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回長安了。
因屠高昌都城而引西域諸國憤怒,李世民不得不下旨流放瓊南,時隔兩年,李素在晉陽平亂後用自己的功績換來侯君集的開釋,李世民****的聖旨追出長安,兩個月後,侯君集領十餘散騎隨從回到了長安城。
侯君集回城的消息迅在羣臣中散播開來,許多與其交好的朝臣們紛紛備上厚禮,親赴侯家拜訪,可誰都沒想到侯君集進城後並未回家,而是徑自去了太極宮,長伏於宮門前請罪並謝恩。
李世民並未召見這位聲名遠播的大將軍,只是派了宦官出宮遞了話,囑咐侯君集回家好生歇息休養,並自省其過,不可再犯,侯君集面朝甘露殿方向連連磕頭,虎目含淚表示一定自省己過,不敢再辜負聖恩。
貞觀朝的名將很多,李靖是無可爭議的排名第一,可謂大唐戰神般的存在,只是當初滅了dong*突厥後,李靖的戰功和軍中威望到達了巔峰,已有震主之象,李世民頗爲忌憚,而李靖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將領,很識趣地表示徵突厥一戰錯殺平民無數,並且也有縱容麾下將士搶掠****之事,於是不邀其功,反而自請其罪,從此閉門謝客,不再參與任何軍政之事,這才令李世民放了心,不但給自己爭到了生機,還贏得了李世民的敬重,從此將他高高供起,類似於一種國家供奉的存在。
而侯君集,他所經歷的事情大致與李靖差不多。同樣是滅國之戰,同樣也是縱容部將屠城搶掠,而滅高昌國震懾西域諸國,從此將絲綢之路以西牢牢掌握在大唐手中,其戰略意義絲毫不比李靖當年滅dong*突厥小,李世民給他的待遇卻與李靖天差地別。
只能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李靖挾滅國之威,將當時北方最強大的敵人滅了國,這個舉動已爲大唐立威揚名,所以一些屠城搶掠之類的事情,鄰國無人敢指責,而侯君集滅掉的高昌國本只是個小國,其餘的西域諸國害怕侯君集下一個滅國是自己,爲了各自國家能夠免於兵災,自然要拿侯君集屠城搶掠作文章,所以侯君集並非敗於國法軍紀,而是敗於政治輿論壓力。
離開太極宮,侯君集深深吸了口氣,轉身望着遠處的太極宮門,部將隨從牽着馬靜靜站在他身後。
侯君集接過繮繩,腳步忽然一頓,語氣低沉地道:“可知李素家住哪裡?”
“末將知道。”
侯君集踩鐙上馬:“走,去李素家。”
部將一呆,訥訥道:“可是……大將軍,您不先回家麼?老夫人和少郎君他們……”
侯君集重重一揮手,沉聲道:“大恩未報,先享天倫,不義也。走!”
精騎卷黃塵,侯君集領着部將隨從出了長安城,徑自朝太平村疾馳而去。
風吹着侯君集略顯凌亂的鬢,根根鬚迎風招展,拂過面頰有種針扎般的疼痛。
侯君集眯着眼,抿緊了脣。
這次被召回長安,他的心情並非如剛纔在太極宮表現的那般悔恨或感恩,反而非常複雜。
有怨氣,有憤怒,有困惑,還有幾許憋屈難受。
國法軍紀真真實實擺在面前,侯君集無法辯解,錯了就是錯了,李世民的處置並無任何不妥。可是,誰叫他前面還有一個李靖的特例擺在那裡呢?同樣是亡國滅族,同樣是戰略大勝,同樣的蓋世奇功,李靖犯了之後給李世民服了軟,雖說沒了實權,卻也被高高供起,臣民敬重,沒人提屠殺突厥牧民,也沒人在乎他麾下的部將搶了突厥多少財物。
然而到了侯君集身上,同樣有功也有過,可他剛回到長安城就被鎖拿下獄,接着被李世民下旨流放,同樣的功過,不同的人,不同的待遇,侯君集怎能無恨?
人最怕比較,若無前例,侯君集縱被砍頭亦無話可說,但前面李靖的待遇活生生擺在面前,再看看自己的下場,心裡當然不平衡了,有句古話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差不多便是這個道理。
此刻侯君集的心情,大抵便是怨恚與恨意交加,然而對方是自己效忠多年的皇帝,於是又摻雜了一些委屈難受,一團複雜的心情埋藏在心底深處,慢慢的酵。
部將的輕喚令侯君集回了神。
“大將軍,前方便是太平村李家了……”
侯君集一勒繮繩,十餘騎停下,衆人下馬,在離李家大門尚距數十丈便下馬步行。
李素聞訊急忙跑出家門,見侯君集一身風塵,滿臉滄桑,站在門口定定注視着自己,李素急忙行禮。
“小侄拜見……”
沒等李素躬身,侯君集忽然搶前一步托住了他的胳膊,李素疑惑起身,卻見侯君集猛地一躬身,先給他行了一禮。
後面的部將見侯君集彎下腰,衆人也紛紛單膝跪地,行禮隆重。
“侯某承賢侄之情,回長安的路上便聽說了,是你以自己的功勞爲抵,換得侯某被****開釋,召回長安,免我多年流放之苦……”
李素嚇了一跳,急忙道:“侯叔叔萬不可折煞晚輩,您被****與晚輩並無多大關係,陛下因時因勢而赦亦在情理之中……”
侯君集淡淡一笑:“恩與怨,侯某一向分明,是你的恩,就那就是你的恩,旁人沾不得半點,此恩無異再造,容侯某日後報之。”
李素聞言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笑着將他請進門。
…………
李家待客並沒有像大唐權貴高門那樣大擺酒宴,李家的生活習慣很規律,酒宴通常都是到飯點時才設,客人若不是飯點時候來,一般也就是堂上高座,然後一杯清茶待之。
得知侯君集及部將風塵僕僕剛回長安,李家破例開了餐,席間無酒,只有香噴噴的飯菜,侯君集也不客氣,抄起筷子便一陣風捲殘雲,狼吞虎嚥,飯量令李素暗暗吃驚,然後……開始思索這傢伙到底是來報恩還是來報仇的,上門不但沒拎任何禮品,反而白蹭了不少飯菜,李素怎麼看都覺得自己不像是他的恩人,而是仇人,今日上門尋仇就是爲了吃窮他……
李家丫鬟如穿花蝴蝶似的進出堂前和後廚十幾次,爲這羣餓鬼添飯添菜之後,終於把他們的無底洞填滿了。
侯君集打了個飽嗝兒,滿足地摸了摸肚子,丫鬟適時奉上一杯清茶,侯君集淺啜了一口,然後皺了皺眉,把茶擱下再也不動它,顯然李家的茶水不太對他的胃口。
吃飽喝足,賓主這才恢復了彬彬有禮的樣子。
李素與侯君集聊了一些流放途中所聞所見的閒話後,二人漸漸說到了正題。
“這一路老夫風餐露宿,沿途打聽到長安城的一些消息……”侯君集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近日東宮不穩,陛下有易儲之念?”
李素笑道:“空穴不來風,消息終歸是五花八門的,陛下確實動過易儲的念頭,但被長孫伯伯和房相等人勸住了,如今長安朝堂市井衆說紛紜,都是些離奇的傳聞,侯叔叔不可輕信啊。”
侯君集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與太子殿下……多年前便已積下深怨了吧?”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正色否認:“沒有,小侄與太子殿下相親相愛,情比金堅,還約好了明日一起去東郊義結金蘭,今生不離不棄……”
侯君集的臉頓時有點黑,恨恨瞪了他一眼,感覺今日無法愉快聊天了。
李素陪笑道:“侯叔叔風塵僕僕剛回長安,且安心在家休養些日子,陛下當初流放侯叔叔亦是迫於情勢,你與他的君臣情分並無半點減色,過段時日陛下對侯叔叔必然另有重用,您這兩年的黴運也算走到頭了……”
侯君集哼了哼:“老夫的前程,用得着你這個黃口小兒來替我操心?多事!”
李素:“…………”
他也覺得沒法愉快跟這傢伙聊天了。
閒聊許久,該聊的差不多都聊完了,而不該聊的,李素也一字沒說,侯君集似乎對長安城這一年多生的八卦新聞並不太感興趣,除了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易儲傳聞,他才露出饒有興致的模樣。
然而關於易儲,李素卻一個字都不敢多提,因爲他很清楚歷史上侯君集是因爲什麼垮臺甚至連命都丟了的,或許如今歷史因爲李素的這個異數的存在而不知不覺改變了,但李素無法肯定這種改變對侯君集來說是好是壞,他只希望侯君集最好不要沾任何跟東宮有關的事,閒聊都不行,尤其是在眼下太子即將倒臺的關鍵時期。
侯君集今日來李家是爲了謝恩,目的達到了,侯君集終究思家心切,而李素這個小滑頭左拉右扯,天南海北,就是不說點乾貨,聊久了侯君集的耐心也終於被耗盡,於是起身告辭。
李素鬆了一口氣,以一種送瘟神的迫切神情親自將侯君集送出大門外。
侯君集踩鐙上馬,手裡倒拎着馬鞭,馬兒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後蹄刨着地,侯君集騎在馬上,淡淡朝他一瞥,忽然彎下腰,輕聲道:“你果真對太子殿下無恨?”
李素想了想,不答反問:“侯叔叔對陛下有恨嗎?”
侯君集一愣,接着大笑,狠狠一揚鞭,一行人飛馳離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