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鴻聲的傷很重,蒼琅的傷也很重。但他們很幸運——又或者是他們放棄了太多,才勉強換回了兩條命。
歸夢空看到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晴天霹靂。
血污染遍了全身,披頭散髮神情恍惚,能支撐到鎮子裡靠的只是執念,以至於進了客棧就一頭栽了過去……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這一切還是讓她喪失了希望。隨後,是自然而然的一股恨意:爲什麼回來的是你們?爲什麼……這是你的選擇?只爲了自己兄弟的選擇嗎!那佩弦客也是你的兄弟……爲何你……
但她不會去怪罪。蒼琅如此作爲,定然有抉擇,有無奈,歸夢空既爲清尊,體會過不少生死,自然懂得處事道理。
只是她心裡總有道坎過不去,與他們仍有道隔閡。於是她早早離開了,不去照顧兩人,而是回到伏魔會,將佩弦客絕命書送至會長手上。
佩弦客再也沒有機會與蒼琅比試劍法,與蒼琅、桑林晚合奏弦管之音。
幾乎是全軍覆沒的結局,活着的衆人,內心都沉重非常。但是日子總要過下去。
數月後,山暝草舍。
墳旁的屍體已被清理乾淨,墳頭上長出了一棵小樹苗。
三人相視無言。
蒼琅的功體損傷了六七成,經脈脆弱,恐怕窮其一生也難以修回;段鴻聲主要是筋骨重創,內功影響倒沒有蒼琅強摧極招損毀得厲害,武功弱了幾分,但若是長期用藥調養,還有重修回的機會;風疏棠身中的秘蠱已解除,得知了這場失敗,她的心情十分複雜。感恩,痛苦,不解,悲憫……也許有些人會認爲蒼琅自私地放棄了他人生命,但他……又有什麼錯?風疏棠很能理解蒼琅。
又是數月,聽聞無夢僧人去了南疆,未曾回來。而後,毒蠱門的一座山崩塌了,毒蠱門的境地與地位一瞬間支離破碎。呼延飛廉、以及嬋姬等人皆不知去向。遠在塞外的呼延慶忌聽聞消息,暴跳如雷:“哪個龜孫子搶了老子的獵物?”
某日,冬深,日晚。
黃沙鎮的小館子裡。
段鴻聲帶風疏棠回到黃沙鎮——因蒼琅要閉關清修,他兩人知悉蒼琅需要清淨思緒,尋回昔日念想,便打着下山打聽的名義,留他在山頭自行生息,回溯初心。
店小二打着哈欠,扒拉着算盤,看着門口。
天太冷,老闆回去休息了,店裡只有這對規規矩矩、一臉苦大仇深的小情侶……唉,無趣的日子……
一個衣着破爛、用粗布包裹住腦袋的人緩緩走入。
段鴻聲見到如此打扮,心頭一顫,聯想起當年的魏暢公,但聽着腳步聲,知那人沒什麼功夫,也安了心。
那人掏出一塊拳頭大的銀子,抽出一片手指長的刃割下了一小塊銀子,丟給小二:“一壺酒,一碟菜豆,一張餅。”
那聲音尖銳嘶啞。段鴻聲看見那刃,卻大吃一驚!
“這位仁兄,請問你這片利刃是從何而來?”段鴻聲顧不得其他,即刻詢問。
“小兄弟……這是個騙局……騙局啊……”那人狂笑,“到頭來,還是被擺了一道……寧可當年與那幫怕死鬼死在一起……也比活着死不了的生不如死好得多……”
“請教仁兄高姓大名?”段鴻聲見到那片鋒刃,渾身都在發顫。
“綺繡刀……”
段鴻聲尚沉着,風疏棠已然大驚失色。
“只是最普通的利刃……八鋒……都他媽是騙子……騙子,騙子!”
“仁兄。”段鴻聲沉下聲音。眼前之人,恐怕與毒蠱門有所關聯!這麼久了,這件事究竟是如何?他想知道,偏偏不敢想!
“呼延飛廉那個蠢貨……賠上了一切,去相信一則謊言……爲了殺他而設的八鋒謊言!”那人形同瘋子,站上了凳子,揮舞着手臂,把刀鋒與銀兩摔在地上,可嚇壞了店小二。
“客官!”店小二輕輕一拉,就把那人從凳子上拉得跌了下來,更把店小二嚇得夠嗆。
“哦?敢問仁兄怎麼知道這些?”段鴻聲咬得牙根癢癢——他,還有兄弟、同伴所經歷的這一切,全拜呼延飛廉所賜!這人的底細……
“因爲……呼延飛廉已經瘋了!哈哈……哈哈哈!”那人抓開頭上的粗布,入眼,觸目驚心:麪皮如同被掀去一層,剛剛結痂,又被摳下去,撒了一層鹽,反覆了數次之後,臉已不成臉!只有兩隻突出的眼球,與露着白骨的凹凸。
店小二立刻被嚇昏了。
“你是呼延飛廉?”段鴻聲斥道。
“我……是呼延飛廉?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呼延飛廉被騙了……被騙得好慘好慘!”那人猛地奔出門,在黑暗與寒風中消散了蹤跡。
段鴻聲沒有追。
“他……真的是那個呼延飛廉?”風疏棠結結巴巴,抓住段鴻聲衣角。
“不管是不是,他說的卻是真的。他的眼神空洞,意識混亂,不會說假話。我們……明日回草舍吧。”段鴻聲撿起刀鋒,憐惜地撫摩一番,收在懷裡,隨後在滿面驚恐的風疏棠額上一吻,“別怕,都過去了,會活下去,會好起來的。”
山暝草舍。
蒼琅取了一柄極爲普通的拂塵,爲邱世真清掃墓碑上的雪。
“春雪帶寒,心寒難祛。無法改變……唯有面對。二弟……吾……始終覺得一切過錯都在吾身上,吾的抉擇……到底對不對?又或者抉擇沒有對錯?二弟……如你所說,吾,不能釋懷……情深意切,有沒有對錯?”
“大哥,我們回來了。”段鴻聲看着又瘦削了幾分的蒼琅,有些痛心,“大哥,我們先回屋……你看你,又瘦了。”
“是啊,蒼大哥,這次我們去了黃沙鎮,聽說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風疏棠笑道。
段鴻聲講了路上經歷,取出那刀鋒,等着蒼琅迴應。
“善惡終有報……只是,上天也不曾公平。就算有各人命數,天,卻憑什麼如此抉擇!”蒼琅苦笑,“不過此事也算了結了……吾……打算過些日子去郭大俠舊居的衣冠冢、伏魔會祭拜,並再拜訪虛懷道長、真凌子道長、圓倫大師,告知此事。隨後……長久隱居於此。”
“大哥既做此決定,小弟焉能不從?只是……”段鴻聲偷眼瞥了下風疏棠。
“吾知曉……嗯……”蒼琅微微帶了笑,“哎,吾會順其自然。”
春,夏,秋,冬。去過幾處地方,竟花了一年光陰。
沒人去怪罪蒼琅,反倒是勸解居多,尤其是熟知蒼琅的幾位道長。唯有在伏魔會,清尊平淡相待,不喜不慍,而會長亦沒出面,只託清尊招待他們祭拜。
事畢,蒼琅回到草舍,繼續研讀道家精髓,偶爾舒活舒活筋骨,與段鴻聲教授風疏棠功夫,再閒暇,便是撫琴。琴,如昔日般悠揚。
“蒼音求道問玄深。一客一琴一拂塵。潑墨氅,樂天巾,且守琅玕百紀真……”蒼琅心懷感喟,暗道:如此日子倒也閒暇,但小弟與風姑娘……總歸不當有吾打擾。
於是蒼琅刻意又尋了塊隱蔽地方,囑託了段鴻聲幾句,傳之些許秘術,便自行獨居。
“何時若添了孩童,休忘了大哥。”“那……那是自然!”段鴻聲刷地紅了臉。
生活十分平靜,安詳。
劇變劫風雲,泣逝者存者,流轉無窮後,萬物歸寧,正所謂萬物生於無,無生有,有生無。
爭鋒劫盡,風雨歇停。方懷山水青清、日月星明。
恨憂往昔,不過塵輕。輕若錢財浮名、權勢神兵。
命定孰知曉,堪不破,解不得,空祈天地有靈。
了結,了結,萬物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