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露隱。
蒙敏如往常一樣第一個出現在“笛風客棧”的院中。
隨後便是葉飛飛。
十年過去了,葉飛飛的容貌似乎並沒有多少變化。
只是她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已消失了不少。
是因爲客棧中人需得笑迎八方來客使之如此?還是與蒙敏、牧野靜風和睦久處,使飽嘗
世間蒼涼的葉飛飛感受到了人間的溫馨之故?
葉飛飛身世坎坷,自幼飄泊江湖,很少能有真正的親情、友情眷顧於她。而她之所以能
夠摒棄自幼養成的成見並無視世人的種種猜疑,進入“苗風客棧”,是因爲她已真正地瞭解
了牧野靜風與蒙敏,同時還明白牧野靜風與蒙敏之間的感情。
牧野靜風與蒙敏之間的感情,是絕不會因爲任何外界的事物而有一絲一毫的動搖的!
既然如此,葉飛飛還有什麼需要擔憂顧忌的呢?她早已厭倦了飄泊江湖的日子——那種
生活,並不適合女孩,尤其不適合美麗的女孩。而她對牧野靜風的確有一種知己之感。
有時候,朝夕相處十年、數十年的人未必能成爲知己!
有時,僅僅是萍水相逢,彼此間也能萌生心有靈犀之感——牧野靜風與葉飛飛無疑屬於
後者!只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的友情未必是世人所能夠理解的。
好在蒙敏能夠理解。她本就是一個非同一般的女人,她信任牧野靜風,也信任葉飛飛,
更相信她自己。
於是葉飛飛便來到了笛風客棧,而且一呆便是十年。在外人看來有些不同尋常,有些不
可思議,但在他們自己看來,卻是再正常不過了。
葉飛飛與蒙敏共同操持着這個客棧已有十年,所以彼此間配合得已極爲默契。無需多說
什麼,兩人便已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葉飛飛忽然道:“穆大哥已離家九天了吧?”
她已將客棧當作?她的家!
蒙敏正在揩拭着櫃檯,她未擡頭,應道:“正是,明天,穆大哥便該回來了。”
這些年來,牧野靜風總是常常離家外出,她們都已習慣了這種計算着日子等他回來的生
活。而最初曾有的擔憂也漸漸淡去——其實,能對牧野靜風不利的人又有幾個?何況如今的
牧野靜風不但武功超凡入聖,而且他的江湖經驗也已不再是十年前剛出道時那般膚淺了。
這在其它店鋪中實在是件不可思議乃至不可饒恕的事,但在“笛風客棧”卻是頗爲正常!
夥計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身爲老闆娘的蒙敏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
因爲大夥都已習慣了。
像蒙敏、牧野靜風這樣的東家可謂是世間罕有!所以三名夥計來到笛風客棧後,就再也
沒有換過。
三個夥計起來後,葉飛飛與蒙敏這才稍有空閒。
葉飛飛見天色已頗亮,便上前將店門打開。
“吱呀”一聲,葉飛飛將厚重的木門向兩邊推去。
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江南小鎮的空氣,永遠是那麼的清新,帶着一種溼漉漉的
氣息。
與清新的空氣一同撲面而來的還有一個古怪的聲音,便像是金屬磨擦聲一般尖銳而有質
感!
“姑娘,請問這兒可是苗風客棧?”
葉飛飛沒有料到這麼早就有人候在門外,倒是吃了一驚。
何況這人的問話實在古怪!客棧外面掛有大大的招牌,上書“笛風客棧”四字,他已站
在客棧門前,卻有如此一問,若非是因爲大字不識,便是另有蹊蹺!
葉飛飛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只見高她二丈之外悄然立着一個人,身形格外地高大,身
上所着衣衫竟是鮮豔的火紅色,極爲俗氣。再看他的容貌,至少年已六旬!而且容貌頗爲古
怪,額頭微凸,雙目內陷,鼻粱格外地高挺,揹着一個包裹。
葉飛飛眉頭微皺,復又恢復如常,笑臉相迎道:“小店正是笛風客棧,老伯可是要投
店?”
紅衣老者應聲道:“正是,正是。”
他的聲音總是格外地生硬,似乎舌頭比常人要短上一截!
葉飛飛側身相讓,紅衣老者三步並作兩步便跨入了門內,顯得既有些興奮,又有些猴急。
葉飛飛心道:“這古怪老者來歷可能有些不同尋常。”她之所以如此判斷,是憑着她曾
飄泊江湖的經歷而下的。
蒙敏也已被紅衣老者古怪的聲音所驚動,當紅衣老者一步跨入客棧內之時,蒙敏立即飛
快地掃視了來者一眼,然後以一種老闆娘所應有的親切笑容招呼道:“老伯早啊!昨夜趕了
一夜的路吧?”
紅衣老者看了她一眼,旋即點頭道:“昨夜貪着趕路,錯過投宿的機會,倒是累得夠
嗆!”
蒙敏心中一動!
因爲此時已是秋天,夜裡有霧,如果這紅衣老者真的是趕了一夜的路,衣衫就應被霧水
沾溼!
可紅衣老者身上並無霧水!這至少說明紅衣老者所言並非真話!
他爲什麼要說謊?
每個人都有說謊話的可能,這並非很不尋常。但某種直覺告訴蒙敏這個紅衣老者的確來
歷蹊蹺,單單他那身古怪的裝束,倒很是惹眼!
蒙敏故作漫不經心地道:“小店每日客來客往,但像老伯這般自塞外遠道而來的客人倒
是真的很少遇上。
看來今天是個吉日,竟有遠方稀客光臨小店!”
紅衣老者一怔,方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自塞外來的?”
蒙敏方纔這一番話其實心中並沒有底,她見老者服飾奇特,容貌也不尋常,才如此說。
此時便知自己所猜不錯!
知道對方來自塞外,蒙敏反倒安下心來,因爲她知道無論是牧野靜風還是自己,都不曾
與塞外人士有什麼恩怨,亦未在塞外結仇。所以即使這紅衣老者有些不尋常,也只是一個過
路客而已。做生意的人只需認準來者是客這一點便可!
當下心中一寬,便對一夥計道:“還不替客人找間上房?”
那夥計名叫阿火,有些貪杯,爲此落下了個酒糟鼻。聽老闆娘吩咐下來,他趕緊應了一
聲,趨步上前,便要去接紅衣老者肩上揹着的包裹。
不料紅衣老者卻略略閃了閃,道:“只管引我去便是!”
似乎不欲讓阿火去碰他的包裹。
蒙敏不由向他的包裹多看了兩眼,但見包裹是圓形的,鼓鼓囊囊,不像是兵器等物。
阿火這時縮回手去,恭聲道:“請客官隨小的去看看房吧。”
紅衣老者“嗯”了一聲,忽又道:“最好找間小些、暗些的房子。”
阿火不由呆了呆,心道:“客人投店,挑三揀四的都是怕小怕暗,他倒好,反倒有意讓
我選間又小又暗的……”
思忖間,蒙敏已吩咐道:“阿火,便將後院最左邊那間房給客人騰出來吧。”
阿火“嗯”了一聲,由後門出去,將紅衣老者帶到後院裡去了。
葉飛飛走近蒙敏,低聲道:“敏姐,這老者好古怪!”
蒙敏微微點了點頭,復又道:“不過按理不會對我等有什麼不利。”說到這兒,她又想
起了什麼,接着道:“你可曾與塞外的人結下怨仇?”
葉飛飛低頭沉思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
蒙敏像鬆了一口氣般道:“既然如此,我們更無需擔憂了。”
她們本來就不是怕事之人,但這些年來,這種平凡安逸的生活使她們感受到了“平淡是
清福”的真啻,並不希望這樣的生活被改變。
兩人剛鬆了一口氣,忽聽得一聲“娘!”的呼聲,蒙敏之子牧野棲由後門走進來,臉上
似乎有些緊張之色。
未等走近,牧野棲便道:“娘方纔我在後院撞見一個老人,那老人好古怪,見到我便死
死盯着我看,嘴上還嘰哩咕嚕的不知說些什麼……”
大概是受了些驚嚇,牧野棲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仍看得出他風骨奇佳,完全承稟了他父
親,母親身上的優點!
蒙敏那絕世容顏與牧野靜風的俊朗風采摻揉一體,端的是不同凡響!
蒙敏忙安慰兒子道:“別怕,他只是一個客人而已。”
牧野棲甚爲不悅地道:“這樣的客人,不迎也罷!若不是有阿火叔催他,不知他要看我
多久!”
牧野棲年僅十歲,卻已是伶牙俐齒。
葉飛飛忍不住逗他道:“那老人一定是見棲兒長得俊,想把他孫女嫁給你,所以才這麼
仔細地看你的。”
牧野棲的臉不由紅了,道:“姑姑又取笑棲兒了。”
葉飛飛與蒙敏同時失聲笑了。牧野棲天資不凡,卻比一般的孩子要靦腆些,葉飛飛常半
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牧野棲若是個女兒身,大概更好。
蒙敏見愛兒有些窘迫,於是解圍道:“棲兒,時辰不早了,你該去見先生了。”
以笛風客棧的家底收入,找一位先生來此專爲牧野棲授課並不難,但客棧本是喧雜之地,
不適合讀書,所以每天都是牧野棲趕到一位老先生的家中去。老先生是一方名儒,先前從未
收弟子,牧野靜風幾度相邀,老先生見牧野靜風氣宇不凡,在這一帶名望甚佳,方破例收下
牧野棲。而牧野犧的不凡天資也不會辱沒了老先生。
牧野棲便向蒙敏、葉飛飛及客棧中的幾名夥計一一告辭,方離家而去。他的午飯是由客
棧的夥計送去,必須到了傍晚才能回來。
看着牧野棲的背影,葉飛飛不由道:“棲兒骨質奇佳,是習武的上上之選,穆大哥的武
功已經登峰造極,若是將一身武學傳給棲兒,棲兒將來必成大器!”
言語中頗有惋惜之意。
蒙敏淡淡一笑,道:“穆大哥不向棲兒傳授一招一式,這點我倒頗爲贊同。穆大哥自從
師門、家門皆遭慘變之後,認爲武學是不祥之物,自己的武功越高,所要面對的壓力就越大、
對手武功越高,雖然江湖中有正邪兩分、聖魔並存之說,但如果連江湖都不存在了,那麼便
不會有那麼多的殺戮了……”
當年牧野靜風之師祖爲了光大武學,歷經五十年,方悟出《平天六術》這一武學奇葩,
結果栽下善花沒有結下善果,《平天六術》帶來的是逆徒背叛,隨後牧野靜風亦在江湖歷盡
千般曲折萬般坎坷,最終牧野靜風的父親、師祖皆因《平天六術》慘死於曾被稱爲武林後起
之秀,其實有蛇蠍心腸的霸天城年輕一代城主範書手中……一系列變故讓牧野靜風感覺到身
懷武學是一種不幸,而身懷絕世武學,則是一種極大的不幸。所以牧野靜風從未向牧野棲傳
授一招一式,也不願讓他拜師學藝,只是常教他一些吸氣吐納之術,其目的不過是爲了使牧
野棲強身健體。
葉飛飛還待再說什麼,卻已聽得後院有腳步聲響起,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爲她們在
客人面前從不願顯示出她們本是武林中人的身份,對於自己店中的夥計倒不避諱。因爲牧野
靜風十年前雖已名動天下,但他只是在川、鄂、湘境內留下足跡,對於江南人來說,“牧野
靜風”不過是十年前在武林中散發出耀眼光芒,但很快便又消失了的一個名字而已,江南人
不會想到牧野靜風身在江南,並已逗留十年之久!
日頭漸漸高升。
客棧中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每一家客棧都是在清晨、傍晚時分最爲忙碌。清晨會
有客人離店,傍晚則又有新的客人來投店。
午時,蒙敏破例沒有讓阿火給牧野棲送飯去,而是讓阿火去將牧野棲接回客棧。
葉飛飛立知蒙敏心中已有所警惕,纔會將牧野棲接回,這使她也不由有種緊張不安之感。
蒙敏仍是一如繼往地做着重複了千百遍的事,但她的心早已爲愛兒牧野棲懸起,不時地
向外面望去。
從這兒可以看見人來人往的街面,但遲遲不見阿火和牧野棲的身影!
而笛風客棧與老先生的家相距不過二里!
蒙敏心中更爲不安!早已被擦得乾乾淨淨的櫃檯被她一遍又一遍地下意識地擦拭着。
葉飛飛看出了蒙敏的擔憂,於是道:“敏姐,還是讓我去看一看棲兒吧。”
沒等蒙敏開口,忽然聽得外面有一個極爲甜美的女人聲音響起:“這兒是笛風客棧麼?”
聲音很動聽。
卻讓蒙敏與葉飛飛同時一驚!
是因爲這聲音來得太突然,還是因爲在這樣的小鎮上,不應該有如此動聽的聲音?
兩人齊齊向門外望去!
只覺眼前一亮,一個身着淡黃色長裙的女子已飄然立於客棧門外!
絕對的國色天香,美豔絕倫!
淺黃長裙遮不住她曼妙至驚心動魄的線條,無領的內衣襟開在胸項間,把她修美雪白的
粉頸和部分嫩滑的豐挺胸肌呈現而出!
而最出色的無疑是她那秀挺的鼻子!具有一種尋常人根本無法比及的獨特魅力!
與有驚世之容的蒙敏相比,她也毫不遜色,只是蒙敏比她多了一份恬靜靈秀,但她卻有
蒙敏所沒有的異乎尋常的嫵媚!
蒙敏與葉飛飛皆爲對方的驚人美豔所震懾——在這小鎮上幾乎很少見到出色的女子,更
不用說如此驚心動魄的美女!
這樣的女人似乎不應該在這樣的地方出現!因爲她無論走在何處,都會受萬衆矚目!
可事實上今日對方卻已真真切切地立於“笛風客棧”門前,並以她那難以形容的微笑面
對蒙敏與葉飛飛。
蒙敏心中之不安更甚!
但她還是強自鎮定,上前迎道:“小姐芳駕光臨小店,實是小店之幸!”
美豔女子咯咯一笑,道:“我道笛風客棧的‘笛風’二字不同尋常,別有韻味,沒想到
笛風客棧的老闆娘也一樣是別有韻味。”
葉飛飛與蒙敏心頭一震!這女子出言不同尋常,顯然不是普通的客人!
當下蒙敏不卑不亢地道:“小姐真是風趣,鄉野村婦,哪有韻味可言?倒是小姐你貌比
天仙,令我驚羨不已。”
美豔女子又是一笑,道:“店中可有清雅些的房間?”
葉飛飛淡淡地道:“山村小店,只敢說‘清潔’二字,至於‘清雅’,卻是不敢提的。”
這些年來葉飛飛的性格變了不少,不再如先前那般冷漠,也不再經常咄咄逼人,但這一次不
知爲何,她一見美豔女子便有忿然之感,語氣變得有些生硬了。
美豔女子也不與她計較,已施施然而進,帶進了一陣幽幽清香。
兩個夥計早在一旁看呆了!雖然蒙敏亦有絕世之容,但他們與蒙敏朝夕共處了十年,早
已習慣了。如今另一個美豔女子一出現,竟使他們不由自主地呆立當場!
忽地眼前一花,屋內又多了一個人!
是一個年輕人,身着黑衣!
一個雙目微閉、長髮飄散的年輕人!他的腰上赫然有一把彎彎的刀!
所有的預感終於被證實了!
今天果然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那把彎彎的刀還是靜靜地隱於刀鞘之中,但蒙敏與葉飛飛已感覺到刀的銳勢的存在!
一種久違了的江湖氣息又在店中瀰漫開來!
蒙敏不由自主地向門外看了一眼——她多麼希望能夠在這時候見到她的兒子牧野棲!但
同時她又擔心這時候牧野棲真的出現在門外。
因爲,也許客棧中真的會成爲兇殺之地!
年輕人如同美豔女子的影子一般,靜靜地立於他的身後,他的眼睛始終微閉,而且烏黑
的頭髮垂於他的額前,讓人很難看清他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