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無論在任何時候都發光,這句話確實是真理。
原來歷史上的武氏能成就功業,不僅僅是運氣那麼簡單,在李素心裡,武氏幾乎比大多數男人都強,她不僅有屬於女性的細膩心思,同時更有男人無法比擬的智謀。
這個女人,已不能單純當作女人來看了,李素與她在幾次接觸之後,對她的評價越來越高,有時候甚至覺得有些不安,暗裡總會反省一下自己,把她從掖庭裡救出來算不算養虎爲患?李素比誰都清楚,武氏對他或許有些感恩,但絕不會太多,虎狼之輩註定是養不熟的,來日一旦登上更高的山峰,他與武氏爲友還是爲敵,純粹只能看利益和時勢了。
不過現在來說,武氏暫時可以爲己所用,所以李素絕不會浪費人才,這樣的人才,用一次少一次,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就散夥了,拿刀互捅了。
“第二個法子不錯,與我所思不謀而合……”李素朝她笑笑,道:“繼續說,細細道來。”
武氏得了讚許,不由心氣越高,嫣然笑道:“侯爺這算是承認了?您……就這麼相信貧道?不怕貧道去告密?若然事泄,可是潑天的大禍呢。”
李素笑道:“我不怕,因爲我可以讓這件事死無對證。”
武氏笑容頓時凝滯,俏臉閃過一抹懼色和惶然。
淡淡一句話,殺機畢露,武氏聽懂了,剛纔輕鬆調笑的表情不復再見,轉而換上一臉莊穆。
“侯爺恕罪,貧道只是玩笑之語,貧道的性命是侯爺所救,這些日子苦思報恩而不得其門而入,今日有了機會,正當竭盡全力,怎會出賣侯爺,若侯爺不棄,貧道願籤死契,入侯府做個端茶倒水的丫鬟。”
李素哈哈大笑:“想遠了,沒那麼嚴重,你這樣的丫鬟我可用不起,說正事吧。”
武氏黯然一嘆,對李素的委婉拒絕有些失望,接着振作精神,道:“第二個法子,確實比第一個更簡單有效,但是有點冒險,若然不慎,則有暴露自己之危,自今年以來,陛下對太子越來越失望,而太子在朝臣心中的評價也越來越低,尤其是前些日酒後說過一句狂言後,滿朝大臣對太子更是寒心透頂,貧道可以肯定,易儲之議雖然沒人敢公然說出來,但在私底下應該已是喧囂塵上,昭然若揭了,可以說,如今的太子正走在懸崖邊上,一不小心便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侯爺欲扳倒太子,不得不說,時機選得非常妙,火候拿捏得精準,如果他再出了一樁別人眼中視爲大逆的禍事,恐怕滿朝君臣真的要把易儲之議拿到朝堂裡大明大亮的說了。”
李素嘆道:“太子恐怕也知道自己的處境,若指望他再惹禍,恐怕不容易,昨日砸車殺馬對君臣來說只是小事,而且是不起眼的小事,無法當成把柄宣揚出去。”
武氏眨眨眼:“以太子的稟性,侯爺覺得指望他以後不惹禍,可能麼?禍要惹得大,大到令滿朝震怒的地步,陛下才會堅定易儲之心,侯爺試想,有什麼大禍能令滿朝震怒?”
李素一呆,接着脫口道:“造反?”
武氏笑了:“不錯,只有造反,纔會徹底斷了君臣對太子的所有期望,自古以來,造反是最不能被君臣所容的,任何人造反都一樣,尤其是,當今陛下曾經的玄武門之變嚴格說來,也是造反,老子靠造反登基,已被天下人罵了十多年,他絕不會容許自己的兒子這麼幹,如果太子扯上造反,廢黜他只在須臾間。”
李素嘆道:“有什麼法子令太子造反呢?或者,謀劃造反也算。”
武氏笑道:“任何人都一樣,被逼急了,自然便造反了。以貧道觀之,太子如今滿心怨恚,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反省自己,只恨陛下和朝臣待他不公,上次酒後狂言的風頭還沒過,昨日又砸了侯爺的車,殺了侯爺的馬,可見他並無絲毫悔改之意,貧道猜測,太子還會幹出一些出格的事,那時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武姑娘所言‘出格的事’是指……”李素猶豫半晌,道:“難道他會刺殺我?”
武氏笑了笑,道:“恕貧道直言,太子對侯爺確實恨之入骨,不過眼下來說,太子心中還有一個更恨的人,刺殺或曰可能,但他要刺殺的人絕對不是侯爺您……”
“還有比我更可恨的人?那人一定很了不起……他是誰?”
武氏輕聲道:“聽說上次太子酒後狂言之後,當晚便被陛下知道了,告密者還是東宮屬臣,若非那人告密,太子也不會將自己陷入如今四面楚歌之境,侯爺覺得,太子恨不恨他?”
李素恍然:“東宮少詹事左庶子張玄素?”
武氏笑道:“正是此人。”
李素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武姑娘果然聰慧非凡,若非姑娘提醒,我差點忽略了此事。”
武氏臉一紅,垂頭輕輕地道:“侯爺纔是真的聰慧之輩,貧道這點微末本事看在侯爺眼裡,不過是些小聰明小手段罷了。”
李素大笑道:“你我都莫謙虛,也莫互相吹捧了,關門自封道號這種事可無趣得很……”
武氏擡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道:“侯爺若想扳倒太子,或許,此事可作爲一個缺口,稍作佈置,便可令太子從此翻不得身。”
李素被她這麼一提醒,思路頓時通暢了許多,心情也變得明朗起來,笑道:“武姑娘提醒得是,此事我知道怎麼做了。”
武氏抿脣淺笑,端起已涼的茶,小小啜了一口,神情很平靜,並無半分得意邀功之色。
沉吟片刻,李素道:“上次我說過,定送你一番前程,不過眼下並無合適的機會,武姑娘之才屈居道觀確實有些可惜,這樣吧,我向公主殿下求個情,讓你以客卿身份居於我府上,我若有爲難之時,還望姑娘從旁扶襯一二,當然,只是暫時的,不過我家廟小寒陋,不知姑娘可願屈就?”
武氏呆了一下,接着大喜過望,當即便面朝李素雙膝跪下,喜極泣道:“貧道願爲侯爺驅使,多謝侯爺提攜之恩。”
李素笑道:“看來姑娘在道觀裡真的待不下去了,不過話先說在前面,你來我府上只是客卿,住在前院,而且讓你出家爲道是陛下的旨意,一時我也無法爲你還俗,你的身份還是道姑……”
武氏一連迭點頭:“貧道願意,貧道不在乎什麼身份,只盼能盡全力幫襯侯爺一二,以報當初救命之恩。”
看着武氏驚喜萬狀的模樣,李素揉了揉太陽穴,忽然感到有點頭痛。
他也只是見武氏確實聰慧多謀,於是頓生惜才之心,覺得把她暫時留在身邊當個智囊謀士也好,畢竟,連一張廁紙都有它的用處,更何況一個聰明的大活人,然而武氏的表現如此驚喜,就好像主人邀請一隻黃鼠狼進雞窩裡做客一般,實在令李素有些後悔,剛纔這個決定是不是錯了?這個女人來了李家不會翻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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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長安城的城門坊門已開,坊官們敲了幾記鑼,吆喝幾句開坊了,然後搖搖頭,一臉睏意地回去繼續補覺,很快,沿街的鋪面一家家卸板開門,各家店夥計們打着長長的呵欠,迷迷糊糊地端盆打水,清掃着各自門前的街道,街上沒過多久便熙熙攘攘起來。
東宮。
稱心揉着惺忪的睡眼,赤着一雙天足輕悄跨過寢殿的門檻,迎面遇到的宦官宮女們紛紛向他行禮問好。
這個年代對所謂的男寵仍是寬容的,沒有任何歧視。與男女之情不同的是,男男反而更風雅,更令人羨慕和津津樂道,在雅士眼裡,養個男寵似乎比養個女人更乾淨,更有雅趣,從撫琴吹簫到對詩弈棋,男男之趣似乎比女人更豐富。
李承乾如今對稱心的寵溺可謂無以復加,東宮裡所有的宦官和宮女都隱隱將稱心當成了太子側妃,稱心的地位比當初剛進宮時高了許多。
踏着輕快的步履,稱心走向正殿。
今日李承乾似乎開朗了一些,昨夜李承乾破天荒的沒喝酒,連歌舞伎也沒叫,東宮難得清靜了一晚,稱心覺得李承乾已經振作了,此時回頭走正途仍未晚。
從寢殿到正殿,中間要穿過一片花園假山,稱心的腳步放輕了些,秀氣的長眉微微一皺,自從上次李承乾在花園內親手殺了一名宦官泄憤後,稱心便對這片花園有了心理陰影,走進去總覺得陰風陣陣,後背發涼。
稱心走得很慢,步履放得很輕,彷彿害怕驚醒熟睡的鬼魂般小心翼翼,走到那位宦官遇害的地方,稱心的心跳不由加快,死死的抿住脣,不得不說,男生女貌的他此時看起來確實很迷人,比女人更迷人。
正在害怕時,花園正中的假山後隱約傳來人聲,稱心鬆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朝人聲方向走去。
快接近假山時,人聲愈發清晰了,字字入耳,稱心腳步一頓,接着臉孔刷地蒼白起來。
聲音來自兩個人,稱心都認識,一個是李承乾,另一個是太子的貼身禁衛劉徽。
“……明晚動手,有幾分把握?”李承乾的聲音很冷。
“回殿下,七八分終歸有的。”劉徽恭聲道。
“不!孤要你有十分把握!此事斷不可失敗,失敗便是事泄,事泄便是大禍!”李承乾的聲音高了些,顯然有些緊張。
劉徽猶豫了一下,肯定地點頭:“是,末將多帶幾個高手,定能將張玄素當場誅殺而不留痕跡!”
李承乾嗯了一聲,道:“善後之事也需天衣無縫,現場留點證據讓官府去查。”
劉徽道:“是,末將遵太子吩咐,已查過張玄素的底細,張玄素做官清白,然其族弟不爭氣,常上門求接濟,多次以後,張玄素將其拒之門外,族弟多有怨言,常與人道張玄素六親不認,若張玄素身死,此人自是替罪羊……”
李承乾滿意地笑:“甚好,孤無憂矣,辦好此事,孤自有重賞。”
…………
二人說完話,各自散開,假山背後,稱心滿臉蒼白,目光無神,仰頭望着湛藍的天空發呆。
今天是個好天氣,可是爲何忽然覺得這麼冷?
李承乾和劉徽已走遠,稱心卻仍呆呆坐在地上,神情茫然地看着天空,憂鬱而悲傷。
此時的他,終於信了張玄素說過的那句話,太子已無可救藥了。
東宮左庶子,說是東宮屬官,但亦有督促太子向學立德之責,等於是太子的半個老師,而李承乾卻真的要對自己的老師動刀。
誅師!多麼惡劣的大罪,嫁禍給別人真的有用嗎?天下誰不知道張玄素曾經告過密,誰不知道太子對張玄素恨之入骨,張玄素若死,再怎樣嫁禍給別人,這天下終究有明白人的,太子他太小看天下人了,或者說,他已走火入魔。
初秋的風帶着幾許涼意,輕輕拂過臉龐,撩動着稱心髮鬢的幾絲亂髮。
稱心茫然看着天空,眼淚不知不覺流下,白淨美麗的臉龐佈滿了末日般的哀傷。
“不對呀,這不對呀……”稱心淚流滿面,喃喃自語。
勸不得了,再勸只能引來他的殺機,他的眼裡如今只剩下恨,對所有人的恨,明明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卻仍覺得上天不公,於是變得一天比一天陰沉冷森,稱心在他身邊也覺得一天比一天壓抑。
或許,他與太子這段情緣快走到盡頭了,他與他,即將分離。
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遠處傳來過路的宮女輕輕的歡笑,稱心回過神,使勁擦乾了眼淚,吸了吸鼻子,神情忽然變得毅然。
…………
…………
王直住在東市一條暗巷的矮房裡,很不起眼,東市基本上是商賈們的地盤,這裡的民房基本被來自天南海北的商人們買下來了,有的用作住宅,有的用作店鋪,沿街排列,鱗次櫛比。
王直就住在其中的一間屋子裡,屋子並不大,僅有一進平房,前面帶個極小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長安東市,這麼一間屋子已是極不錯的了。
屋子已被李素買下,王直一直住在這裡,幾乎已將它當成了第二個家。
一大早王直就起牀了,坐在庭院裡叫手下兄弟買了兩塊胡餅,一斤羊肉,還有半斤酒,一張矮桌架在院子中間,下面墊上草蓆,王直兩腿一盤便開始胡吃海塞。
看李素總喜歡坐在院中的樹下發呆或睡覺,王直也有樣學樣,初學時覺得很雅,彷彿自己已成了傷春悲秋的飽學之士,時日久了,王直便覺得有些膩味,怎麼也無法體會所謂“風雅”的意境,只不過坐在院子中間大吃大喝倒是很舒服,久了也就習慣了。
吃到一半,三兩李家五步倒下肚,王直的眼神已有些充血了,不過頭腦還是很清醒,打了個冗長的酒嗝後,繼續往嘴裡扔了一塊鮮嫩的羊肉,嚼得汁水四濺。
這個時候忽然有手下的弟兄來報,門外有位客人求見,客人頭戴氈笠,以黑布蒙臉,看不清模樣,但說王直一定認識他。
王直挑了挑眉,吩咐將他領進來,客人進門後一聲不吭,直到王直將其領回臥房,揮退了所有手下,來人這才揭掉了氈笠,露出一張俊美秀氣的面龐,王直乍見之下不由吃了一驚。
“稱心?”
稱心朝他躬身行了一禮,依然不說話。
王直露出凝重之色,六分的酒意已醒了三分。
以往有過約定,若無重大突發事情,每月只見兩次面,例行稟報東宮一切舉動,這是稱心第一次主動求見,王直知道定然發生了大事。
稱心的心情也有些波動,定定注視着王直平凡甚至可以說是醜陋的面容,良久,幽幽一嘆:“今日始知足下真面目……”
王直咧了咧嘴,與稱心相識好幾年了,其實自己的面容隱瞞下去亦無必要,不管怎麼說,稱心如今已和自己綁在同一條船上,誰都無法脫身,所以王直並不懼自己的面相暴露。
“今日前來,可是有事?”王直沉聲道。
稱心點點頭,悽婉哀怨之態,連王直看了都情不自禁動心。
“有事快說,不可耽誤!”王直急聲催促道。
稱心垂頭,沒多久眼淚便落下,泣道:“太子有動作……他欲刺殺張玄素。”
王直畢竟不在廟堂,對這個名字很陌生,茫然道:“張玄素是誰?”
“東宮少詹事,左庶子,銀青光祿大夫張玄素。”
王直回憶半晌,終於想起來了:“上次設計當場聽到太子酒後狂言的那位東宮屬臣?”
“正是。”
“爲何殺他?”
“因爲是他向陛下告的密,而令太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太子深恨,意欲除之。”
見王直仍在發呆,稱心幽幽嘆道:“不知這個消息是否對足下有用,奴只想請足下救回張玄素,此人若死,太子可真是……萬劫不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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