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熊孩子

剛下過雨的路面上坑坑窪窪到處泥濘,時不時經過的馬匹車輛濺起的污水潑在路人身上,引來陣陣叫罵。

一輛馬車的車輪在水坑裡顛簸了一下帶着大片的污泥向前滾滾而去,站在車邊的一個小販擦着身上髒兮兮的衣服向着馬車的背影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車裡的人當然不知道有個平民對他這麼無理,坐在遮擋着厚實窗簾的車廂裡,傑弗里正在把玩手指上的一枚紅寶石戒指。

這枚戒指看似普通,不過對傑弗裡來說卻是意義重大。

這是斐迪南派人給他送來的信物,這枚紅寶石戒指證明着斐迪南對他的許諾。

傑弗裡剛從一位很有聲望的樞機主教那裡離開,那位主教是老羅維雷的重要支持者,而他拜訪那位主教的目的是爲了揭發他的父親與他的姐姐盧克雷齊婭之間不容於世的畸形關係。

他向那位樞機主教證明,盧克雷齊婭的兒子小喬安妮並非是羅馬忒西亞公爵的孩子,而是他父親造的孽,而他的姐姐早在認識羅馬忒西亞公爵之前就也有着那種不倫關係。

按照傑弗裡的說法,也正是因爲這個亞歷山大六世纔會極力促成盧克雷齊婭與貢佈雷之間的那段緣分,因爲這樣他就可以掩飾他犯下的可怕罪行。

那位樞機主教顯然被傑弗裡的這些話嚇呆了,他用懷疑的語氣問着傑弗裡是否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要獲得清楚的明白他,這是在指責一位教皇和他的親生父親與親姐姐。

而傑弗裡的回答則是“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因爲一個真正基督徒的良心和貴族的尊嚴”。

傑弗裡忘不了那位樞機主教當時看他的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不過還有掩蓋不住的狂喜。

傑弗裡並沒有見過盧克雷齊婭的兒子,不過只要想想那個孩子叫喬瓦尼,就足以引起他的憤怒。

即便已經過去了很久,他也忘不了妻子夏桑與喬瓦尼之間曖昧的關係,爲此當喬瓦尼遇害之後,他甚至不惜冒着被誤會爲兇手的風險,用刻薄的語調對夏桑說:“我對他的死一旦不難過,唯一遺憾的是動手晚了。”

他的這話後來被亞歷山大六世所知,在被嚴厲苛責之後,亞歷山大六世用不無諷刺的語氣對他說:“如果喬瓦尼真的是你殺害的,儘管我很憤怒,可至少能證明你有些膽量能當個陰謀家,可實際上你連當個兇手的勇氣都沒有。”

傑弗裡永遠不會忘記當時亞歷山大六世看着他的那種眼神,那不只是因爲對他出身的懷疑而產生的嫌棄,而是完完全全的輕蔑。

從那個時候起傑弗裡就在心裡發誓,總有一天要徹底毀了波吉亞家的每一個人,哪怕他自己也是因爲這個姓氏才擁有如此的地位。

所以當他得知老羅維雷試圖廢黜亞歷山大六世時,傑弗裡立刻毫不猶豫的主動找上了亞歷山大六世的宿敵。

而且當斐迪南的人剛剛向她露出試探的意思是,他就毫不保留的顯露出願意和斐迪南合作的意願。

而他唯一的條件,就是有朝一日把喬瓦尼的老婆孩子趕走,自己成爲甘迪諾公爵。

傑弗裡用一塊絲絨輕輕擦着戒指上的紅寶石,他相信剛剛向樞機主教透露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老羅維雷那裡。

傑弗裡在這裡耍了個滑頭,他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老羅維雷而是隻告訴了那位樞機主教,這其實是他打着待價而沽的念頭。

畢竟由別人轉述未必那麼可靠,相信老羅維雷一定想要從他這裡親耳聽到事情的前前後後,那麼他就一定得提前準備好用來交換的籌碼。

傑弗裡覺得或許可以嘗試讓老羅維雷支持他的妻子夏桑對那不勒斯王位的宣稱。

那不勒斯與西西里的統一讓西西里變成了一個強大的國家,而如今西西里女王卻還沒有繼承人。

隨着那不勒斯王室成員的相繼去世,夏桑突然間成了那不勒斯王室中最接近王位的一個。

這是以往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傑弗裡不由得動心了。

如果西西里女王無後而終,那麼夏桑作爲那不勒斯一系繼承那不勒斯甚至整個西西里王位也未必沒有可能。

儘管這個念頭說起來似乎如同白日做夢,可是萬一實現了呢?

而且即便沒有成功也毫無害處,甚至或許還可以用這個和斐迪南討價還價。

一想到這些傑弗裡就覺得自己還是有些當個陰謀家的本事的。

他這個時候急切的想要看到亞歷山大六世聽說安歇關於他的流言之後會氣成什麼樣子,終於盧克雷齊婭,他根本就不關心她會怎麼想。

馬車搖搖晃晃的在街上走着,拜羅馬城幾個世紀前建立起的那一整套複雜的城市排水系統所賜,雖然臺伯河在入秋之後有過幾次大的汛情,城市大多數地方倒是還沒有遭遇水患的威脅。

至於著名的七丘,那些地方是不用擔心會被淹的。

馬車沿着臺伯河向西蓮山的方向駛去,洶涌的河水時不時的拍上岸來濺起大片的浪花。

傑弗裡看着滾動的渾濁河水不要想起了喬瓦尼。

喬瓦尼的死成了一個謎,過去了這麼久卻始終沒有找到謀殺他的兇手。

傑弗裡有時候也會猜想喬瓦尼人生的最後那段時間究竟經歷了什麼,而他當時又在想些什麼。

不過他顯然無法想象到當時的情景,他只記得當看到喬瓦尼的屍體時他幾乎興奮的笑出聲來。

或許接下來他又要哈哈大笑了,不過一想到最近夏桑似乎和那個馬希莫過從甚密,他原本的好心情就一下子又變壞了。

總有一天也要把那個馬希莫幹掉,傑弗裡爲自己定了個小目標,他覺得這不是什麼難事,畢竟自己都可以讓一位教皇冠冕落地,對付一個樞機主教應該更是簡單得多了。

馬車搖晃了兩下,拐上了通往西蓮山的道路。

身後臺泊河涌動的聲響越來越小了,傑弗裡在馬車裡時不時的揮動一下拳頭,他猜想這個時候夏桑一定和那個馬希莫在什麼地方鬼混,這讓他就對那個人更加憎恨。

馬車突然又是劇烈搖晃了兩下,坐在車裡的傑弗裡一下子被晃得東倒西歪,他的頭重重撞在了木板上,疼的他不禁發出一聲痛叫。

“你在幹什麼蠢貨!”

傑弗裡用拳頭在車板上狠狠的砸了兩下罵着車伕,就在他想着回去之後就把這個笨手笨腳的傢伙趕走時,他突然聽到了一聲短促的慘叫。

就在傑弗裡剛剛一愣還沒有想明白髮生了什麼時,突然伴着一陣刺耳的聲響,馬車搖晃着向着坡下猛的滑去!

傑弗裡驚慌的大叫起來,他用力抓住一塊突出的木板奮力想把身子從車窗探出去,但是馬車卻順着斜坡越滑越快。

隨着車身發出的吱呀吱呀的痛苦聲響,傑弗裡覺得車身似乎隨時都可能崩壞破裂。

終於在一聲沉悶的響聲中,承受不住劇烈顛簸的車輪碎爲數塊,傾覆的車廂立刻如同一個碩大的木桶般沿着溼滑的道路向坡下滾去。

傑弗裡驚恐的叫喊着,在不住的翻滾中,他看到坡下的臺伯河越來越近,伴隨着一聲驚恐絕望的叫喊,已經幾乎完全破碎的車廂猛的撞擊河岸邊的一塊石頭,先是向上彈起,接着轟然落入河中。

車廂在河水中不住翻滾,隱約還可以看到有一隻手從已經破碎的車門縫隙中探出,但是很快車廂傾覆,渾濁洶涌的河水包裹着如同一大堆碎片般的車廂殘骸,向着下游滾滾而去。

有人看到了這場可怕的悲劇,他們聚集在河岸邊指指點點,不過卻沒有人願意去幫助那個車裡可憐的遇難者。

“一個倒黴的貴族,”有個人說了一句,還拿幾塊石頭順手扔進河裡,好像那樣就可以讓那輛馬車沉得更快“看來上帝真的顯靈了。”

“我們是不是該把這件事報告城防軍,那樣也許我們還能拿到筆賞金。”

另一個人這麼建議着,這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於是有好幾個人趕緊轉身向着最近的城防軍駐所跑去,

在這些人羣當中,有一個看上去毫不顯眼兒的中年男人也站在看熱鬧的人當中看着那輛逐漸消失在河中的馬車,直到完全看不到了蹤影,男人才順手收拾了一下身上略顯破爛的旅行袍子,把一個一看就是出門做生意用的背籃挎在背後擠出人羣,向着遠處走去。

半山別墅中,老羅維雷獨自站在靠近後山斜坡的花園圍牆邊看着山下的羅馬城。

他隱約記得亞歷山大似乎很喜歡這裡的風景,所以每次到這裡來拜訪的時候都喜歡多在這個花園裡流連一陣。

老羅維雷其實不太喜歡這個地方,雖然可以居高臨下的俯瞰整個城市,但是他覺得這裡太偏僻,離梵蒂岡就更遠。

如今半山別墅裡只有他一個人了,康斯坦丁還在費拉拉,他現在正滿心熱忱的等着倫巴第協議的實施,然後他就可以走馬上任去當他的米蘭公爵了。

而巴倫娣卻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回來,或者說在她還沒有正式嫁給亞歷山大之前,她就已經把蒙蒂納當成了她的家,而不是這裡,更不是熱那亞。

老羅維雷感覺到了孤獨,他覺得他的兒女們就和其他他認識的那些家族的年輕人一樣沒有良心,一旦長大就各奔東西,完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了。

這麼想着老羅維雷就搖搖頭,他發現自己突然有些多愁善感,這讓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老了。

一個僕人快步走來,先是向他報告樞機主教大人的拜訪,接着報告說有位城防軍的軍官要求得到他的召見。雖然

老羅維雷多少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從亞歷山大六世的秘書諾梅洛成爲羅馬護民官之後,這個人牢牢的把城防軍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所以會有一位城防軍的軍官要來見他這多少有些突兀。

這讓老羅維雷不禁小心起來,他不知道這其中是否有什麼陰謀,不過樞機主教的來訪倒是讓他多少放下了心。

諾梅洛至少還不會蠢到同時要和兩位樞機主教過不去,而且認真說起來這位羅馬護民官同樣也是亞歷山大的人,那麼他應該不會幹出什麼太過火的事情。

老羅維雷決定先見那位城防軍軍官,不過他沒有想到對方給他帶來的是個讓他不由微微一愣的消息。

“傑弗裡·波吉亞?”

“是的大人,這是件很遺憾的事,”軍官恭敬的回答“護民官大人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命令我立刻把這個消息向您報告,大人請問您有什麼話要我帶回去嗎?”

“請告訴諾梅洛大人……哦不了,就這樣吧。”

話到嘴邊的老羅維雷停了下來,他擺擺手示意軍官可以離開,然後他撫摸着頜下已經一片灰白的濃密鬍鬚陷入了沉思之中。

直到僕人向他報告樞機主教已經來了,老羅維雷才從塵之中醒來,他看着興奮的似乎發現了什麼寶藏的樞機主教露出了疑問的眼神。

“大人,有一個好消息要向您報告,傑弗裡·波吉亞不久前剛來拜訪過我,他說了些您一定很感興趣的事。”

老羅維雷臉上閃過了一絲短暫的恍惚,隨意就神色平靜的示意主教說出他的來意。

主教立刻興奮的向他報告傑弗裡的那些指控,而且時不時的還會說一下自己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這會讓他徹底名譽掃地,不,是直接墮入地獄,”主教毫不掩飾對亞歷山大六世的惡感“這些年我們被一個惡徒牢牢抓在了手裡,梵蒂岡的名聲因爲他已經壞到了極點,現在我們終於有機會擺脫這個不名譽的人了。”

老羅維雷安靜的聽着,同時心裡迅速的琢磨着剛剛聽到的關於傑弗裡遭遇以外的消息和主教說的這件事之間究竟有着什麼樣的關係?

關於傑弗裡是否就是因爲他的這次愚蠢舉動送掉性命,老羅維雷是完全不懷疑的。

他唯一意外的是“那些人”下手會這麼快。

想想向自己報告這件事情的是諾梅洛手下的軍官,再回味一下諾梅洛與亞歷山大的關係,老羅維雷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什麼。

這無疑是個毫不掩飾的警告!

雖然在傑弗裡這件事上老羅維雷選擇與亞歷山大六世合作,以換取兩個亞歷山大對康斯坦丁成爲米蘭公爵的支持,但這並不意味着如果可以給亞歷山大六世以致命一擊,他就會甘願放棄這個好機會。

正因爲這樣,“那些人”纔會在決定幹掉傑弗裡之後立刻把這件事向他透露,這顯然是在警告他不要在關於亞歷山大六世父女這件事上打什麼主意。

至於“那些人”都是誰,老羅維雷心裡是多少有數的。

樞機馬希莫,護民官諾梅洛,或許還有同樣身爲樞機的喬凡尼·德·美蒂奇。

老羅維雷一直很奇怪爲什麼美蒂奇家的人對亞歷山大吞併佛羅倫薩顯得不以爲然,而且在很多時候他們還會表現出對壓力山大的支持,這讓他懷疑或許亞歷山大和美蒂奇家之間有什麼不爲人知的交易。

主教還在興奮的提出種種建議,直到終於發現老羅維雷似乎並不是很高的興致。

“我的朋友,我對你爲我做的一切十分感激,不過這次我們可能無能爲力了,”老羅維雷稍顯譏諷的發出個“哼”聲“有些人他們太着急了,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少了個麻煩。”

“你在說什麼大人?”主教不解的問。

“是這樣的,就在離開你的住所不久之後,傑弗裡·波吉亞的馬車就因爲意外掉進了臺伯河。”

看着主教先是不可思議,接着瞬間明白了什麼之後變得煞白的臉,老羅維雷聲音沉沉的說:“所以我說有些人太着急了,這件事情……”

他搖搖頭看了眼似乎因爲驚懼還沒有清醒的樞機主教,眼中閃過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樞機主教離開後,老羅維雷慢慢走到了花園裡,如亞歷山大那樣透過矮牆看着山下的羅馬城,他再次陷入沉思。

過了不知道多久,終於好像想通了什麼的老羅維雷走回到屋裡開始寫信。

“我親愛的巴倫娣,作爲一個父親不得不關心你如今的處境,如果亞歷山大到現在依舊沒有向你正式發出前往卡斯蒂利亞的邀請,我覺得你就應該認真考慮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了,好的現在有個很好的機會擺在我們面前,我想這可以幫助你儘快實現你的願望……”

看着信使離開的背影,老羅維雷心頭微微一鬆。

就在剛聽到傑弗裡追河的消息時,他同樣因爲意外和不安有些失態,但現在老羅維雷卻覺得這未必不是件好事。

如果說過去的傑弗裡是個熊孩子,那麼現在他就已經變成了個可能會給所有人帶來麻煩的災星。

所以在最初的意外之後,冷靜下來之後的老羅維雷雖然從傑弗裡的死中看到了威脅和警告,可也看到了個能讓自己的兒子儘快實現米蘭公爵夢的好機會。

“羅德里戈,讓我再幫你一次,接下來就該是你給我回報的時候了。”

老羅維雷望着遠處若隱若現的梵蒂岡輕聲自語,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點明白爲什麼亞歷山大喜歡這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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