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東岸,攝氏零下20度,酷寒。
上午9時的陽光越過浩淼洋麪,斜斜地探進北美某海濱公寓的窗戶。室內坐着兩個人,陶斯然,唐老齋。前者,長於北方,太行山下。一個,生於南方湖畔。前者生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後者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前者生於窮苦人家,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考到了中國大學的塔尖名校;後者,生於資本家家庭,曾就讀於京師大學堂,有教書經歷,有留洋經歷。
眼下這兩個人,沐浴在北美的陽光裡,陶斯然的面前是一臺臺式電腦,唐老齋目光平視前方,時而閉目養神,右手是須臾不離的龍頭柺杖。
老唐咳了一聲,道:“今天的故事換作我講一段,小然你說一段。你點題,我講;我點題,你講。各5分鐘。”
陶斯然擡了擡眼皮,欲言又止。
本來陶斯然想繼續昨天的話題,他得到了前女友的援助,前女友陳宸寫了3萬字的秋妃小傳,剛講到秋妃年輕的時候,那時她還叫劉愛蓮,勾搭上了大將軍謝錡,成了謝府裡妾侍羣裡的一朵奇葩。今天他想講劉愛蓮發現謝錡要謀反,其時朝廷是怎麼一個情況。
作爲在應試教育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從前讀書,首先是要弄清楚時代背景的。
既然老爺子要變花樣,陶斯然智商顯然夠用。
只聽得他問道:“唐老,你上次說到劉愛蓮的哥哥劉雨錫入皇上內宮,砍了皇上毗零王的腦袋,第二天,劉雨錫與一衆謀反分子都被腰斬了。後來,劉雨錫投胎到了太行山下一個寡居女人的肚子裡,這女人生下這個孩子後就死了。女巫去接生,抱回了這個孩子……”
唐老齋右手捏緊了柺杖,動了動。
陶斯然看得真切,莫非,又說錯話了,老爺子要打人?
唐老齋飛快地看了一眼陶斯然,心下有點睥睨:這小子,都長的什麼骨頭,書讀了一肚子,卻沒有長志氣!
唐老齋老邁透頂,但壞脾氣一點沒改好,骨子裡瞧不起人。也是,人家是貴族出身啊,在幾十年前中國的那場史 無前例的運動中,吃盡了苦頭與屈辱,脾氣更臭。老都老了,一個人離鄉背井,沒有鄉情,聽不到鄉音,也許,還藏着一生一世的秘密,這人生也好不到哪裡去。
不過,今天早晨唐老齋吃到了一份可稱完美的早餐,心情還不錯。
他又清了清嗓子,說起了故事:
“劉雨錫的投胎,時間之短,不可思議。
一般的人死了,平凡的,普通的,沒有作惡多端,也沒有義薄雲天的,上不了天,也不用下地獄。在陰曹地府排隊等着轉世的人多啊。”
唐老齋彷彿彌留之際的老人,說的話讓陶斯然有點膽寒。“等的鬼多啊,轉的就慢了,有的啊幾十年也轉不回來了。佛渡有緣人啊。那惡貫滿盈的,直接去了十八層地獄。凶神惡煞也不能沒事做,不好好折騰折騰厲鬼,世間就不太平。
佛信因果,相信來世。
想那旻元寺的和尚裴相,放着貴公子不做,不是沒道理,古今啊穿龍袍坐龍椅的人多了,實際上不見得就一人高高在上,被架空了當傀儡的也兩說。
皇上管得了現世,金鑾殿坐久了,殺人如麻,下了皇位,直接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身。
如此,皇帝有什麼好?”
唐老齋蒼老的聲音,彷彿來自前世。
陶斯然給唐老齋的杯子裡續了白開水。老先生端起來咕咚了一大口,喘了口氣,又說:“大德高僧嘛,不是凡胎,天賦異秉,長了前後眼,曉得選擇那大慈大悲的事做。旻元寺原來不是什麼皇家修建,在長山郡,卻是香火極旺,裴相到了旻元寺後執掌全寺,舉國的名人雅士,善男信女,莫不千里迢迢,來參拜覲見,跟皇上也差無幾了。不過是追名而已,與現在的追星無異,身處佛界,豈能不知?”
唐老唐自顧自地說下去,離題萬里。本來說好講劉雨錫投胎,被女巫收養的故事的。
“裴相和尚曾經豪情萬丈,想去印度求得佛之真經,普濟衆生。年輕嘛,少不得無知無畏。無奈時機尚不成熟,西去的路上他的僕人受不得長途餐風露宿,紛紛打退堂鼓。就說那個劉道檀,最後撂挑子不幹了。”
“劉道檀,《枕鶴記》裡有記載,這個人是誰?”陶斯然不假思索地問。
“秋妃的爹,一個木匠,後來到寺裡打雜。哦,是了,他也是太行山人,是你的同鄉。”唐老齋看了陶斯然一眼。
“同鄉?”陶斯然驚詫,這都哪兒跟哪兒,老大,差了兩千年好不好?
“人有沒有佛心,看看求佛路上意志堅定與否就知道啦。裴相和尚數年遊學,飽讀經書,又在數國做講演,擁戴者成萬、幾十萬。一時,裴相家喻戶曉,人們以爲他就是佛,是佛的化身。人們以爲他就是佛,這讓裴相嚇出了一身冷汗,我佛慈悲,千萬別在意民生之口。就在一個月圓之夜,子時過後,裴相得到指引,要速速地渡一個人到陽間。偈語云:國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有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也即天人感應。是時,各地旱澇交替,潼關遭逢大旱,百姓飢苦。中原從七月起,大雨如注,洪澇成災。江南的蝗蟲災有史以來見所未見。自然失調,君王失德。大國不存,諸侯國的幾個君主,窮兵黷武侵略鄰國,不惜舉國男子死絕。追求長生不老,有食嬰孩的殘酷之事。大臣們撈國家財產,中飽私囊,暗裡卻又比富鬥富。
裴相又得到偈語,除卻江洲天下反,棲居草野爭當朝。那個可以一統天下的人出生了。他早晚會反了這世道。”
唐老齋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把那陶斯然說的雲裡霧裡。看看紋絲不動的唐老齋,再看看陽光照在水泥地面上的影子,他搖搖頭,用力地眨眨眼,真以爲自己是在做聊齋夢。
“劉雨錫被衛軍腰斬的當天,天呈異象,陰風忽至,怒號兩個白天黑夜。隨後的第三天,卻天朗氣清,一碧萬里。天空中一排黑色的鶴,飛衝至天際,騰挪八方。那幾天,裴相和尚正從黃河故道急急南下,他本可以親自超度劉雨錫,無奈隔時隔空,過於遙遠,好在他的同門師弟與他一起助念,遵從佛意,劉雨錫以三天的時間,迅速被超度到一個老嫗身邊,借了一個寡居多年的婦人的腹。”
唐老齋手裡捏着龍頭柺杖,身子往前傾了傾,彷彿要用上什麼勁,繼續說:“趙鶴後來到了邯鄲。”
“邯鄲!”陶斯然瞪大了眼睛。趙鶴就是裴相和尚超度的劉雨錫的亡靈。劉雨錫轉世了,叫做趙鶴。
唐老齋撮起嘴,長吁了一口氣說:“小然子啊,去,把窗戶打開。天天悶屋子裡,氣也出不來了。”
這一故事,直說到推午餐的車子進了走廊,朝唐老齋這個單元來了。
陶斯然關了電腦,站了起來。
吃了午飯,意味着他今天不用講故事了,唐老齋下午午覺會睡到2點30分,然後,陶斯然扶着他去服務中心的活動室打發時間,有時晚飯直接就在服務中心廚房旁邊的餐廳吃。
午飯是秈米加了小米的雜糧飯,一份黃豆芽,一份小排山藥湯,一段龍魚。一式兩份。
吃飯的時候,陶斯然有點怔怔的。這唐老齋,一肚子可都是《枕鶴記》的故事啊,哪,爲什麼要陶斯然來分析《枕鶴記》,要知道他陶斯然是一個工科生,笨嘴拙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