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莎邁步從臺階上緩緩走下。
她穿了件很寬大的裙子,原本薄透的裙襬因爲層層疊疊的飾邊遮蓋住瞭如敞開的花瓣般的裙縫。
箬莎很喜歡這條裙子的樣式,或者說是亞歷山大喜歡。
天色已經微微暗下去,不過雖然如此卻依舊熱騰騰的,箬莎沿着河邊慢慢前行,河風吹來驅散了暑氣,也順着裙子的縫隙吹拂過了她的肌膚。
箬莎微微閉上眼享受着這一刻短暫的寧靜,河岸四周雖然沒有安排崗哨,但是隨從們正在暗自盯着那些看上去可能會有危險的人,然後把他們驅離岸邊。
一個母親帶着她的兩個孩子順着河岸走來,其中一個較大點的男孩不停的繞着抱着妹妹的母親邊笑邊跑,而母親則時不時的提醒男孩不要離水太近。
箬莎有些羨慕的看着這母子三人。
當然她還年輕,不只是在君主當中,即便是作爲一個年輕的婦人,以她的年齡也還遠沒到擔心可能會生不出子嗣的時候。
不過這個問題不論是箬莎自己,還是西西里的貴族卻都已經在開始操心了。
作爲一個君主,沒有可以繼承王位的後代是一件很嚴重的過失。
只有擁有合法子嗣,纔可以穩固君主未來的統嗣傳承,同樣也才能讓追隨他的人擁有一個可以效忠,更可以得以鞏固他們地位與利益的依仗。
這是個很嚴肅的事情,或者說是關係到一個王國未來的真正大事。
不過西西里女王的地位比較特殊。
箬莎·科森察·阿斯塔瑪拉,是那不勒斯與西西里統一王國的女王,但是她首先的身份卻是那不勒斯王后。
甚至即便是現在,在正式場合箬莎也首先以那不勒斯王后與繼位女王的身份確定自己的地位,至於西西里女王,則還要在最後做爲正統的明證宣佈。
這些繁瑣的規矩聽上去有些讓人繞不過彎,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她的那不勒斯女王身份更多的只是“暫代”而不是正職。
真正可以那不勒斯王位的,是她的孩子。
不論是那不勒斯還是西西里,甚至是阿拉貢,對箬莎的地位都有個默契的限定,那就是一旦有朝一日她誕下王子或是公主,那麼她就必須在她的孩子成年後把王位傳給她的子女,因爲她畢竟只是那不勒斯的王后。
這也是當初那不勒斯貴族承認了箬莎加冕女王的條件,至少對那不勒斯和西西里人來說,不論她的孩子是不是在阿爾弗雷德昇天幾年之後纔出生的,這個應有的名義,是絕對不能少的。
只是這其中有個很大的麻煩,要有孩子就得先有父母。
母親當然是現成的,那父親呢?
很多西西里貴族甘願承認箬莎的王位,其實多少是抱着某些不爲人知的心思的。
年輕,漂亮,富有而又地位崇高,這些優點足以讓歐洲身份最高貴的王子願意向箬莎求婚。
而且這樣做的人也的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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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因爲從登基開始幾乎從未停止的戰爭,讓箬莎在軍營裡的時間要遠遠長於在宮廷裡的日子,所以這樣的求婚景象自然也就沒有機會出現。
至於那些貴族,其中很多人未必沒有抱着想要趁機親近女王,然後更新給她借種的念頭。
只是讓他們失望的是,女王不但好像對生下繼承人不是那麼着急,甚至連對男人的興趣也不大。
很多試圖通過種種途徑混到女王身邊的貴族都或多或少的遭到了冷遇,而且一旦發現他們抱着這樣的心思就會被立刻逐離,雖然每次都有着各種各樣不同的理由,可是女王的意思卻已經表現的十分明顯。
我有錢有顏有軍隊,要男人做什麼?
在很多人看來,女王大概就是這麼想的。
當然也有一個男人例外,不過他顯然不在人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年輕的媽媽帶着孩子漸漸走近,箬莎隨意擺擺手制止了想要攔下她們的隨從,而是一臉羨慕的看着走過來的母子三人。
雖然沒有人阻止,可年輕女人還是察覺到了什麼。
她有些困惑的看看四周,平時這個時候應該有很多人在河邊納涼,可現在這段河岸邊除了一個看上去衣着華麗,舉止雍容的年輕貴婦,就只有一些一看就是隨從的人在不遠處來回巡視。
再剩下的,就是好像突然闖進了什麼不該出現地方的自己母子了。
年輕母親不由緊張起來,她緊了緊懷裡抱着的女孩,同時低聲叫過兒子拉到身邊不讓他亂跑。
然後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對面不遠處那位漂亮得讓她險些看呆的貴族夫人。
箬莎察覺到了那母子的緊張,她露出笑容向現在女人微微招手讓她靠近些,然後她隨意的坐在一塊石頭上打量着她們。
“這是你的孩子?”箬莎甜甜的笑起來,她才22歲,是個很年輕的女王,關鍵是她的美麗讓人不由會喜歡上她,哪怕是隻有幾歲的小男孩。
看到兒子望着那張美麗的臉不由向前邁步,母親立刻用力把他拉回到身邊,同時帶着些警惕的小心回答:“是的夫人,他們是我的孩子。”
“很漂亮的孩子,”箬莎低頭看着那個始終盯着她看個不停,顯然被她的美麗迷住的男孩,原本不錯的心情就更好了“你丈夫一定很感激你爲他生了這麼兩個寶貝。”
聽到這個,原本緊張的年輕媽媽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傾訴的人,她先向箬莎半躬身行了個隨禮,然後就開始訴說起自己的遭遇。
從成爲她丈夫的妻子開始,到生下第一個孩子,然後又是繁忙的家務和家中男人的不爭氣。
她開始還是小心翼翼,可漸漸的情緒就激動起來,到了後來也許是因爲抱着女兒時間太久有些疲勞,或是見箬莎和藹寬厚,於是她乾脆坐在那塊大石頭的另一邊,把女兒放在撐起的裙襬上,開始說個不停。
“夫人您可是沒有見過那樣的男人,他整天在家遊手好閒,除了喝酒就什麼都不做,有時候我在想或許自己嫁的不是男人,而是個酒桶,不過這有什麼辦法?我的兩個孩子還得指望他養活呢。”
箬莎好奇的聽着女人的嘮叨,她注意到雖然這麼說,可每當提到丈夫的時候女人的臉上就有掩蓋不住的笑容,而且她看着自己孩子的樣子也讓箬莎感到羨慕,甚至隱隱有些嫉妒。
“他整天待在家裡也不出門賺錢?”箬莎好奇的問“那你們的日子怎麼過的?”
“哦,可會擺譜了,你可不知道夫人,”年輕的母親嘆口氣,可接着又笑笑“他是個手藝不錯的工匠,以前好多人都願意僱他幹活,一些挺有名的大師還找他給自己打下手,不過後來他喜歡上了喝酒,這可就毀了他,現在他除非是家裡實在沒有吃喝,否則就不肯出門。”
箬莎點點頭,她能猜出這個男人大致是什麼樣子。
那應該是個有些本事,但卻不肯踏實將來養家餬口的人。
這種人或許不會捱餓,但是卻懶得只要剩下一小塊麪包也不會主動找活幹。
這種人很討厭,你卻拿他沒有辦法,看看眼前的年輕母親,箬莎甚至絕得她更多的是在炫耀丈夫。
這種感覺很新鮮,箬莎從沒在其他貴族婦人那裡遇到過,這讓她對這個女人更感興趣。
“有時候我在想也許應該對他嚴厲點,可他脾氣不好,我怕他打我。”
“什麼,難道他打老婆嗎?”箬莎有些目瞪口呆的問。
“上帝夫人,哪有不打老婆的男人?”女人同樣詫異的看着箬莎,不過看看她那即便是女人看了也爲之着迷的容貌和華麗的服飾,年輕母親只能搖搖頭“當然如果是您,不可能有男人捨得動手的。”
聽到女人的話,箬莎的笑容就更深了,她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真是會討她的歡心,如果不是臨時想要到河邊來散散心,她甚至懷疑這個女人是有人故意安排等在這裡接近她的。
於是她主動問着些以往從沒從那些貴婦們那裡聽到過的問題,在得到回答後,箬莎不止一次的因爲意外發出驚訝的疑問。
聊得來的人總是能說個不停,直到天微微有些擦黑時,年輕女人才驚訝的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她有些驚驚慌慌的站起來向箬莎行禮告辭,或許是擔心回家晚了會受到丈夫的責任,走出幾步後她乾脆彎下腰用一條胳膊把兒子夾在腋下,深一腳淺一腳的匆匆離開了。
箬莎看着年輕母親的背影不由輕輕一笑,她想了想示意一個隨從過來,然後吩咐他跟着那個年輕女人回家。
“如果她丈夫打她,你就去把他抓起來送到採石場……不,抽他幾鞭子,然後告訴他這是女王對他的警告,如果他再打老婆或是賴在家裡,不肯出門賺錢養家就要他好看。”
隨從有些奇怪的悄悄看了一眼女王,他不明白爲什麼這位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君主卻要管這種小事兒,不過他還是趕緊跟在那個女人後面,生怕她走脫。
箬莎心情愉快的向回走,當來到路邊的馬車旁時,隨從們意外的發現女王的嘴角居然還掛着一絲笑意。
只是很快箬莎的神情就變得嚴肅起來,她望着從遠處快馬奔來的一道身影,用略顯不太肯定的語氣問着身邊的人:“那是輔助主教的隨從嗎?”
侍從立刻踮起腳尖向遠處看了看,然後乾脆登上馬車又打量了下,隨後才向站在路邊的箬莎報告:“是的陛下,是輔助主教的隨從。”
聽到報告,箬莎的眉梢就微微擰了起來。
輔助主教如今已經成了亞歷山大六世的傳聲筒,雖然還沒有被正式任命爲塞維利亞大主教,但是他如今早已經自詡這個身份。
所以到處都可以看到以輔助主教的名義發佈的各種命令,不過這個人很聰明,他知道哪些事是他可以插手,哪些又是他絕對不能去碰的。
所以不論是箬莎還是亞歷山大六世都對這個典型的“卡奸”還算滿意。
現在看到輔助主教的隨從匆匆忙忙趕來,箬莎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的心不由立刻一緊,對是由輔助主教而不是自己的軍官派人送來消息,箬莎心裡在很短的時間裡已經閃過衆多念頭,當那個隨從終於來到不遠處,並且在護衛們的阻攔下不得不下馬步行,來到箬莎面前時,她腦海裡已經閃過了好幾個可能會發生的意外,同時她已經在考慮該怎麼應對。
只是隨從帶來的消息太過讓她意外,一時間箬莎居然沒有聽清。
“你是說斐迪南派人囚禁了卡斯蒂利亞的女王胡安娜?”
輔助主教的跟班立刻點點頭表示女王陛下沒有聽錯,看着箬莎在得到明確答覆後神色間顯出短暫茫然時的絕色容顏,跟班在又貪婪了看了眼後,立刻在女王隨從的盯視中低下了頭。
箬莎的茫然只是短短一瞬,接着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身登上馬車。
“去行宮,”箬莎吩咐完後又對一個隨從下令“傳我的命令,讓擲彈兵衛隊立刻到路上來接我。”
早已等待的衛隊立刻啓程,馬車在衛兵們的嚴密保護下向着原來的塞維利亞總督府駛去。
當車隊穿過幾條街道後,一陣急促沉悶的馬蹄聲迎面而來。
即便在已經黯淡下來的夜色中依舊被燈光照射得閃亮的胸甲,讓神色緊張的隨從們鬆了口氣。
雖然他們不知道爲什麼女王要突然召來她的胸甲衛隊,不過能有這些強悍的胸甲擲彈兵的保護,總是件讓人安心的事。
箬莎的隊伍返回行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遠遠可以看到行宮裡燈光閃爍,人影綽綽。
箬莎的出現似乎讓行宮裡的人稍稍有些慌亂,他們匆匆從房子裡跑出來,一些低級軍官已經在花園裡列隊,而貴族和將軍們則站在臺階上等待着女王。
箬莎從馬車裡走下來的時候,那些貴族們稍稍露出了些許的意外。
女王身穿一件輕便的鎧甲,雖然不是戰場上那種全副武裝的威嚴,但是這身節奏穿在她的身上,依舊顯得令人心生敬畏。
一些軍官不由暗暗相互對視,他們隱隱猜到大概女王已經聽說了什麼,現在看着女王身穿預示着軍隊統帥的鎧甲,那些軍官不由心裡暗暗忐忑。
箬莎注意到軍官們稍顯異樣的神色,這讓她更是證明了心中的那些猜測。
她不動聲色的穿過列隊的軍官,在走到那些將領們面前時稍微停了下腳步,接着就帶頭向行宮裡走去。
行宮裡的氣氛有些壓抑,所有人們不做聲的望着站在中間座椅前的女王,看到女王的目光投過來,很多人不由微微避開她那雙湛藍的眼睛。
“斐迪南軟禁了胡安娜,這件事你們已經知道了嗎?”
一陣沉默,將領們似乎都想由別人開口回答女王的詢問,只是在短暫的無語後,終於還是有人開口回答:“是的陛下,我們也是剛剛聽說。”
箬莎的目光掃過眼前這些人,她的神色平靜,似乎沒有什麼情緒,可那些將軍們卻隱約感覺到了來自女王的憤怒。
“那麼你們爲什麼不向我報告這件事情?”
看到坐在旁邊的幾個將軍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箬莎輕輕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你們是在擔心,我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會立刻命令軍隊北上幫助我的哥哥羅馬忒西亞公爵,對嗎?”
“陛下,您知道這個擔心其實是很有必要的。”
一個那不勒斯將領站了起來,他的頭髮花白,滿是皺紋的臉上有道雖然不深卻很明顯的傷疤從腦門上掠過,看着女王,這個上了年紀的那不勒斯人低聲說:“陛下,您與公爵的感情深厚,但是在這件事上,請您不要忘記您是西西里女王。”
箬莎的目光迅速掠過在座的那些將領,隨即發現很多人的神色似乎都在支持這人的說辭。
她沒有立刻開口慢慢坐了下來。
箬莎其實很清楚西西里人對亞歷山大那稍顯複雜的感情。
即便是到現在爲止,亞歷山大的頭銜中,依舊有着阿格里領主和燈塔守護者這兩個稱號。
與羅馬忒西亞公爵相比,其實這兩個身份更能讓亞歷山大在西西里得到應有的承認,或是把他視爲自己人。
如果可能,擁有這個身份的人理論上甚至可以作爲女王配偶的候選人之一。
只是亞歷山大是她的“同母異父哥哥”。
這麼一來,他的身份就很特別,甚至有些微妙。
女王還沒有自己的子嗣,而在這個打個噴嚏都可能去見上帝的時代,身份高貴並不是無病無災的保證。
一旦女王有個三長兩短,誰來繼承剛剛統一的西西里王國,就成了一個繞不過去的難題。
至少在座的這些西西里將領們是不希望斐迪南繼位的,如果那樣等待他們的將是可怕的清算。
但是女王沒有後代,唯一可以繼承的人就是羅馬忒西亞公爵,或是他的孩子。
可如果女王再次結婚,或是有了子嗣,那麼羅馬忒西亞公爵一系自然也就失去了繼承王位的資格。
而女王是那麼年輕而又健康,擁有自己後代的機會當然要大得多,這麼一來,羅馬忒西亞公爵過於干預西西里事務,這就已經足以引起西西里人的不滿,更何況在一場大戰後,如果要爲了他繼續和卡斯蒂利亞甚至阿拉貢爲敵,這就讓西西里人暗暗覺得有些得不償失了。
箬莎心裡暗自嘆息一聲,她越來越感到原本用來掩蓋真相的兄妹關係成了阻撓倆人的障礙。
“你們只是擔心這可能會讓西西里軍隊陷入與兩個王國的戰爭,”箬莎覺得應該儘早讓他們明白他們一些東西了,否則事情有可能會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可是你們難道沒有想過,這是另一個可以讓我們有可能統一阿拉貢的機會。”
箬莎的話讓西西里人紛紛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緊接着他們就聽到了自己和旁邊的人同樣急促的呼吸。
統一西西里之後染指阿拉貢,這個念頭他們不是沒有過,但是直到剛剛箬莎公開說出來,這個想法都始終只是他們心底裡的秘密。
畢竟這個念頭一旦公開,就意味着將與斐迪南不死不休。
現在箬莎終於把這個所有人都隱藏在心底裡的想法說了出來,她爲的是亞歷山大,而在西西里人看來,她是因爲自己的野心,還有西西里王國的未來。
軍人總是喜歡有野心的君主,因爲能夠給他們帶來榮譽,地位和財富。
箬莎沒有再說什麼,她從將領們的神態間已經看到了答案。
所以她站了起來,拔出腰間佩劍,劍尖抵在桌上:“爲了西西里!”
“爲了西西里!”
一時間利劍紛紛出鞘,呼聲響徹房間。
爲了你,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