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在城牆上奮力的將絞索盤起來,重達數千斤的石門被緩緩的提升,石門下面是半截身子和肉泥,散發着血腥味。方解站在城門洞裡,隨着石門上升外面的情況慢慢的出現在他眼前。也不知道爲什麼,方解忽然有一種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大門的錯覺。
城外的戰事已經結束,來不及逃走的叛軍全部投降。門外,大將軍金世雄騎在戰馬上看着城們洞裡,他很好奇是誰突然出現在這裡絕了李遠山的後路。而後面那些隋軍將領臉上多有不忿的神色,似乎對李遠山被別人擒住有些難以接受。
方解在長安城的時候見過金世雄,對這個大隋名將也多有耳聞。那些將領臉上的驚訝好奇和不滿他都看在眼裡,但金世雄的臉上的表情並沒有這麼複雜。方解快步走出去,然後以軍禮相見。
“卑職方解,拜見大將軍。”
“怪不得”
金世雄笑了笑,從馬背上躍下來:“我道是誰突然到了這堵住李遠山的退路,原來是方將軍。狼乳山與此處相隔數千裡還隔着晉陽城,你莫非是飛過來的不成?”
方解道:“卑職只是來求見陛下,趕巧了遇到李逆潰逃。”
金世雄可不信這話,但他也不打算揭穿。他走過來拉着方解的手問道:“狼乳山上那些弟兄們可還安好?”
他第一句話問的不是李遠山怎麼樣了,而是那些弟兄們可還安好。有時候一個人的性情,不經意間一句話就能顯露出來。金世雄愛兵如子是出了名的,而狼乳山上那些士兵都是與他患難與共兩年多的人,他自然惦記。
“都安好。”
方解道:“只是謀大人出了些變故,稍後我再詳細說與大將軍知道。”
“嗯”
金世雄嗯了一聲,往城門裡看了一眼問:“李逆何在?”
“回大將軍,李逆被困城內,本已經投降,但在卑職親自綁縛他的時候突然發難想擒住卑職,卑職失手將其打死了。”
“死了?”
金世雄臉色一變,然後嘆了口氣道:“真是可惜了。”
他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語氣中的惋惜意味很濃。方解知道金世雄話裡的意思,一個死的李遠山遠比不上一個活的李遠山,皇帝更願意看到逆賊跪在自己面前伏法,一具屍體顯然差了些。
“你不該這麼不理智。”
金世雄壓低聲音說道:“你不是一個笨人,應該知道生擒李逆是多大的一份功勞,誰要是領了這份功勞,前程似錦啊……可惜,實在太可惜了。”
方解也陪着搖頭:“可惜,實在太可惜了。”
“走吧”
金世雄拍了拍方解的肩膀:“隨我一道去見陛下。”
“是”
方解抱拳,跟在金世雄後面上了戰馬往大營方向走。那些隋軍將領們用一種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他,或許都在猜測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年輕人到底是誰。說起來他們多有不服不忿,跟李遠山的叛軍打了一年有餘,眼看着就要將李逆生擒的時候忽然半路殺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這種感覺很不好。
那種眼神雖然算不上敵視,可也絕沒有好感。
方解一邊走一邊搖頭笑了笑,表情有些無奈。
“在想什麼?”
金世雄問。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忽然醒悟,卑職幹了一件不該乾的事。捅了一個大馬蜂窩,卑職在想會不會被蟄死。”
方解之所以敢這樣說,是因爲他知道金世雄和這些將領也不是一路人。這些將領都是驍勇出身,金世雄才領兵也沒幾日,和他們之間也有隔閡。這些人都還沒有經歷過官場風吹雨打的,本身帶着棱角,還不懂得如何藏起來自己的真實想法。但他們已經打開了一扇光明的大門,未來幾年內只要他們不死,將來或許會成爲朝廷裡的新鮮血液。再經歷幾年的打磨,就會變成新的金世雄,劉恩靜,許孝恭。
“無妨”
金世雄微笑道:“他們這些人連喜怒不形於色這六個字都沒做到,你擔心什麼?你與其有時間想這些,還不如想想一會見了陛下如何說。這些人的怨氣再大也傷不到你,可陛下的怨氣再小你也承受不住。”
方解苦笑道:“卑職忽然有一種想臨陣脫逃的感覺。”
金世雄哈哈大笑:“我還在長安的時候就知道你是個妙人……你真要是敢逃了,陛下會派錦衣校天涯海角把你追回來,先打板子,然後再賞給你一份榮耀你信不信?”
“信”
金世雄這一句話,就將皇帝的性情描述的淋漓盡致。
“陛下……安好?”
方解笑過之後問。
“這幾日看着精神像是好了不少,不過……”
金世雄沒有繼續說下去,方解嘆息一聲。
兩個人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兒金世雄忽然想起來問道:“你剛纔說謀大人出了事,當着外人的面不好直說,現在就你我二人,告訴我到底謀大人怎麼了?”
“死了”
方解回答。
金世雄臉色大變:“死……死了?”
方解點了點頭,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金世雄許久之後才緩了口氣道:“我知道他是什麼性子,若不是如此當初他又怎麼會苦坐十幾年的牢獄?唉……只是嘆息,好不容易撐過來最艱苦的那三年,竟還是沒有壓住心裡的貪念。”
方解想說正是因爲最艱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貪念纔會重新冒出來。一個人在承受磨難的時候哪裡有時間再去考慮什麼前程似錦,能活下來就好。而當重新看到希望的時候,自然也不會放棄。
他猶豫了一下,這話沒有說出來。畢竟謀良弼已經死了,何必再說什麼指摘的話。
接下來兩個人再次陷入沉默,看得出來謀良弼的死金世雄有些難過。
方解記得在長安城的時候金世雄還是個器宇軒昂樣子,這次見了竟是有恍然已過二十年的錯覺。他的腰身已經不似三年多前那樣拔的筆直,他的臉上也沒有了那種大將軍的冷傲,甚至連下頜上的鬍鬚都已經花白。
三年而已,竟是讓一個人變化這麼大。
……
……
方解走了默默在心裡算了一下,自己先是登上了九級臺階上了御輦,然後走了二十七步才停下來,他偷偷看了一眼此時站立的位置與皇帝所在的距離,忍不住在心裡暗暗說了一聲真講究,從登上御輦到坐在寶座上,要走四十九步,應對九五之數。
不知道爲什麼,蘇不畏看着方解的臉色有些變化,但很快就掩飾過去。
皇帝似乎有些疲乏,靠在寬大的座椅上睡着了。蘇不畏要過去叫醒皇帝,方解卻擺了擺手示意不要驚擾。方解不知道的是,就因爲自己這個動作改變了蘇不畏心裡的想法,也讓他免於一場無妄之災。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玄妙,在不經意間悄然發生着變化。方解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從自己走上御輦到剛纔擺了擺手阻止蘇不畏叫醒皇帝這短短的時間內,蘇不畏這個老閹人的內心裡有過多複雜的想法。
正因爲不知道,方解的表情看起來沒有做作。
蘇不畏對他笑了笑,眼神裡多了幾分善意。
方解就在下面站着,足足站了半個時辰。蘇不畏似乎幾次想提醒皇帝,但都忍住。可就在皇帝悠然轉醒的時候,卻發現方解依然筆直的站着沒有絲毫反應。蘇不畏扶着皇帝坐好,然後咳嗽了幾聲提醒方解見禮,這個時候卻聽到了輕微的鼾聲……那個站的筆直的傢伙,竟然睡着了。
皇帝錯愕,然後哈哈大笑。
笑聲將方解驚醒,他連忙行禮:“臣方解,叩見陛下。”
“起來吧”
皇帝看起來笑的純粹但方解不認爲看起來的就是真的,皇帝擺了擺手吩咐道:“給他搬個椅子坐,朕見過騎着馬睡着的,還是第一次見到站着也能睡着的,告訴朕,你多久沒睡了?”
方解回答:“四天三夜”
“啊?”
皇帝微微吃了一驚:“何故?”
方解再次行禮:“臣有罪,四天之前就已經到了這裡卻沒有即刻來拜見陛下,而是在西平城西幾十裡外安營,然後帶着人一直在西平城外觀戰。”
皇帝點了點頭:“先坐下說話。”
方解卻連忙搖頭:“臣還是站着吧……臣怕才坐下就被叉出去一頓打……”
皇帝白了他一眼:“那你就自己解釋清楚,李遠山爲什麼死了?”
方解垂首:“臣故意的。”
聽到這四個字,皇帝眼神裡本來若有若無的一絲怒意卻消失不見:“朕知道你是故意的,若是你剛纔說了諸多理由,朕真會讓人把你叉出去一頓打,打死勿論。”
“臣不敢欺君……臣做了些假象讓人看來是李遠山最後掙扎試圖殺臣的時候,臣不得不反擊纔將其擊斃。但這些事臣做出來不是爲了矇蔽陛下,而是爲了騙騙那些將軍們。臣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李遠山活着,機會來了,臣不遠放過。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很好”
皇帝點了點頭:“既然你自己也說了,那朕自然不能放縱……蘇不畏,記下,剝去方解一等縣子的爵位,從四品郎將降爲五品別將,罰俸祿三年以抵過失。”
“喏”
蘇不畏連忙點頭。
方解緩緩的舒了口氣,真誠道:“謝陛下不打之恩。”
“還做了些假象想瞞住人……李遠山身上的傷難道是失手才能打出來的?”
方解垂首:“臣……實在沒忍住。”
皇帝笑了笑,指了指內侍放在方解身邊的椅子說道:“現在坐下說話吧。”
“謝陛下”
方解欠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來,不敢坐實。
“告訴朕,你爲什麼會來西平城?難道只是爲了報仇?”
“不是”
方解認真道:“臣來西平城,是因爲陛下。”
皇帝臉色微微一變,沉默了好一會兒後語氣平和的說道:“朕知道了……你是個性情中人,朕很欣慰。”
看得出來,方解只一句話皇帝就懂了他來西平城的目的是什麼。有時候不需要用過多的言語去講述自己做了些什麼,在合適的人面前一句話就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意。
“臣只是臣。”
方解回答:“應盡爲臣本分。”
皇帝再次沉默,然後側頭對蘇不畏說道:“記下,方解誅殺首逆,功不可沒,晉一等鄉侯,加開府,升正四品鷹揚郎將。”
蘇不畏臉色一變,然後笑了起來:“奴婢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