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諾布子爵站在堡壘前的空地上,看着逐漸遠去的運糧隊,在他身邊,一羣士兵正用小木車往堡壘裡運着一車車的小麥,一陣寒風吹來,子爵不由發出輕輕的咳嗽。
旁邊的隨從騎士要想扶他,卻被子爵拒絕了。
回頭看看身後並不高大的堡壘,這裡是查理國王命令去年命令臨時建造起來的,是羅馬守軍外圍警戒的一部分。
可現在看,子爵覺得這就是個諷刺,一羣明顯是剛上戰場的農夫卻打贏了法國的軍隊,這讓他覺得似乎法國人的光榮正在慢慢褪去。
再透過敞開的大門看看裡面一羣正用冷漠的目光注視着他的人,子爵開始覺得這個冬天要不好過了。
“也許我做錯了,”格羅諾布子爵像是自語又像是問旁邊的人“現在我的榮譽沒有了,格羅諾布家族要在我手裡徹底衰落了。”
“可至少您讓我們有了吃的,”隨從安慰着子爵“據說羅馬的軍隊並不比我們好過,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子爵點點頭,他也早已經聽說了關於羅馬那邊發生的一些事,這也是之前他帶人離開堡壘的原因,除了巡邏谷地,他當時還希望找到能供堡壘裡的人生活的糧食。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糧食會是用這種方式得到的。
不到三十匹戰馬和一大批裝備,換取了他的自由和身邊這批看上去夠他們吃上一段時間的糧食。
“也許不需要這麼多,”子爵忽然自嘲的一笑“大概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既然這樣我們還可以少付出些馬和裝備。”
隨從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同樣看向遠處已經快消失不見的隊伍。
在隊伍的後面,隱約可以看到波西米亞騎兵在兩次警惕的斷後護衛着,這也是爲了防備堡壘裡的法國人趁機襲擊。
隨從忽然有些莫名悲傷,他並不是爲那些戰馬和裝備感到惋惜,甚至也不全是爲身邊看上去糟糕到家的子爵,不知怎麼,隨從有種感覺,似乎屬於偉大的騎士時代隨着那些戰馬的離去,也正慢慢遠離他們的身邊。
清脆的馬嘶從遠處響起,亞歷山大看到卡羅正縱馬從隊伍側面奔過,然後很快消失在了前面的叢林裡。
再回頭看看,亞歷山大露出了個微笑。
身後的糧食的確少了點,但是那些馬車上卻堆起了其他的東西。
布魯依尼谷地的這些法國人其實是“很窮”的,當亞歷山大提出要他們用2000杜蘭特買下他們需要的糧食時,不論是子爵還是他的隨從或是那個看上去很油滑的總管都露出了吃驚的樣子。
很顯然法國人認爲2000杜蘭特是一筆大得讓他們無法承受的的數目,然後在雙方一陣討價還價後,亞歷山大也不得不做了些讓步,最終雙方以1400杜蘭特的價格成交,這要比亞歷山大要的價低了不少,而且讓亞歷山大有些鬱悶的是,即便這樣法國人還沒有現金。
法國人用來支付的是羊皮,絨毯,首飾,一批餐具,還有不知道從哪裡劫掠來的畫作和大理石雕像。
阿格里人把車上的糧食搬下來好騰空馬車,然後看着這些東西裝了滿滿幾車之後纔算完事。
整個過程時間不短,而波西米亞人始終警惕的監視着堡壘裡的法國人。
爲了讓那不勒斯人安心,騎兵們的戰馬是提前就交出來的,這讓法國人那邊似乎還引起了一陣騷亂的,雖然不知道他們最終是怎麼解決的,但是亞歷山大能看出這件事對子爵來說應該影響不小。
只是這並不能動搖亞歷山大的決定。
解除布魯依尼谷地法國騎兵的武裝,這是他在離開你這個地方前,保證自己的人不會再遭受襲擊的唯一辦法。
看着身後那些馬車裡的戰利品,亞歷山大知道很多的眼睛已經紅了,而他也並不是個吝嗇的人,更知道要想讓一支軍隊保持旺盛的士氣應該需要什麼。
亞歷山大有點感嘆,不論是在幾百年前或是幾百年後,要想調動起軍隊的士氣都並不困難。
兩百多年前,烏爾班教皇只用一通慷慨陳詞的講演,就讓歐洲人自備武器,自帶乾糧的紅着眼的發動了大大小小十幾次對薩拉森人的聖戰。
而將來,隨着民族國家的興起,只要扯出愛國主義的大旗肯定就會有無數人自願走上戰場。
但是現在卻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的。
僱傭兵的興起讓戰爭變得充滿了商業味道的銅臭味,每場戰爭的背後都是僱主與傭兵之間斤斤計較錙銖必較的討價還價,而這種完全用錢“買”來的戰爭,其結果往往就可想而知了。
傭兵們自然不會爲了一個暫時的僱主拼命,那些傭兵的隊長更不會甘心把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隊伍爲了某個人賠個精光。
所以至少在傭兵盛行的亞平寧半島上,戰爭往往變成了一種兒戲般的東西,經常出現花高價僱來傭兵卻在戰場上和敵人的傭兵見了面後忽然聊起閒天的事情,哪怕是那些較爲敬業的傭兵隊伍,也往往爲了保存實力不肯真的賣力氣幹活。
還是要組織屬於自己的軍隊啊,亞歷山大這麼琢磨着。
亞歷山大知道自己不會走依靠傭兵的路子,就如同雖然波西米亞人用的很順手,但是除了當初願意留在阿格里定居的那些波西米亞人,他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納山的那些波西米亞騎兵一樣。
當然,亞歷山大也沒想過要組建一支屬於自己的法國騎兵。
這不止是因爲他知道以他的財力根本就養不起這麼一支軍隊,甚至即便是整個歐洲任何一個國王也不可能供養那麼一支騎兵。
法國騎兵的強大和規模的是來源於他們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騎士階層,這些自備戰馬裝備的騎士們整天除了打仗什麼都不做,而這麼一大羣不是生產卻每天都要消耗大批糧食魚肉的傢伙,是靠着他們各自大大小小的領地,而不是他們的君主養活的。
亞歷山大顯然是拿不出這麼多地的,他可以用較爲廉價的土地供養一批波西米亞人,這就已經是他的極限,如果要他供養一支法國騎兵,亞歷山大相信的不需要別人算計,他自己的人很快就會把他吃垮的。
不過除了財力不允許,更重要的是,亞歷山大清楚的知道,輝煌了幾個世界,曾經橫行歐洲的騎士時代即將結束了!
武器的變化,戰爭的發展,一切都在預示着騎士時代終結的序幕已經拉開,甚至早在將近一百年前的阿金庫爾,英國人就已經用由鄉下農夫組成的長弓手的密集箭雨證明了在經過嚴密組織的軍隊面前,法國貴族老爺們的長矛重甲就是個悲劇的事實。
而火器的出現,讓即便是最保守的將軍也明白了即便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兵,也有可能在遠處就輕易殺死一個出身高貴,全身披掛的勇猛騎士。
這是個正在發生着巨大變革的時代。
不論是軍事還是藝術,也不論是詮釋信仰釋還是創造財富,甚至是整個舊世界的版圖都在被不停顛覆,又在不停的創新當中迸發出嶄新的火花。
亞歷山大拿過帶在身邊本子開始寫起來,他需要把這些想法和記憶中某些可能實現的東西都記錄下來,也許現在看來沒有用,但是將來呢……
卡羅一次次的出現在隊伍前,而且他也開始帶着那些之前的阿格里獵人,這讓亞歷山大覺得這個獵人還是很明白該怎麼做的。
被分配安排成幾個梯次的斥候遊騎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證隊伍四周的警惕,亞歷山大沒有派出波西米亞騎兵,除了是爲了藉機訓練卡羅他們作爲斥候,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每個波西米亞人都隨時保持良好的狀態,一旦發生戰鬥,他現在還指望不上阿格里的火槍兵們。
喬安娜的隨從出現在馬車旁邊,他很小心恭敬的對亞歷山大說陛下“請大人過去一下”。
布魯依尼谷地的戰鬥產生的影響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喬安娜對亞歷山大態度的改變。
喬安娜並不在意亞歷山大把糧食賣給法國人這件事,事實上一邊交戰一邊有生意往來並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特別是如亞歷山大這種雖然擁有了阿格里的領地,但是嚴格說起來卻是個西西里人的身份來說,他的行爲在很多人看來,並沒有讓人覺得有什麼值得詬病的地方。
當然,如果亞歷山大把運往北方的所有糧食都賣給法國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至於現在,喬安娜甚至覺得這個西西里來的鄉巴佬還不是那麼蠢。
“也許我可以把一些事情安排給這個人。”喬安娜是這麼打算的。
喬安娜所謂的一些事情,是她希望在進入羅馬之後不會受到法國人的騷擾。
說起來這有些奇怪,喬安娜要進入的羅馬,如今正被曾經佔領並且奪取了那不勒斯王冠的法國人佔領,這讓雖然已經不是那不勒斯王后的喬安娜的處境多少變得有些微妙。
喬安娜並不擔心法國人會把她拒絕在羅馬城外,但是進入被敵人佔領的城市,畢竟是危險的,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所以她希望亞歷山大的軍隊能保護她。
至於會爲此付出的代價,喬安娜並不擔心。
只要這次羅馬之行順利,那位從尼德蘭低地來的漢薩商人自然會她支付賬單。
喬安娜摸了摸隨身帶着的一個不起眼的手袋,那裡面有一封格羅寧根讓那個叫奧爾迦拉的女人帶來,要由她轉交給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密信。
喬安娜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可以說完全是爲了這封密信。
不論對那個叫奧爾迦拉的女人如何鄙視,但是她知道這個那個女人是格羅寧根在那不勒斯的耳目,也許那個人還有其他沒有露面的手下,但是那個女人能做爲低地人的使者,就不能不認真對待。
所以喬安娜很認真的聽取了奧爾迦拉,或者說是格羅寧根希望她在教宗面前的進言,至於那封密信,喬安娜猜想那裡面除了格羅寧根的要求,一定還有某些足以打動亞歷山大六世的其他東西。
正因爲這個,奧爾迦拉纔會向她透露亞歷山大即將有北方之行的消息。
只是喬安娜怎麼也沒想到,這次原本以爲應該很順利的旅行,卻遭遇了這麼多的變故。
喬安娜知道布魯依尼谷地發生的戰鬥很快就會傳開,她還不知道如果法國人聽說了這個消息後會是什麼反應,不過亞歷山大卻的確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個比那些那不勒斯貴族勇敢,而且更加大膽的西西里人。
這就是喬安娜的印象。
正是這種印象,讓喬安娜希望這個西西里人能繼續跟着她走下去。
聽到隨從報告說亞歷山大已經到了,喬安娜稍微坐的直挺一些,她認真的看着馬車外面,看到亞歷山大出現在車門口,她就微微點點頭,仔細打量着他,然後才慢慢開口問到:
“我們還有多久到達羅馬?”
“陛下,我想還有兩天的時間。”
亞歷山大想了想,雖然翻過布魯依尼谷地其實已經算是進入羅馬的轄區,只是經過了一場戰鬥之後,他相信不論是法國人還是附近的聯軍,都應該已經注意上了自己這支隊伍。
所以他就需要更加謹慎。
還有傑姆斯·哥倫布如果還在附近應該已經聽說了自己的到來,那麼亞歷山大就要爲了和他會合,隊伍的速度勢必放慢些。
喬安娜琢磨了一下,終於開口:“如果我要求你保護我去羅馬,我應該付出什麼價錢?”
亞歷山大略感意外的擡起頭,他沒想到喬安娜會提出這麼個要求。
這讓他覺得原本以爲可能並不容易的難題,卻忽然發現原來早就自己解決了。
在亞歷山大眼中,喬安娜是他進入羅馬這座城市的“嚮導”,而他正在琢磨,該如何說服喬安娜,讓她能夠同意讓自己一起同行。
現在,喬安娜自己卻提出了這個要求,亞歷山大在意外之餘,卻又覺得似乎正有一個無形的大手在牽引着他前進的道路。
就如同當初他在西西里最終走上了通往巴勒莫的道路一樣,不論是否自願,冥冥中依舊有一條線在牽扯着他,走向某個方向。
“爲您效勞是我的榮幸,”亞歷山大騎在馬上輕輕鞠躬“我想兩天之後我們就可以進入了羅馬城了。”
“那就太好了,”喬安娜的嘴角終於露出了絲笑容“那麼我們接下來就要聽從你的安排了,隊長。”
王后把隊長的稱呼刻意加重。
亞歷山大再次鞠躬,然後他不由微微扭頭看向西方。
穿過布魯依尼谷地將會進入平原,而那裡一條叫臺伯河的左岸,一座山上正矗立着一座恢弘的城市。
那座城市無疑是這個時代歐洲的中心,更是歐洲未來文明的新的發源地。
那裡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發生的一切都在這個世界產生着巨大的影響。
那座城市,叫羅馬。
…………
就在亞歷山大面向西方浮想聯翩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在地中海的的一條巨大的蓋倫船上,一個拖着條殘腿的男人也正看着相同的方向。
“算算時間,那位王后應該已經進入羅馬了吧,”格羅寧根低聲自語“但願她不要讓我失望,我可是在她身上下了大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