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耀破去釋源的藍蓮寶瓶之後從天空中緩緩的落了下來,不是墜落,而是如踩着一朵雲彩般輕飄飄的落在地上。風吹動他的長袍,如謫仙下凡。
釋源的臉色有些難看,看着羅耀的那隻手似乎是有些失神。
“大羅佛手是佛宗不傳之秘,便是天尊也不可學。我知道你師父當年從佛宗大輪寺大光明法頂竊了一本秘籍下來,明王大爲震怒。但查了許多年都沒有查到是誰偷了去,爲了此事,大輪寺裡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當年我下山尋求佛子,偶然得知這秘籍在你手裡……你自毀氣海,獻出秘籍,原來還藏了私。”
羅耀笑了笑道:“當年活命的恩惠,我不敢忘。”
釋源搖了搖頭:“當年我不殺你,其一是因爲覺得你已經是個廢人,殺與不殺沒有什麼關係。其二,當時你已經是軍中新貴,我預料到即便你沒有修爲之力也會成爲大隋軍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爲了以後我多一條路,所以留你一命。爲的是我自己,你何必謝我?”
羅耀道:“這江湖本就是爾虞我詐的江湖,當初我騙了你,爲的也是活命。那秘籍早就被我撕成兩份,將前面那部分關於明王傳承的記載給了你。當時本是不得已而爲之,以此換命我並沒有報多大希望。正因爲你不殺我,所以方有我今日所得。有人說大成大就天人各佔一半,不過在我看來,我的成就倒是應該有一半來自你的成全。”
他看着釋源道:“所以我纔會放過你一次,你初到雍州就打方解的主意,我沒有殺你……而你卻覺得是我不敢,越發的張揚起來。”
釋源嘆道:“我雖然不知你這些年都修成了佛宗多少秘法,但我要告訴你的是……若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就能成爲天尊,那麼佛宗也太不堪了些。”
他緩緩的將雙手擡起來合什然後分開,然後比劃了一個花開的樣子。許多幼童,尤其是女嬰玩耍的時候都會比劃這樣的動作,顯得格外可愛。可釋源比出這個樣子,怎麼看都顯得有些滑稽可笑。雖然他現在佔據的是羅文的身子,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模樣。可這個動作畢竟太過幼稚,怎麼看怎麼彆扭。
“明王當年在大輪寺大光明法頂講法,說過人念無敵。”
他看着羅耀認真道:“當時靈寶上前問明王,何爲人念無敵?明王說,當人與自然融爲一體之時,人之念便是天之念。念頭所及,死地可生青芽,絕壁可生天梯,晴空可生烏雲,平波可生駭浪,凡此種種,只在一念之間。”
“一念而日升日落,一念而花開花謝。”
羅耀也不理會,就好像看白癡一樣看着釋源:“如果說這世界上充滿了謊言,那麼最大的造謊者便是坐在大光明法頂金蓮寶座上那個禿驢。他的話也不知道騙了多少世人,騙了多少摯誠弟子。”
“但他是明王”
釋源認真道:“我雖然離開了大雪山,但依然認爲明王是天下至強者。”
“正如那日在大光明法頂上,明王解釋何爲人念無敵的時候,他說一念花開,便有花開。他說一念花謝,便有花謝。”
他將那個花開的手勢慢慢的推向羅耀:“你不懂,不是因爲你愚笨,而是你平凡。”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羅耀的臉色就變了。
釋源說那些話的時候,羅耀不認爲明王真的有那樣的修爲。若真有,那明王便不是人而是神。但他知道明王絕不是神,否則當年楊奇西行不會引起大雪山那麼大的震盪。大輪明王號稱一法通而萬法通,楊奇被人稱爲一劍破萬法。如果明王真那麼厲害,又怎麼會讓楊奇掃蕩了半座大雪山後飄然而去?
如果明王真那麼厲害,會這麼多年一直不敢去和萬星辰比比誰纔是天下第一?
當釋源說完不是因爲你愚笨,而是因爲你平凡這句話之後,羅耀的腦海裡忽然一蕩,緊跟着就是一片空白。白的那麼徹底,那麼絕望。忽然白茫茫中出現了一條裂縫,天空中有金光灑下來,緊跟着一個端坐在金蓮寶座上的僧人出現在羅耀面前。這僧人寶相莊嚴,神情肅穆。
僧人指了指羅耀身邊說光普大地,於是天地變得光明起來。僧人說萌芽,便有無數翠綠在羅耀腳下鑽出來,驕傲倔強的舒展開身軀。僧人說花開,那些野草上便生出了花蕾,然後綻放。花五顏六色,很快就招來不少蜜蜂和蝴蝶飛舞,天空不再是蒼白的顏色,蔚藍的好像剛剛用水洗過一樣。
四周的景色美的那麼炫目,讓人心曠神怡。
遠處草地上有數不清的白兔慢慢的蹦跳着,卻沒有去啃食那些野草野果。有梅花鹿成羣結隊的走過,寧靜安詳。
過了一會兒,一羣身穿鮮亮長裙的美貌少女手裡捧着潔白的絲巾迎着羅耀跑過來,她們身材婀娜,笑容純潔。赤着腳兒的少女們,圍着羅耀載歌載舞,似乎是在歡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回來。
羅耀的嘴角上滿滿的浮現出一抹笑意。
……
……
當羅耀嘴角上露出微笑的時候,釋源的嘴角上也露出了微笑。
釋源看到了羅耀的笑,所以他笑。
他緩緩的將手勢分開,然後擡起右手用食指遙遙對着羅耀的眼睛。他知道羅耀的肉身極爲特殊,若是攻擊其他地方未見得會成功。眼睛是一個人最脆弱的地方,無論是凡人還是大修行者。
就在勁氣已經要破指而出的那一刻,他忽然絕對嘴裡有一股甜膩的感覺,嘴角上有些癢,於是他下意識的伸手在嘴角抹了抹。
然後他看到了手指上的鮮血。
這一刻,釋源的心裡猛的一震,強烈到好像大地萬物都在和他一起震動。
這怎麼可能?
他的花開妙境明明已經將羅耀困住,羅耀明明已經失去了意識完全被他所控制,爲什麼他會吐血?
就在這時候,他的腦子裡忽然傳來嗡的一聲悶響。
蔚藍蔚藍的天空上漂浮着的潔白雲朵忽然被染黑了,如濃墨。天空變得陰沉下來,烏雲壓的越來越越低。也不知道是因爲突然出現的颶風還是因爲驟然下降的溫度,才盛開的花兒迅速的枯萎,蜜蜂和蝴蝶紛紛墜落。
草地上的白兔和梅花鹿驚恐的逃走,發出絕望而淒厲的哀嚎。
一杆黑色的大纛忽然出現在草原一側,成千上萬的鐵甲重騎踩着轟隆隆的戰鼓聲鋪天蓋地而來。馬蹄踏過的地方,寸草不生。那些身子妙曼模樣絕美的少女,被一陣密集如暴雨的破甲錐穿破了身軀。冰冷的羽箭從她們高傲的胸脯上刺進去,帶着溫熱的血從後背鑽出來。
一柄巨大的黑色長刀懸掛在半空,取代了太陽,看起來就好像一彎被染黑了的月亮。
釋源的臉色猛的一變,忽然發現置身在草原上的不再是羅耀,而是……他自己。
他站在那裡,孤獨而無助的面對着鋼鐵洪流一樣的重騎兵。長槊如林,利箭如雨,冰冷刺骨的殺氣從那些重騎兵身上散發出來,似乎連天地都能凍住。
天空中懸掛着的那柄黑色長刀忽然落了下來,比閃電還要快。
釋源大驚失色,立刻擡起雙手合什,將那沉重巨大的黑刀夾住,可那黑刀太重太大了些,如山巒一樣讓他感覺自己的雙臂隨時都要折斷。他的膝蓋因爲承受不住壓力而逐漸彎曲,骨骼不堪重負的發出咔咔的聲音。
然後他看到了一隻手。
一直很白淨很穩定的手,握住了黑刀的刀柄。
當釋源看到這隻手的時候,再次噴出來一口血。
他猛的睜開眼,看着突然間變得近在咫尺的羅耀。
釋源雙手舉起,兩隻手架着羅耀的右手。釋源知道,羅耀的右手就是之前看到的那柄黑刀。而羅耀的左手握成了拳頭蓄勢待發,這……就是那看起來能毀滅天地的黑甲重騎。
羅耀的左拳狠狠的砸在釋源的心口上,釋源後背上的衣服立刻就被崩碎。勁氣從釋源的身體裡穿了出去,然後將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樹轟出來一個窟窿。木屑紛飛之際,釋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無比。
羅耀的左手慢慢的收回來,他的嘴角上依然掛着笑意:“如果明王的一年花開就是這種小道,那麼你學來的也不過是小道的皮毛。我心如堅鐵磐石,豈是你隨隨便便便能控制?釋源,這個天下從楊奇一劍劈開大輪寺匾額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佛宗獨霸了。天尊在我眼裡,也不再是站在雲端俯視衆生的神靈。”
“你只是一個偶然窺得天機的凡人而已。”
他的左手再次伸出去,慢慢的印在釋源的心口上。
嘭的一聲,釋源的身子如炮彈一樣飛了出去,從那個之前被羅耀拳風轟出來的樹洞裡穿過,撕裂了身上華麗的長袍。
“熟悉嗎?這是佛宗的開碑手。”
羅耀舉步走向釋源:“到了現在,我用的都是佛宗的手段,且每一種都比你要強大,你身爲天尊的自信還在?”
釋源掙扎着站起來,用碎裂如被金戈鐵馬絞過的戰旗一樣的袖口擦拭去嘴角的血跡。
“你竟然……已經跨過了那一步?”
他聲音顫抖着問。
羅耀一邊前行一邊說道:“大自在比你聰明,因爲他知道佛宗最大的根基不是普世之法,而是那座山那座廟。他不下山,就能一直維持自己的地位。智慧和你都一樣,不懂得這個世界無時不刻不再變化所以你們都會輸都會死。從來沒有一樣東西是亙古不變的,包括道理。你認爲的道理,或許用不了二三年就會被證明是錯的。”
“我遲遲不願意走這一步,是因爲我需要自我驗證。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我不會嘗試去改變什麼。歷史的軌跡太沉重,搬不動強行去搬就會被碾的粉身碎骨。人要力量,而不是不量力。”
他輕蔑的看着釋源:“而你?笑話而已……這世間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成爲至尊共主的夢想,在某個安靜的時刻,世人都會幻想自己隨意揮灑指點江山。你以爲你很特別?其實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特別。”
他走到釋源身前兩米外,看着這個擁有自己兒子軀殼的老僧認真的說道:“明王已經活的夠久了……久到活着卻已經腐朽。一個腐朽之人教出來的弟子,怎麼可能充滿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