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都有人事鬥爭,國人千年歷史,縱橫上下就是一部戰爭史,與異族戰,與同僚爭,嘴上說着秉儒家寬和仁義之道,一輩子卻忙着鬥來鬥去,鬥到中場休息時纔有空喘口氣,喊幾句仁義的口號,裁判一敲鑼,又忙着下場肉搏了。
火器局不大,當初李世民給的編制並不高,一監正,二少監,四監丞,下面就是工匠手藝人,這麼小的單位,還爭得頭破血流,說明許敬宗……那張臉實在很討厭?
想朝他臉上潑硫酸的看來不止李素一個人啊,楊硯肯定比他的想法更強烈。
“許監正這幾年還好吧?身子可康健?”李素笑着拱手回禮,客氣得一塌糊塗。
許敬宗嚇得渾身一激靈,急忙托住了李素的胳膊,阻止他回禮,顫聲道:“李監正莫嚇下官,您纔是火器局唯一的監正,三年前陛下將您調任西州,下旨令下官暫代監正一職,您聽清楚了,‘暫代’!您回了長安,火器局的監正舍您其誰?放眼大唐天下,除了您李監正,誰有資格坐在那張椅子上?李監正,萬萬不敢折煞下官啊……”
火器局裡爭得頭破血流,爲了權,爲了名,哪怕如今爭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許敬宗和楊硯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再怎麼爭,“監正”這個官職他們二人都沒資格去想的,說白了,一因聖眷,兩人的聖眷加起來再乘十乘百,都沒有李素的聖眷隆,這位侯爺爲大唐立過無數功勞,哪怕被陛下踢到西州那個荒涼不毛之地,悄無聲息的也爲陛下立了一樁潑天奇功,回長安時當着滿城臣民的面,接連三道聖旨大明大亮的封賞,沒瞎眼的人都看得出,陛下這是刻意擡舉這位少年功臣呢,人家可是欽賜長安城騎馬。想什麼時候進宮覲見天顏都隨意的人,比聖眷?誰比得過他?
二因壟斷,沒錯,技術壟斷。火藥這個東西,就是李素一個人搗鼓出來的,連火器局這個官署都是陛下因李素這個人而建的,關於火藥,關於震天雷。如何生產,如何定量,都由李素說了算,因爲這本就是他的東西,在火器局這一畝三分地裡,李素有着絕對的權威,這種權威連當今聖上都沒資格反駁,許敬宗和楊硯除了行政管理還能做什麼?你行你上,不行別嗶嗶。
所以李素在火器局的地位很超然,哪怕三年多沒在火器局露過面。連監正一職都被李世民撤掉了,可是權威仍在,只要他在火器局裡發句話,沒人敢不當回事。
這也是許敬宗今日打着看遠方侄女的旗號拜訪李家的原因。
可是此刻,許敬宗額頭都冒了汗,被李素這一句話給嚇的。
許敬宗今日登門說白了就是來求援的,顯然跟楊硯的爭鬥落了下風,結果李素開口便尊稱“許監正”,這個稱呼一琢磨便能品出別的味道,——難道李監正以爲自己想篡位?
天大的冤枉。我是來求援的啊,不是來拉仇恨的啊,剛登門便發現無端被李素記恨了,許敬宗怎能不心驚肉跳?
“那……還是叫你許少監?”李素有點猶豫。
許敬宗急忙道:“當然是少監。李監正永遠是李監正,下官永遠是您忠心不二的少監。”
李素撇了撇嘴,這話說的,跟花心老渣男騙炮似的……
登門的目的知道了,李素有些意興闌珊。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己已不是火器局監正,兩位少監在火器局就算打出腦漿子來,與他何干?火器本就是個敏感的東西,若被李世民知道他不在其位還對火器局指手畫腳,他會怎麼想?再說,李素也沒有幫老帥哥的愛好,老帥哥如果毀容了倒可以考慮……
上門是客,何況還是自己老婆的遠方叔叔,李素當即請許敬宗入堂高坐。
許明珠過來與李素見了禮,又趕緊命下人奉酒,上點心,張羅完後,識趣地坐在李素的身後陪坐,按禮家主見客,夫人應該回避的,只是許敬宗身份不一樣,他是許明珠的堂叔,長輩登門若也迴避,反倒是大大的不敬了。
許敬宗坐下後,李素與他寒暄一番,話題多半還是赴任西州這三年的經歷,面對許敬宗,李素也健談,將西州的風土人情和這幾年遇到的趣事趣談娓娓道出,許敬宗則適時插上兩句,這是個妙人,而且腦子極活泛,每插一句言總能恰到好處,實是添花點睛妙筆,前堂內的氣氛頗爲融洽。
當然,李素不會天真得以爲許敬宗賴在自己家到天黑,就爲見自己一面是爲了扯閒篇的,西州的經歷說得差不多了,李素雙手端酒相敬,許敬宗連道不敢,回禮後滿飲,二人擱下酒樽,李素朝許敬宗瞥了一眼,發現他面現憂色,眉宇間鬱郁不展。
李素暗暗點頭,嗯,看來麻煩不小,自己更不能插手了,大家根本沒熟到可以拔刀相助的地步好不好?
於是……李素又開始扯閒篇,這次的話題從西州扯到了長安,開始聊起了長安的風土人情。
許敬宗有點不適應,他發現今晚聊天的節奏有點亂,不受掌控了。
按規矩,同僚之間拜訪的話,先扯淡,扯完了找個話頭慢慢說到正事,可李素現在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架勢,根本沒打算讓他張嘴啊。
許敬宗到底不是庸人,起碼的耐心還是有的,於是耐着性子與李素熱烈地參與到新的話題,繼續妙語連珠,繼續畫龍點睛,令李素非常讚賞,這傢伙簡直是革命的一顆螺絲釘,幹什麼都在行,陪聊也是專業級的……
就在許敬宗耐心耗盡,打算直接說正事時,李素忽然打了個呵欠,伸了個冗長而疲倦的懶腰,然後一副強打起精神的模樣朝他笑。
許敬宗是個老人精,頓時明白了,人家這是要送客了,再不識趣的話,反倒惹人厭了。
暗暗嘆口氣,許敬宗起身告辭,李素急忙留客,一副打算秉燭夜談嗨通宵的架勢,許敬宗苦笑着拒絕。
李素只好告了不周之罪,二人互相告辭。
許明珠是侄女,自由她親自相送,李素則含笑將他送出前堂玄關後,便轉身回了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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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二人沉默着一直走到大門外,此時已入夜,許敬宗轉身與許明珠笑着打了聲招呼,然後準備離去,走了兩步,腳步忽然一頓,不知想起什麼,回過身看着許明珠。
“今日度支司來丈量賜地,聽說下午便走了,你夫君爲何掌燈時分纔回來?他忙什麼去了?”
夜色下,許明珠眸光閃動,接着黯然,垂頭道:“夫君是大官,終歸有許多事情忙的,至於他究竟忙什麼,侄女卻是不知。”
見侄女黯然的神色,許敬宗彷彿明白了許多,沉吟道:“聽說……東陽公主殿下的封地也在太平村?她的道觀離李家不遠吧?”
許明珠無聲點頭。
許敬宗嘆了口氣,猶豫了片刻,道:“明珠,我是你堂叔,世事人情,長輩還是要提點你幾句,這些話,外人是不會說的,哪怕你的夫君也不會說。”
此刻的許敬宗哪裡還有半分在李素面前阿諛逢迎的諂媚模樣,李家大門高掛的燈籠下,許敬宗的臉半邊映着昏黃的燈光,另半邊卻隱藏在無盡的陰暗裡,看起來非常深沉。
許明珠垂頭道:“侄女恭聆堂叔教誨。”
“男女之情,夫妻度日,最忌者心生執念,執念如心魔,生而不滅,日久生隙成仇……”
這番話說得有些晦澀不明,許明珠擡起頭看着他,道:“堂叔,什麼是執念?”
許敬宗捋須笑道:“你現在想想自己的心事,什麼事想起來最不舒服,最心痛,它就是執念。”
許明珠懂了,神情愈見黯然。
許敬宗嘆道:“怪不得他,也怪不得你,更怪不得那一位,他與她認識在前,只是被世情所誤,而你被無端牽扯進來,嫁與不嫁,由不得你的本意,明珠啊,不論未來怎麼變,你是李家的正室大婦,是有誥命在身的夫人,這是永遠不會變的,只望你放開心胸,莫與外人爭執,外人最想得到的位置,它是你的,不僅是位置,人也是你的……”
“一個男人,不管他白天忙什麼,做什麼,掌燈時分回到家裡,能做到這一點,他已經很了不起了,不妨實話與你說,堂叔活到這把年紀,仍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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