月色如許, 華燈初上。
秦樓楚館含煙樓。
白濯躲在房間中,從門縫看着外頭人頭攢動,突然有些緊張。他已經幾月不曾活動過了, 希望今夜的表演不會太失水準, 在他的光輝生涯中留下污點。
肖辭坐在他身後, 將於鶴從袋子裡拿出來, 細細撫着上面每一根琴絃, 問道:“你要把它帶走嗎?”
白濯道:“不帶,你放着吧,以免我死了, 師傅遺物流落在外。”
“別一口一個生一個死的,聽着真煩。”
白濯起身, 將放在腿上的衣袍穿上, 接過肖辭扔來的兩把短刃, 拉開門走了出去,高束着的頭髮劃出一條線, 瞬間消失。
肖辭抱着琴看着他的背影,像一夜茁壯而生的竹子,□□筆直,剛韌不拔,他突然鼻子一酸, 移開了視線。
白濯一步一步走下去, 燈火也漸漸暗了, 臺下的人隱約能看到一個從天而降的身上, 身着長袍, 手上還拿着兩把短刃,火光明滅中泛着冷意。
突然, 琴音驟起,有深諳琴藝的人一下子就聽出來是於鶴,而且彈奏的人必是高手,他們瞬間凝神,認真聽認真看。
琴聲依舊,曲名耳熟能詳,《十面埋伏》。
伴隨着琴聲的,是臺上燈火錦簇,人影綽約。
白濯今日沒有塗半點胭脂水粉,湊近了還看能看到他眼下的兩道淺淺的傷痕,目光比平時還要清冷,帶着幾分肅殺。
他揮舞着手上的短刃,分明是一人獨舞,卻似千萬人共舞,擠在狹小的臺上,奮命廝殺。
曲子的故事家喻戶曉,既是在歌頌勝利者,也是在讚揚失敗者非凡氣概,千人千面,需看聽者如何理解。
衆人紛紛猜測,白濯是在詮釋成功還是在發泄失敗。
只見他突然躍起,在半空中轉了兩圈,手中短刃飛出,精準地撲滅了兩盞燈,臺上影子也消失兩個人,等他落下,又恢復如初。
像是在跳舞,更像是在練武。
颯颯英姿,剛柔並濟。
曲子漸漸進入尾聲,白濯突然湊近腳下的燭火,在火上曼舞,長袍也不可避免地燃起了火光。
外邊的袍子早早被白濯塗上特殊的燃料,火竄得飛快,眼見要蔓延到他的膝上,他手上一揚,將袍子褪下,露出裡面的衣服來,正是早上肖辭所見的紅衣。
大家都認定臺上是白姑娘,突然看見他穿男裝,一時也沒往其他方面想,畢竟是在跳舞,着裝方面自然跟平時不一樣。
他們都專注於臺上之人,無人知道人羣中有人看他脫袍,眼睛倏然一縮,繼而恢復平靜。
隨着衣袍褪去,白濯的動作愈發幹練,不帶半分柔意,但能看出他在掙扎,時而笑得像兵臨城下、攻略城池的勝利者,時而又滿目蒼涼,連動作都遲緩無力。
他既是勝利者也是失敗者。
曲落,白濯也停了下來,停下來的那一刻,他往人羣堆裡看了一眼,似乎有所感,徑直對上喬央離的視線。
兩人都有些猝不及防,卻都沒有移開視線,一明一暗,靜默相望。
半晌,白濯張了張口,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沒人能懂,但喬央離懂了。
對不起。
他說。
白濯神色有些沮喪,收回視線,默然退場。
喬央離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抽了一下,心思還沒動,腳卻已經先動了。
他追了上去,遠遠就看到肖辭,肖辭抱着於鶴,嬉皮笑臉摟着白濯,跟着白濯入房,還關了門。
喬央離蹙眉,繞到了後面,堂堂離王能屈能伸,他要聽牆角。
毫不猶豫、毫無廉恥。
而被跟蹤的白濯完全不知,帶着肖辭回到房間,很是慌亂,“離王來了。”
肖辭驚道:“他怎麼來了,不是還在篷州嗎?”
白濯道:“不知道啊,難道知道我們要走,回來逮人的?”
喬央離心想,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白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還有些失落:“他到底要如何。肖辭,要不你先走吧,以免牽連到你。”
肖辭瞪了他一眼,將於鶴放到桌上,語氣微怒:“你放屁,你再敢趕我,我就真的抽你了。”
白濯道:“我怕離王等會再連你也一起抽,我還能跑一跑,你估計只能留着捱打了。”
肖辭聽出來不對勁,蹙眉看他:“他打過你?”
“呃……”白濯想了想,自己的話好像沒有哪裡有破綻啊。
肖辭擡手掐住他,怒道:“你是不是傻啊,你一沒騙財二沒騙色,還能給他打了,你還手沒?”
“沒有……”白濯撅着嘴,眼角有些紅了:“不想還手罷了,你還是走吧,行嗎,我能護好我自己的。”
肖辭道:“不走,你肖哥還沒怕過誰。”
白濯扯開他的手,文的不行決定用武的,一把將霸氣的肖哥扛在肩上,帶出了房間。
肖辭徹底怒了,不斷掙扎:“臭小子,放老子下來,你要死啊,我抽你了啊。”
白濯放下他,垂着眸子興致缺缺:“肖辭,讓我跟他好好談談吧,這次要是再打我,我肯定還手的。”
“你打得過他?”
“……逼急了肯定打得過。”白濯道。
肖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妥協了。
白濯笑得有點難看,擡手抱了他一下,又返了回去。
門沒關,白濯站在門口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腳步一頓,深吸一口氣,掛上一抹無所畏懼的笑來。
他沒有走進去,倚在門上抱着臂看着喬央離。
許是紅衣映襯,白濯的臉色看起來愈發的白,而且比起半個月還要消瘦。
明明本來就沒幾塊肉了,這都能再瘦。
喬央離道:“怎麼,不敢進來?”
“是啊,慫了。”白濯道,但面上依舊沒有半分懼意,論撐氣場,他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喬央離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突然擡手,白濯以爲這人又要打自己,在躲開和還手之間徘徊了一刻,選擇了後者。
一報還一報,白濯下手沒有半點猶豫,握拳揮了過去,誰知喬央離反應更快,抓住他的手腕,冷笑道:“還想動手打人?”
白濯挑眉,“難道還要再被你抽一巴掌麼,我說了,我會反抗的。”
“既然要反抗,怎麼還敢逃?”喬央離拽着他的手往屋裡走,還不忘帶上門,落下門栓。
白濯看着他的動作,原本就憋得難受的心瞬間跌入深淵,看來離王殿下是真的不會放過自己了。
他瞪着眼睛看喬央離,氣得不想說話,難受,委屈,憤怒!
喬央離沒有鬆開他的手,重複道:“說,爲何要逃?”
白濯氣笑:“殿下,一些明知答案的問題就不要重複問了,逃的原因是什麼,你我心知肚明。”
“本王不明。”
白濯被他抓得手疼,試圖掙開,“不明便不明,鬆手,我說了要殺要剮隨意,婆婆媽媽的老子還看不起你。”
喬央離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而且還不輕,明知道對方是男的,耍了自己大半年,可看到這張熟悉的帶着不滿和憤恨的臉時,還是很恍然,總是下不去手,止不住心跳。
喜歡還是喜歡的,就是氣不過,想把白濯吊起來打一頓,打得不敢嘴硬了,然後才能消氣。
白濯道:“怎麼,不動手?”
喬央離複雜地看着他,“你就這麼希望本王打你?”
“是,特希望。”白濯伸出另一隻手,將他的手帶到自己的臉上,挑釁他:“來,往這邊抽,抽完了……”
喬央離道:“怎樣?”
白濯弱了下來,強撐着的那點兒底氣都被自己說沒了,他半哭半笑,又不想被喬央離看見自己這幅可笑的模樣,垂下腦袋,“抽完了,放過我吧,我再也不玩了。”
“玩?”喬央離嗤笑,鬆開了他:“所以從頭到尾,你就真的是在玩?”
白濯道:“是,唯獨有一件事不是,自始至終,沒有騙過你。”
喬央離猛然間動了一下,連他都沒有察覺自己有多激動,“什麼事?”
“我……”
門突然被踹開,肖辭站在白媽媽身後,齊齊怒視離王,身旁還站着十幾個壯丁。
白媽媽走過去把白濯護在身後,冷道:“離王,我兒確實欺瞞你在先,這事我們不會推卸,要如何你儘管來,我們絕對沒有怨言,但堂堂皇子,爲難一個未弱冠的少年,是否太過卑鄙了?”
離王看着來的人氣勢洶洶,笑道:“卑鄙又如何,單叫來這幾人,還想跟本王鬥?”
肖辭陰惻惻道:“倒也不是,不過拖住殿下還是可以的。小人不才,略識得幾個字,已經修書一封,遞給大皇子府了,相信大皇子殿下會很樂意賣小人一個人情的。”
提到大皇子,喬央離嘖了一聲,有些煩躁,要說這蒼京,除了宮丞相外,他最討厭的人就是大皇子了,爲人陰險還難纏得很。
肖辭以爲自己成功威脅到了離王,又補了一句:“殿下若再不走,大皇子的人就要到了哦。”
喬央離點點頭:“還多虧你的提醒,不過爾等是否小瞧了本王,區區大皇子,還插手不了我的事!”
肖家幾個壯丁聽言,紛紛上前幾步,圍住肖辭,不讓離王傷到他。
不過喬央離的對象根本不是肖辭,他話音剛落,暗衛倏然出現在衆人面前,橫出一把利刃,徑直架在了白濯的脖子上,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肖辭和白媽媽氣得眼都紅了,又不敢上前,只好幹看着。
白濯沒動,雖然暗衛力度不大,但被人掐着咽喉的滋味還是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