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說我就是這樣果斷的漢子。
白衣公子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種眼神的意思顯而易見。他或許是在疑惑,是什麼樣的修煉讓一個人的臉皮可以厚到這種地步。關鍵在於,方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點牽強都沒有,那麼自然而然。即便是這樣無聊的話都讓他仔細認真的思考,然後他得出結論是因爲方解的人生軌跡和自己完全不同所致。他大部分時間很孤單,而方解大部分時間不孤單。
方解厚顏無恥的很自然,不,是理所當然。而他,永遠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所以他有些傷感,覺得自己很無趣。
“我知道你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你最厲害的是什麼,你不知道我最厲害的是什麼。我能現在殺了你,你不能現在殺了我。縱使你麾下雄兵二十萬,可有意義?”
白衣公子問。
方解道:“我記得有個聖賢說過,在嘴巴上先確立上風的人一般都會捱揍。”
白衣公子皺眉想了很久:“哪個聖賢說過這話?”
方解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白衣公子愕然,然後笑了起來:“我只是閒來無事四處野遊,走到此處恰巧遇到你帶兵至此。說起來我也是好奇,你這樣一個沒有根基的人是怎麼成爲一方諸侯的。本來無意引你來,我自沉於釣魚之樂。偏偏有個莫名其妙的人來了毀我意境,所以你纔會感念到我在。”
方解懂了這話裡的境界,所以他對這個人的戒備又提升了一個層次。
意境,其實便是界。杜牧擾了白衣公子自得其樂的界,所以白獅子感受到了他的存在。這個世界上,能有自己界的人真的不多。
“你從哪兒來?”
方解問了一句和杜牧問的幾乎一摸一樣的話。
“江南”
白衣公子的回答卻不一樣。
方解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問:“那個叫做通古書院的地方?”
白衣公子搖了搖頭:“從那裡經過卻不是自那裡來,我幾年前曾經到過那裡,那個時候書院裡的塔還在,過門而入的時候討水喝,叫董卿復的書院院長給了泡了一壺明前好茶,脣齒流香。”
“前些日子再過書院想進去討口水喝,發現塔斷了,院長也換了人。新院長給我泡了一壺武夷紅袍,卻一股子腐爛草根味。不過倒是讓我瞧見了一件好玩的事,一個好玩的人。”
方解問:“有多好玩?”
白衣公子笑道:“一個修爲放眼江湖也能稱之爲大宗師的獨臂老頭被一個纔開始正經修行的年輕人吸成了人幹,直接納了幾十年修行去,你說好玩嗎?那年輕人曾經叫羅小屠,後來改名叫羅屠,據說現在改名叫屠……好玩嗎?”
方解搖頭:“一點兒都不好玩。”
白衣公子道:“我倒是覺着好玩,這種吞人修爲的功法倒是稀奇,你見過嗎?”
方解道:“見過”
白衣公子嗯了一聲:“既然你見過,那確實就不會覺得好玩了。”
“你想告訴我什麼?”
方解問
白衣公子將釣竿收起,魚餌早就被吃淨,之前魚漂下沉的時候他沒有起鉤,現在再起顯然晚了些。不過,誰又能知道他是在釣魚還是在釣別的?誰又知道在他眼裡方解是不是一條肥美的大魚?
白衣公子擡起頭看了看天空,沒想回答方解的問題:“你是否覺得,這世上冥冥之中有些什麼東西在左右着人間?你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一切,可在你以爲成功的時候卻發現其實不過是順着某些東西指定好的方向在走而已。你並不重要,因爲可以有很多很多你走這條路。如果你不行,還會有別的你出現。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你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你在走着,一直走着。”
這話說的太晦澀,這世上能懂的人不多,方解恰好是其中一個。而這話,越是去仔細想越可怕。很多個你,在不同的地方走着。
“你越是爬到了高處以爲看清了更多事,實則越發的迷糊起來。比如站在山巔……”
白衣公子停頓了一下:“往下看是厚厚的雲,你看不到人間了,人間的人也看不到你,所以人們都覺得你很了不起。而你往上看,看到的是明明很透徹卻什麼都看不透的天,而天上若是有人往下看你依然很矮。”
方解問:“你看到了什麼?”
白衣公子搖了搖頭:“什麼也沒看到。”
說完這句話,他就沉默下來。而方解似乎也找不到話題繼續說下去,他甚至不想繼續問這個白衣公子到底是誰。因爲他在抗拒,就好像抗拒着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在揣測卻根本揣測不透的那些事。
“你還不夠高”
白衣公子過了好一會兒後說道:“但你已經在試着去看,一定是這樣,對嗎?”
方解點了點頭。
白衣公子笑了笑:“這世上從一出生就開始認真看這個世界的人鳳毛麟角,所以這種人被稱爲天選。還有一種人突然明悟,也許他是個孩子,也許他是個老人,恍惚間明白了很多事,這種人被稱爲天授。”
他看着方解:“我曾經聽人說,你是天選。”
“誰說?”
方解問。
白衣公子道:“何必去管是誰,只需明白自己是不是就夠了。如果你不是,那麼被人說是,可以驕傲自豪。如果你是,被人說是,那麼何須在意?我想看看你,只是因爲覺得你若真是天選,爲何走的這般謹慎小心?”
“爲什麼說我謹慎小心?”
方解問
白衣公子道:“這裡……”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你這裡明明應該有許多不屬於這個世界卻超脫這個世界的東西,你卻不想用不敢用,即便用了些也是小心翼翼畏首畏尾。而你一直在做的,卻是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在做事。你沒有用你腦子裡本就有的東西,卻在拼了命的學習這個世界本就有的東西……不覺得,有些反了?”
方解的臉色一變,有一種被人窺破了最深處秘密的不安從心裡不可抑制的蔓延出來。他不知道這個白衣公子是誰,但這個人卻好像如此真切的瞭解他。這種震撼,比方解初遇武當張真人時候點破的某些事還要強烈,比在演武院藏書樓的時候被萬老爺子說破一些事也要強烈,甚至比大輪明王和羅耀對他說的那些都要強烈。
“天選”
白衣公子緩緩道:“不管是不是真的被天選中,都應該是這世界上唯一的那一個才行。若你再不努力些,有些人會比你爬的更快更高。”
“你……是誰!”
方解站起來,目光直視着白衣公子的眼睛。
“我是……”
白衣公子想了好一會兒,終於確定了一個詞:“看客”
……
……
白衣公子沒理會方解逐漸敵意越發濃郁起來的眼神,他站起來走在小河邊指了指水面:“其實人一直就在改變這個世界,比如,如果沒有人,就不會出現魚竿。如果人和熊一樣下河捕魚是自然,但用魚竿釣魚就是不自然。沒有人,就不會有刀槍劍戟這樣的兵器。野獸之間靠獠牙利齒撕咬自然,人用工具兵器就是不自然。”
方解愣了一下,想了想發現這話居然很有道理。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想,白衣公子後面的話卻將自己之前說的全都推翻了。
“可若是轉念想,人出現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既然有了人,所以任何工具兵器的出現也是自然。”
他回頭看了方解一眼:“怎麼說都有道理,對不對?”
方解默然,沒有說話。
白衣公子歉然笑了笑:“我總是有很多時間思考,一個人獨孤的時間久了,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胡思亂想。我之所以喜歡野遊,就是想讓自己不要去想那麼多事。但當思考成爲習慣,要麼逼迫一個人成爲智者,要麼逼迫一個人成了瘋子。”
方解看着他說道:“你現在就有些瘋。”
白衣公子笑道:“瘋纔對,如果想了那麼多事還沒讓自己瘋癲些,也就白想了。正如我剛纔對你說的,既然你確定自己是與衆不同,爲什麼不盡力將自己的不同展現出來?爲什麼?”
他不等方解回答自顧自說道:“因爲你怕別人說你是瘋子……與衆不同這個詞,其實何嘗說的不是瘋子?”
“我越來越不懂你在說什麼。”
方解說。
白衣公子似乎有些悵然:“你還是習慣將自己包裹起來,藏在厚厚的堅固的心裡面。你這樣的人會對別人付出真情真心,卻不會說真話。你會覺得只有把自己藏的最好纔會安全,纔會不被這個世界排斥。於是你拼命的壓制着自己本就明白的道理,卻不停的往腦子裡塞進去別人的道理。”
“好累”
他說
說好累的時候,他真的像是好累。
方解沉默,但他的警惕卻越來越強烈。這給莫名其妙出現的白衣公子,就好像一個能看破人心的魔鬼。他就好像瞭解自己的一切,甚至連感受都描述的那麼清晰。
“我記得在很早很早之前有個人對我說過,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誌就是看他能否真正的僞裝自己。僞裝的越是不像自己,距離成功也就越近了。當時他說這話的時候我不以爲然,後來他成功佔有了很多東西的時候我才明白,他一直在說的是自己。可僞裝出來的自己,真的強大?”
這番話,方解沒懂。
因爲他說的,和方解無關。
白衣公子說道:“你也許一直在想,讓自己儘快適應這個世界。可這樣想的結果就是讓自己的銳意越發的稀少起來,就好像一塊棱角分明的時候爲了適應水流而將自己打磨的越發光滑。以至於他在水裡,連水都感覺不到。”
“請你不要用很瞭解我的方式說話。”
方解終於不再沉默,他看着白衣公子認真的說道:“你或許覺得自己站在比我高的地方所以看的比我多,可你不是我。你覺得的感受未必是我的感受,你以爲的正確未必是我的正確。”
白衣公子愣住,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是啊……我以爲我瞭解你,其實……我瞭解的只是自己。”
他似乎失去了談興,準備離開。
“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我你是誰?”
方解看着他的背影問。
白衣公子腳步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以後還會再見面的,雖然你說的沒錯,我懂的只是自己而不是你,但有一天或許你該承認,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當你發現你有些孤獨的時候,就會知道我的感受了。人輝煌的時候不會覺得孤獨,但輝煌總是很短……我曾經,也有過那麼一段時間……不獨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