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嘉興肉糉
四月中開始雨就不停地下,時而傾盆而下;時而細雨綿綿。到如今十幾天的工夫裡,只有三四天沒下雨。
負責採辦的朱能結了身上的斗笠與蓑衣,衝進廚房要了碗薑茶一口喝下,這才擦拭着身上的雨水:“這雨太能下了。”
“你吃苦了。”
朱能搖搖頭:“這倒沒什麼,卻是這米麪實在太難買了。我同嘉義米鋪的老闆好說歹說才進了這幾擔回來。其他米鋪的已經不賣給我了。”
張寶明點點頭:“也是,這雨都下了有大半個月了,路上不好走。運來的也慢。”
“再這麼下下去八月又要發大水。現在咱們再不弄些糧食,日後怎麼辦?”朱能擔憂的道,“這糧食定要漲價的。”
“那咱們的生意就難做了。”
朱能道:“當然是了。就現在這個下發,就是不發水,今年的糧食也都毀了。那些個米鋪都黑了心,都想着存着糧食要等到年末明年初好大賺一筆。小四,你到老錢那問問還有多少庫存?早知道,我挖它幾個糧倉,好好存一堆糧食。吃他個兩三年都不湊。”
衆人聽了哈哈大笑。
馮萬福指着朱能笑道:“就怕你自己沒吃着,到養了一羣大耗子!”
朱能搖搖頭:“我可聽不大明白,不過‘東南米價高如玉,江淮餓莩千家哭’我卻明白。可是說現在米價高,百姓無米下鍋?”
朱能不以爲意地道:“你們沒遭過水,哪裡知道這裡的艱難。我打山東逃難過來了,那年八月,我記得那雨下的,傾盆而下,一連十七天,一點都沒歇。結果河水氾濫,我爹媽帶着我兄弟姐妹逃荒,等我們逃到淮安,一路上跟着的人都餓死一多半了。我嫂子路上生了個女孩就手扔到河裡。我的老天,大人都活不下去就不要說孩子了。再後來,我爹媽把那些個弟弟妹妹賣的賣,送的送。我一個小妹妹,被我爹換了三碗米。”
“你們那是什麼樣的?”
瑞雪忙攔住:“我覺得不錯。君門大嚼心豈安,誰能持此回凋殘?這跟方纔朱大哥說的相應。這纔好。”
“怎麼這是黑的?放了醬油?”邱端甫再次感到驚奇。
一時間大家都說好。
瑞雪他們說的就是董啓光家鄉裹的糉子。瘦肉中夾一塊肥肉,等糉子煮熟後,肥肉的油深入糯米,別有一番滋味。就是吃,也講究一枚糉子筷子分四塊,塊塊見肉。
邱端甫的內心比起熱鬧的廚房,卻是寧靜了許多。難怪趙老太爺一定要他到這裡來,只是聽了他們的閒淡,自己知道了許多從不知道的事情,書裡更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
“我們不學這個。”
“我家沒裹過。但是我想我們那應該都不放醬油的。雪堂?”邱端甫向身邊的趙希厚詢問起來。
“是。有什麼不對麼?”
輕鬆地話消除了屋裡壓抑的氣氛。
可是趙希厚早就等不及,先吃了。他閉上雙眼,享受着美食帶給他的樂趣。
“裹肉糉也不放。”
“那您是……”
邱端甫點點頭,想了想:“玉粒量米水次陶,裹將箬葉苧絲韜。炊餘脹滿角,剝出凝成纖纖膏。土俗清明供祀暮,詩家端午吊離騷。年年令節春徂夏,丙舍南瞻念姊勞。”
“朝廷的賑災呢?”走進來的是陪同趙希厚一起過來的邱端甫。看他的樣子,在外面已經站了許久。
商可勝連忙讓他們坐了:“你們坐。朱能你坐。我不過是進來喝碗薑湯。一會就走。”
“這玩意我當學徒的時候就有老人這麼做過。這東西無師自通。邱相公,您是讀書人,當然不知道這些。您日後若是做了官,可要下心下面的那起子書吏。有的官兒是好,壞在下面的人。”
董啓光一丟手,笑着道:“你們還真挑。我看家的本事都要學去?”
有的學徒見趙希厚這樣,也大了膽子,更是自爆錯誤,然後道:“罰我吃兩枚糉子。”
邱端甫指着碟子裡的糉子道:“還有這樣的糉子?跟我們那不一樣。”
“錐子一樣,一頭尖尖的。比這要大,這的糉子小巧的很。還有用的葉子好像也不一樣。”
董啓光道:“邱相公,怎了?”
幾個學徒紛紛點頭。常跟董啓光的學徒道:“師父裹的那個鮮肉糉好吃。”
董啓光微微一愣,看着瑞雪身後跟着幾個大學徒,隨即笑道:“你這是逼山門了?好容易客人少,我可以歇歇。”
邱端甫點點頭。
“朱大哥,你怎麼在這?對了,我正要找你呢。糯米短了些,端午沒有糯米你讓我們怎麼裹糉子。到時候豆沙糉,可不許找我們。”
趙希厚笑道:“就是就是!我就說不好。快換一首。”
董啓光裹好一枚糉子放到一邊的筐中,笑着道:“不學我就不教了,以後不許煩我。”
邱端甫白了臉。他卻不知道這些。那些書吏還能左右主官?真是長了見識。
朱能笑了:“邱相公坐。”他起身讓了座,自己坐到一邊。
瑞雪同成子對視了一眼,後者笑着道:“我沒只是不學這種枕頭的,我們想學那種裡面裹了肉的,就是您最拿手的那個。”
邱端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擺手:“沒什麼,沒什麼。只是我姐姐裹糉子從不放醬油。”
“你怎麼知道?”
趙希厚聽着他的詩,知道他想姐姐了,笑着道:“這個比我的好,我認輸,自罰糉子三枚。”
糉子拿了過來。邱端甫先是“咦”了一聲、
董啓光點點頭:“我知道了,我聽說全椒一帶包的糉子都是那樣的,都是兩張糉葉包裹的。你們用的是箬葉。”
董啓光抽出一張蘆葦葉遞了過去:“我們也用箬葉,不過我師傅還教我用這個。我們只用一張葉子裹,小巧些。”
瑞雪指揮着人把糉葉同糯米放進來,擺在董啓光的跟前:“董師傅,您答應過的,要教我們裹糉子。這您要的蘆葦葉同箬葉。”
趙希厚見邱端甫鑽到裡面,笑着道:“朱大哥別嚇唬子談了,他要是不敢去做官,日後少了位首輔,皇上可要跟你拼命。”
趙希厚一聽來了性子,只叫董啓光做,他要先嚐嘗。
一時間屋裡笑聲外傳。
“疏疏數點黃梅雨,殊方又逢重午。角黍包金,菖蒲泛玉,風物依然荊楚。衫裁艾虎。更釵嫋朱符,臂纏紅縷。撲粉香綿,喚風綾扇小窗午。”
張寶明笑道:“朝廷就是賑災也要有東西不是?皇上一概不問事,你指望着戶部的那些官兒,還是各省布政使?他們還等着水越發越大,朝廷撥銀子下來發財呢。”
趙希厚早就聞着糉子的香味,等不及了,要了小剪刀,剪開細線,開了糉葉:“好香!”
董啓光又讓學徒去拿了些糉子,道:“趙公子同邱相公在吃糉子,他們性子好,做了事。趙公子說邱相公的詩不好,瑞雪卻說好。我們都聽不明白。”
朱能贊同的道:“就是這話。那舍粥,粥稀的都能照出影子來。就那樣,能吃到就不錯了。我記得當時有個官兒,叫什麼不記得了,只記得姓,姓楊。那是個好官,舍的粥還算好的。可是不過是幾天的工夫就被免官了。爲什麼?邱相公,這當官的給的是鈔,鈔不值錢,這請客打點哪點不要錢,不想着法子弄點,他吃什麼。這心思就琢磨上着糧倉了,有的是新米換陳米,有的乾脆連米都沒有,他哪裡敢開倉放糧。”
朱能笑着對收傘的瑞雪道:“我才說呢。如今的糧食難買了。”
朱能提起以前的事只是搖頭。
商可勝“哦”了一聲:“不知二位爲念一遍,也讓我聽聽。”等聽了邱端甫的詩,商可勝的雙眼一亮,含笑道,“邱相公的詩很合當下境況,只是議論國事,若是傳到外面對相公多半不好。與不如換一首。”
董啓光點點頭。他是點心師傅,一個糉子能做出十幾種樣式,四角、三角、錐形、菱形、斧頭、枕頭……裡面裹的餡更是多。用他的話說,只要是能吃的,都能往裡面放。
“你們說什麼呢?這麼高興?”商可勝同崔懷光聯袂而來,一時間屋子裡又開始讓座。
邱端甫點點頭。
趙希厚看了眼仍舊發愣的邱端甫,推了推他:“我吃鹹肉糉,你呢?我接的你喜歡吃甜的。”
邱端甫瞧了瞧蘆葦葉,原來,蘆葦葉還可以裹糉子?這到是頭一次聽說。
成子笑着道:“等客人多了,您又不得閒。”
“就是,你也不怕放壞了。”
糯而不爛,肥而不膩,肉嫩香鮮,入口肥而不膩。
“這個不好不好。換一個。”趙希厚聽着邱端甫又想到前面的,只叫他換一個。
邱端甫點頭道:“這數點黃梅雨用的最好。我也一首。”邱端甫慢慢地開了口,一字一句的念道,“大官角黍菰蒲香,彩繩萬縷紅霞光。天恩敕賜下丹陛,筵侑以黃金觴。東南米價高如玉,江淮餓莩千家哭。官河戍卒十萬艘,總向天府挽飛粟。君門大嚼心豈安,誰能持此回凋殘?”
董啓光見學徒去邊上的廚房取幾隻過來:“那邊有熟的。是要鮮肉的還是旁的?有豆沙,還有蜜餞的,光的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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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糉子:糉子業的老大,當然大家會說還有湖州糉子。他們倆就是糉子裡的清華北大,誰第一說不清楚。全椒包錐形糉是我杜撰的,別當真。
大家要是想知道糉子的歷史卻百度一下就可以了,我就不囉嗦了。只是說明一下明代出現用蘆葦葉包的糉子。
o(︶︿︶)o 今年的糉葉怎麼那麼難買,我家老頭連續幾天一大早就跑出去在幾個市場蹲點,可惜兩手空空,今天終於讓他‘搶’到了。
至於趙希厚的那個是我抄宋代楊無咎的詞《齊天樂.端午》上闕,而邱端甫的兩首詩,第一首是明代莊昶的《端午食賜糉有感》;第二首是清代謝墉的《糉子》。一個表達了詩人端午時節對百姓無米之炊的同情,鞭韃了皇帝老爺的糜爛生活;一個描寫了故里糉子的製作工藝、熟後形態,而且借糉子傾吐對遠方老母的思念之情。當然原句的‘丙舍南瞻念母勞’被我改成了‘丙舍南瞻念姊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