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時分,因端給四皇子的飯菜皆沒怎麼動過,碧玉便親自下廚做了幾個清粥小菜。她將飯菜擱在外面桌上,點上燈火,方移步至裡屋,隔着珠簾輕聲道:“四皇子,該用晚膳了。”
殿內死寂沉沉,她沒有如這些天般得到一個簡短的“嗯”字,她試探着又叫了幾聲“四皇子……”,依然沒有迴應。
碧玉掀開簾子,珠玉相撞的聲音撕裂了岑寂的空氣,待揭起阻隔了她視線的牀帳,碧玉面色慘白地驚叫,“四皇子!”
她眼裡的四皇子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絕不是此刻這副頹唐絕望的形容。
他竟……割腕自盡了!
他雙目緊閉,秀雅的面龐不復生動,蒼白如紙,手腕上流出的血如一朵由鮮血而養成的妖邪之花,暈染盛放於雪白的牀單上。
碧玉一面流着淚,一面抖着手拿剪子,剪了紗布替他包紮傷口。
碧玉暗自慶幸她還來得及救回四皇子,趴在牀邊痛哭了一場,不敢離開他半步了,再來這麼一回,她也得被嚇死了。
忽然見他的眼瞼微動,她忙跪直了身體,低垂下頭,只露出一段在黃色燭光裡格外白皙的脖頸。
四皇子自盡的原因,她心知肚明,她如今救回他,他又要重新面對足以令他絕望的處境,他定會發怒了。
慕邵楚從睜開眼起,便緊緊地盯着跪在牀前的女子。
一段好像很漫長卻又短暫的沉默過去了,她聽見四皇子沙啞的聲音,裡面沒有怒意,甚至沒有情緒,也許是無力到連發怒也做不到了。
“你下去罷。”
碧玉俯身叩頭,以一種卑微而堅定的聲音道:“奴婢做不到。”
慕邵楚的聲音雖微弱卻透着冷厲,“如今連宮女也敢違逆我麼?”
碧玉緩緩擡頭,目光含淚,“奴婢絕無看輕您的意思,奴婢只是害怕……”
慕邵楚脣角泛出一絲譏諷的笑,“怕我會死?不死又能做什麼,你們一定覺得很可笑罷?我與母妃朝夕相處,她死了,她做出了醜事,我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碧玉搖搖頭,“四皇子,淑妃娘娘是不願讓你恨她纔會瞞着你這些。”
慕邵楚語氣古怪,“恨?若真怕我恨她,她要做的不是瞞着我,而是別讓自己變成一個蕩婦罷!”
碧玉身體一僵,“四皇子,淑妃娘娘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您不能這樣說她。”
慕邵楚冷笑,“是我說的麼?這個詞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我成了一個蕩婦的兒子,這些人全在嘲笑我,我已經什麼也沒有了,但我不想連最後的尊嚴也被踐踏,你懂不懂?”
碧玉早已淚流滿面,膝行幾步,仰頭望着他,“奴婢明白四皇子很難過,但你不會什麼也沒有,至少還有奴婢啊,無論四皇子變成什麼樣,奴婢會一直陪着你。”
慕邵楚漆黑的瞳仁泛着如水光芒,靜默片刻,他輕輕笑了,“你現在是在勾引我麼?”
碧玉驚惶地俯身拜倒,磕了一個頭,道:“四皇子,奴婢不敢。奴婢這樣說,只是不希望四皇子再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來。”
慕邵楚淡淡道:“你算什麼東西?你有資格管我?”
碧玉聲音悽楚,“奴婢自
知身份卑賤,但奴婢求四皇子不要傷害自己,長公主也很關心四皇子啊,您這樣做,她若知道了也會傷心的。”
慕邵楚閉上眼,“出去!”
碧玉搖頭,“在不能確定四皇子的安全之前,要奴婢離開,除非四皇子殺了奴婢。”
慕邵楚猛然睜開眼,眉頭緊蹙,慍怒難消,“你這賤婢!”
碧玉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一副寧死不屈的神情。
多日沒有好好吃飯,慕邵楚連下牀的力氣也沒了,他瞪着眼看了她半晌,許是拿她沒轍,只得背對着她躺下了。
碧玉悄然鬆了口氣,偷偷盯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她心知四皇子的脾性,若真打定主意自盡,她攔怕是攔不住的,如今只能多守一時是一時了。
半夜,四皇子彷彿夢靨着了,神情痛苦,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夢囈。碧玉忙起身看他,跪了許久的腿痠麻不已,她一時站不穩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碧玉一驚,忍着腿上的痠麻,忙從他身上下來,卻被他攔腰抱住,她跌倒在枕邊。
他抱得她很緊,眉頭緊蹙,與她面對面,呢喃,“母妃……兒臣好痛,痛得快要死掉了。”
碧玉的熱淚滑出眼眶,她哽咽了一聲,禁不住伸手輕輕拍着他的背,溫柔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醒來以後便又是新的一天了。”
***
碧玉一夜未眠,守着四皇子,直至天色將明,她確認他睡得正沉,纔敢出了殿門。碧玉去了廚房做粥,她端着粥出來時,碰上了秋月。
秋月與她同是淑妃身邊的一等宮女,兩人同住一屋卻並無多少情分,秋月見了她,便一聲冷笑,“喲,這不是碧玉麼,這粥是給殿下熬的?”
碧玉微蹙眉,急着趕回殿內,正要繞過她,秋月卻跨了一步攔住她,“別急着走呀,你別爬了四皇子的牀便有靠了,他如今不比從前了,你還真當自己是撿着高枝兒了?”
碧玉怒道:“四皇子怎樣也都是主子,你說這樣的話簡直是大逆不道!”
秋月冷冷一笑,推了她一把,“讓開些,真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了!”
碧玉被她這一推,手裡的粥便灑了一些出來,登時燙出了一溜水泡。
碧玉忍着疼,端着粥進了殿內,看見窗戶大開,四皇子站在窗前,冷風吹得他的衣衫鼓盪,身形更顯瘦削,他手裡正拿着一把長劍,劍如秋水,凜凜生光。
大驚之下,碧玉忙擱下粥,過去抓住了四皇子的胳膊,“四皇子,快丟了它!”
慕邵楚正要嘲弄她幾句,目光卻落在她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紅腫的手背凸起幾粒水泡,“這是怎麼了?”
碧玉道:“四皇子,這劍……”
慕邵楚蹙眉,“你以爲我要尋死麼?我告訴你,我不死了。”
碧玉有點呆,“真、真的?”
慕邵楚雙眸暗沉,嘴角挑起的笑有了邪惡的暗影,漫不經心道:“我今日的恥辱怎能用自己的血來洗刷?我定要讓他們千百倍地償還!”
碧玉心下暗驚,與淑妃之死有關的人不就是太子與長公主麼,莫非四皇子是要……報仇?
***
蘇紫幾日好意
去見慕邵楚被拒,還收到那樣一張極具侮辱性的字條,她怒過後反倒被激起了鬥志,越是不要她見,她便越是想要見他。
明的不行,她來暗的還不成麼?
蘇紫打定主意,趁着夜深人靜時,月黑風高夜,她一徑來到芳華宮,爬上了牆根邊的大樹,先跳上牆頭,看清無人時便跳下去。
慕邵楚好幾日沒有梳洗打理過自己,回過神才驚覺自己很是狼狽,時辰已經晚了,不好去浴房,他便命人擡了木桶放在屏風後面,幾個太監送了熱水便掩門出去。
慕邵楚將衣服脫光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剛踏入浴桶,便聽見門開了,又關上,接着有故意放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芳華宮無人敢如此大膽闖進來,慕邵楚略想了片刻,屏息沉入了水中。
蘇紫在殿內轉了一圈,奇怪沒看見人,她忽然看見屏風上搭着雪白的褻褲,後面透出一星燭火,定然有人才會多點了一盞燈。
屏風後邊是個小隔間,有一張軟榻,是用於午後歇息的。她以往也來過,卻沒見這裡會擱着個大木桶,水還冒着熱氣,她思忖,慕邵楚是洗過澡出門了?
身後傳來水聲,她還未轉身去看,便被一雙手拖入了水中,她嗆了幾口水,眼睛也被水迷得睜不開了。
“慕、慕邵楚,你找死啊!”
慕邵楚伸手提着她的後衣領,見她頭髮溼漉漉地貼在臉上,面色雪白,微微笑了,“不死了。”
蘇紫揉了揉眼睛,她睫毛溼潤,黑亮的瞳仁也像是泛着水光,“你還得笑得出來,看來是沒事兒了。”
“我?”慕邵楚微微挑了眉,輕笑,“我當然沒事,你不覺得現在你更像是有事的樣子?”
蘇紫站起身,她年紀還小,個子也不高,水已經淹到了她的胸口,她還要雙手雙腳才能爬出去了。
“我好心好意來看你,你把我弄得渾身溼透了,讓我怎麼回去?”
慕邵楚從水中伸出了一條光裸的手臂撐在她身旁的木壁上,湊近她的臉,輕輕吹了口氣,笑得像是紈絝少爺,“那便別回去了,不如你也把衣服脫了,我們一起洗鴛鴦浴,可好?”
“……”
蘇紫一拳揍了出去。
她以一種難看的姿勢爬出了木桶,雙手叉腰瞪着慕邵楚,“你快把衣服穿上,小孩兒學什麼調戲小姑娘的調調,我在外面等你!”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一笑,“對了,我瞧見外面擺着好多點心,挺香的,不介意我吃一些罷?嗯,我當你默認了啊!”
“……”慕邵楚揉了揉眉心,他就不該忘了不能把她當女人看!
慕邵楚出來時,蘇紫正坐在他的牀上,一手拿着塊餅,一手捏着一本書,她每咬一口,脣邊便沾了些碎屑。
他額頭青筋跳動,忍了下來,“你下來!”
蘇紫擡頭看他,“你出來了啊,我身上溼淋淋的,很冷啊,就坐一會兒,你別小氣!”
慕邵楚低聲罵了一句,對,她衣服還是溼的。
她就這樣渾身水地坐在他牀上吃餅。
慕邵楚沉着臉拎起她的衣領將她給丟在了地上,蘇紫仰頭看他,“好罷,我不和你計較,來,我們談正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