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乘人之危

冉靖開着車漫無目的在街上轉悠,一肚子的無名火,不知該如何發泄。雨絲滴在車窗,畫出各種不同的線條。忽然,一個單薄的身影跌入瞳孔。

十月中,秋的步伐緩慢又從容。入秋第一場雨談不上兇猛,也不溫柔。街道成了雨傘博物館,千百種形色的傘,絕少雷同。在此背景下,人羣中逆行且沒有打傘的她,顯得那般另類。

冉靖眼皮針扎似的跳了下。

頭頂突然沒了雨滴,陶筠擡頭,湛藍的傘布入眼。轉身一看,愣了。

冉靖不動聲色打量她一眼。溼漉漉的髮絲貼在前額,淺草黃的棉麻裙子幾乎溼透了,很狼狽。

他把傘塞給她,一言不發就走,剛轉過身,衣襬被攫住了。

“能不能……陪我喝杯茶?”

冉靖就住附近,對於一個淋成落湯雞的人來說,那裡是最好的去處。

陶筠默許。

他家裡很乾淨,怕弄溼沙發,她沒有坐。

也就是前後腳的時間,有人敲門。

來者是個尚年輕的女人,約莫三十來歲,她遞給了冉靖一個袋子。

冉靖道了聲謝。

那女人朝屋裡瞟了眼陶筠就走了。

“樓下鄰居,我託她給你買了幾件衣物,可能不合你意,你先將就一下。”

陶筠心情複雜,遲疑了下,接過衣物。“謝謝。”

冉靖善解人意:“我出去辦點事。”

他的好意她領:“謝謝。”

冉靖哪兒也沒去,就在樓道立着。

腕間手錶分針走了一圈,他並沒覺得久。足足一個小時,他甚至連姿勢都沒變,脊背依舊挺拔如蒼松,彷彿忠誠的衛士,守護着人間珍品。

推門進去時,他脣角是彎起的。

陶筠正背對着他吹頭髮,薑黃色背心裙很適合她,將細腰勾勒得淋漓盡致。

冉靖定定神,問:“能不能幫個忙?”

這時候再拒絕就沒良心了。陶筠頭都沒回。“你說。”

他對着冰箱,露出陰謀得逞的笑:“菜買多了,冰箱快裝不下了,替我消滅一些吧。”

“……”

晚飯兩菜一湯,全是冉靖做的。

陶筠毫不吝惜地誇獎:“你十項全能啊!”

他謙虛道:“這都是以前在炊……在工地跟着大廚學來的。”

飯罷,冉靖收拾完碗筷,又泡茶。

陶筠奇怪:“你不想問點什麼?”

他倒了兩杯熱茶:“你想說嗎?”

她咬咬脣:“你被人騙過麼?”

冉靖看白癡似的瞟她一眼:“能問點有質量的問題嗎?”

“我說的是最親近的人。”她補充,語氣很落寞,“我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卻那麼對我。”

上午出門時,天色沉沉,雨尚未落下。

陶筠頂着風去醫院看莊倩倩。

走進病房,卻沒看見身體不舒服的莊倩倩。

過了會兒,陽臺門開了。莊倩倩跨進來。她身着盛裝,光彩照人,無一星病態。

陶筠微訝。

“坐。”

莊倩倩坐在寬大的沙發椅,點燃一根女士香菸。

陶筠覺得她有點怪怪的,像換了個人。

想到醫院外面圍着的記者,她善意地問了句:“你還好嗎?”

“你不都看到了麼。”莊倩倩笑容詭異,“我沒蓬頭垢面病歪歪,你是不是很失望?”

陶筠感覺不妙,硬着頭皮說了句:“你可真會開玩笑。”心想着得快點離開。

莊倩倩翹起腿,吐出菸圈。

“我挺佩服你的,什麼時候都能裝成白蓮花。鄭啓陽這麼整我,不都是拜你所賜,你裝什麼無辜!賤、人!”

陶筠勃然色變。“你鬼上身了?你怎麼說話呢?”

“你終於裝不下去了!”莊倩倩誇張地冷笑一聲,臉孔都變了形,“我早想罵你了,陶筠你個賤人!鄭啓陽鬼迷心竅才着了你的道!你就是個村姑,他眼了瞎纔看上你!”

“莊倩倩!你太不要臉了!”

陶筠氣得肝兒顫,一腳踹上茶几,實木的茶几晃了好幾晃,一隻水杯震下,碎成了渣。

“是你耐不住誘惑背叛了鄭啓陽,還故意誤導我,現在又污衊我和他,你實在太陰險不要臉了!我才瞎了眼認識你!!”

“我污衊你們?哈哈,你想不想知道鄭啓陽在牀上叫的誰的名字?”

“我沒興趣聽你們的房事!你還是發微博講給腦殘粉聽吧!”

陶筠不想跟神經病吵下去,抓起包就走。

莊倩倩跳起來大喊:“你別走,你還記得那次郊遊嗎?鄭啓陽那晚真正要約的是你!”

聽到郊遊,陶筠猛地剎住腳步。

郊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憶了。

中學時代,某個春日,小夥伴們結隊出遊。當時她和莊倩倩關係最密切,在郊區的農家樂兩人睡一間房,隔壁是鄭啓陽。

晚上陶筠先進洗澡,中途隱約聽見有開門聲。水聲大,聽得不太真切,她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等從浴室出來,房間沒有人。想了想,倩倩可能去別人房間玩了,也沒在意。隨手翻出帶來的書,看着看着睡着了。次日醒來,另一張牀還是空的。

倩倩!

她光着腳跑出,頭一扭,看見從隔壁房裡走出來鄭啓陽和莊倩倩。看見突然冒出來一顆腦袋,兩人同時低了頭。

十五六歲的年紀,有些事自然是懂的。陶筠臉一紅,迅速關上門消失。

她早覺出他們兩人之間有點不尋常,想不到進展如此神速。

這場旅行之後,兩人關係便公開了。

後來,據當事女主說,那晚男主喝高了,發短信讓她過去照顧他,於是照顧着照顧着就水到渠成了。

莊倩倩這麼說,陶筠也就這麼信了。

當塵土散去,真相暴露於日下,那樣醜陋,令人作嘔。

“……短信是發給你的,他喝醉了,向你告白了,問你能不能去他房間……”

莊倩倩惡鬼般吐出魔咒一般的回憶。

“我替你回覆了:可以。我還讓他把燈關了,說我害羞……房間黑乎乎的,我一進去他就抱住了我……那一晚他嘴裡喊的都是你的名字!到後來,天天跟他睡一起得是我,可在他心裡的是你!更可笑的,他爲了不讓其他男生接近你,逢人就說你們家有遺傳性精神病,你難道沒發現當年那些男生看你都像看怪物?我低三下四,丫鬟一樣伺候他,他還是忘不了你。我不想熱臉貼他冷屁股了,我要報復……總有一天,我要他跪下來求我……”

陶筠從病房逃出來的時候,三魂六魄只剩了一魂一魄。

如果醜惡是真相的同義詞,她寧願被欺騙。

*

回到住處,星已滿天。

陶筠頭痛不止,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腦袋超負荷。

冉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安靜聽完,還安慰了她很久,說看清一個人的本質終歸是好的,勸她不要爲別人的錯誤傷心。最後又殘忍地提醒她:“鄭啓陽對你真的沒安好心。”

回來時,冉靖要送她,她拒絕,執意坐公交。

於是他陪她走到公交站,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兩人互望着彼此。

忽的,他猝不及防握住她的手:“我想和你試一試。”

那時公交快開過來了,陶筠奮力想抽回手,他卻緊握不放。“你要不點頭,今晚就走不了了!”

“你乘人之危,你無恥!”

他挑起脣,笑得邪性又魅惑:“說對了,我早想對你無恥了。”

“你……”

周圍的人一窩蜂跑上車,再晚就來不及了。她沒轍,只能點了頭。

擠上公交,她側身朝外望了一眼,冉靖正朝她揮手。

她不知道如此情境之下如此倉促近乎兒戲的決定,會不會是亞馬遜扇翅膀的蝴蝶。若來一場狂風暴雨,她如何應對。

冉靖在站牌下站了很久纔回去。

想起她慌亂的神情、急促的呼吸,倍感愉悅,覺得今晚的星星都與往日不同,愈發的亮了。不覺健步如飛,颯沓流星。

途經一片小樹林,猛躥來一條黑影。

冉靖戛然止步。

“你真不再考慮考慮”

冉靖好像沒聽見,側身繼續前行。

“剛纔那個女人……”沒說完,就被一隻鐵掌似的手扼住了喉嚨。

冉靖陰測測的聲音響起:“你找死?”

那人聳聳肩。“我沒別的意思,只是給你提個醒,養女人最燒錢了,沒錢你拿什麼養?鄭啓陽那種窮酸貨,一毛不拔,你在他那兒到死都是個破司機!”

冉靖慢慢鬆了手……

*

都說女人敏感,其實敏感是不分性別的。

即使沒見到人,這幾天鄭啓陽也明確感受到了陶筠的異常。

她從來不會用那麼冷淡的語氣同他說話,更不會掛他電話。

稍加分析,便有了眉目。

“你跟陶筠說什麼了?”

莊倩倩是快被記者逼瘋了,一衝動將真相告知陶筠。冷靜下來不禁後怕,鄭啓陽知道一定饒不了她。剛這麼想,他電話就來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當然是說該說的。我什麼都告訴她了!”她豁出去了。

果然是她。

鄭啓陽怒了:“你活膩了?上次的賬還沒算!”

“鄭啓陽!”莊倩倩也火了,“你少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我再說一遍,你跟林雨薇的破事不是我說的!”

鄭啓陽信她纔怪。“不要再出現在陶筠面前,不然就在醫院住到死吧!”

莊倩倩摔了手機,捂住腦袋在沙發坐了半天。

冷靜下來,她立刻聯繫林滔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