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沒有送項青牛走多遠,卻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處。跟在項青牛身後的陳哼陳哈明顯變了一個人似的,方解也不知道項青牛到底用了什麼辦法做到了所謂的讓陳氏兄弟開悟,他也不知道陳氏兄弟跟着項青牛西行是對還是錯。
不可否認,多年前陳氏兄弟行兇作惡殺人無算,這不能因爲他們智力未開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是西行……畢竟是九死一生的事。
卓布衣說,陳哼陳哈開悟之後願意跟着項青牛走,是因爲他們此生註定了要爲自己以前做下的事還債,可方解卻不願意這樣想。
還債?
何必向西?
“他是誰?”
完顏雲殊看着那個胖胖的道人離去,眼神裡都是好奇。
“他是……一位大丈夫,一個奇男子。”
方解回答。
完顏雲殊不懂,他一直覺得漢人的話很深奧。
“他是一個貪財卻不好色的人,所以即便是明知赴死也要挑着一擔子金銀珠寶。他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所以他甚至連走路都覺得麻煩。他是一個坑蒙拐騙的人,所以寧願繞遠也要跑來坑走我兩個人。”
“但他是我朋友。”
方解收回視線,轉身走向自己的隊伍:“生死都是。”
他一邊走一邊將手心裡的一塊絹布展開,那是項青牛臨行前塞進他手裡的,說是那個一件破萬法的演武院老爺子的東西,讓項青牛選個合適的機會交給方解。項青牛說自己要西遊,所以這東西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時機再給了。不過再想想,臨別,難道不是最合適的時機?
絹布上是幾行小字,運筆時候想必也沒蘸飽墨,所以字跡很淺。但方解知道這纔是恰到好處,若沒有一隻穩定的手斷然寫不出這樣看起來有些虛浮的字。這絹布應該是那個老人隨意在什麼地方撕下來的,而絹布吸水,筆墨若是濃些,染在布上就會化開,字不成型。
天降靈童冥頑地,定南定北定東西,大智大愚隨心去,統亂別離禍福聚。
這四句白話,看起來很淺顯,但這只是方解的第一感覺,若是換了別人看了的話第一句就根本無法理解。可即便是方解,到了後來也不覺得這四句話淺顯了。
方解看到這一句,腦子裡嗡的一聲就好像被雷擊中了一樣。
天降靈童冥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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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話,就是一道炸雷。
方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第一反應是自己竟是被那老人一眼看破了前世今生?若如此,那老人莫非已經脫了凡胎已經成仙?非如此,怎麼能一語點的如此清澈透明再沒什麼遮攔?
方解的來歷是他最大的秘密,註定了此生無人分享。即便如沉傾扇沐小腰這樣的紅顏,即便如卓布衣項青牛這樣的知己也不能說。可那個蜷縮於藏書樓一角,不知何時就會駕鶴而去的老人若是沒有看穿什麼,怎麼會寫下這樣一句話?
方解的腦子裡瞬間就亂了,然後他深呼吸兩次,讓自己盡力平靜下來。
或許……
或許這只是一句沒什麼意義的話?
老院長萬星辰對他確實有些特別,但從沒有提起過什麼。給了他一冊筆記,是老人百年所見所聞的諸多體質和一些感悟。方解看那些隱晦字跡悟不透,便是一篇劍譜都無法領悟,所以將那冊子送給了沉傾扇。
天降靈童冥頑地,或許只是老人知道他的身世坎坷?
雍州,確實是一塊冥頑地。
他一路走一路沉思,腦子裡全都是這第一句。到底是萬星辰看破了什麼,又或只是一句感慨?
定南定北定東西。
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是老人要指點他什麼?
前面兩句就不懂了,後面的兩句像是沒什麼意義,可方解偏偏覺得這般粗淺的話裡,肯定藏着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一直走回到隊伍裡,方解也沒懂老人要告訴他什麼。
他越上赤紅馬,看着大部分已經翻過山頂的隊伍怔怔出神了好一會兒。這不是什麼詩,便是縣學的孩子都會譏諷這四句的凌亂不堪。可這四句話不是出自一個普通人之口,而是萬星辰。
所以,方解纔會如此重視。
項青牛走的時候沒有多提一句,他或許看過這四句話,但多一言都不說,未見得不是萬星辰當時有什麼交待。
赤紅馬啾啾的叫了兩聲,順着山路往前走顯得格外興奮。
而方解,則如墜深海。
完全被這四句二十八個字包裹了進去,難以自拔。
……
……
“咱們翻過芒碭山之後就是河東道楚郡,山下面三十里就是宛縣縣城。我已經派人打探過,宛縣中沒有叛軍駐守。宛縣縣令孫開道投降了叛軍之後,居然也被封了爵,掛着個郡守的官職治理一縣之地。此人就是個貪生怕死的,當初殷破山率軍南下的時候,爲了保命連自己小妾都獻了出來。殷破山看在孫開道順服的份上,倒是沒怎麼在宛縣搜刮。所以宛縣是河東道諸縣中難得的沒有什麼百姓出去逃難的地方,不過現在百姓們也都在罵孫開道恬不知恥。”
卓布衣指着大隋的官方印製地圖說話。
這地圖並不詳盡,很多地方只是標記一下,地形根本就沒有繪製出來。
“這個孫開道雖然怕死,但之前在地方上好像官聲還不錯。”
陸封侯道:“我在黃陽道也聽過此人的名字。宛縣這些年沒傳出鬧過什麼饑荒,就是因爲這個孫開道親自帶着縣衙的官員們下田種地,在山坡上硬是開出了不少荒地。所以這個人又被那些書生看不起。哪有官員親自下田如此自降身份的,百姓們倒是覺得他是個好官。宛縣不大,有一半的地方還是山……本應是最窮困的地方,可卻是河東道少有的能自給自足的縣。”
“這個人名聲在外,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懦夫。連自己的女人都能送出去,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陳搬山搖了搖頭:“我倒是覺得,這個人未見得真是懦夫。”
“爲什麼?”
陸封侯白了他一眼:“做官沒有忠節,叛軍一到就開城投降。爲夫沒有勇氣,將小妾送給賊人。這樣的人不是懦夫,是什麼?”
陳搬山道:“你說的這些都沒錯,孫開道獻出自己的小妾確實保住了他的命,可你剛纔也聽卓先生說了,宛縣是河東道逃難百姓最少的縣!這樣看起來,他獻出自己的小妾未嘗不是在保全全縣百姓!”
陸封侯聽了一怔,倒是不知道如何反駁。
卓布衣點了點頭:“宛縣縣城裡雖然沒有叛軍駐守,但孫開道散盡家財再加上當地一些鄉紳的資助,組織了一支大約五百人的民勇守城。因爲這支五百人的隊伍,亂匪山賊也不敢輕易打宛縣的主意。”
他看了方解一眼:“我的意思是,咱們雖然丟棄了大車,但駑馬馱載和士兵們揹負的糧草足夠堅持二十天,宛縣太小,也沒有叛軍,咱們打進去也無益。”
方解點了點頭:“咱們攜帶不了大量的糧草,所以只能以戰養兵。但我要的以戰養兵不是去搜刮百姓,而是拿叛軍開刀。但咱們現在對芒碭山北邊的情況不瞭解,楚郡的叛軍在哪兒,咱們不知道。糧草屯駐在哪兒,也不知道。所以宛縣還是要走一趟的,不過不是打,而是探。”
“陳搬山陸封侯,你們兩個領着隊伍就在山下等着。好好約束,不許士兵騷擾百姓。咱們剛過來,凡事都要小心。”
“屬下遵命!”
陳搬山和陸封侯同時抱拳道。
“卓先生,咱們兩個走一趟宛縣縣城,去會會那個孫開道。”
“將軍對此人感興趣?”
卓布衣問。
“如果他真是個膽小如鼠的懦夫,那麼你無需拿刀子架着他也會知無不言。如果他不是和叛軍一條心,咱們問什麼他還是會說什麼。既然殷破山能不動宛縣的百姓,就說明此人還是個有本事的。若是沒有些能耐,難道殷破山會爲了個女人就不要宛縣的糧草?”
“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讓殷破山都很欣賞的人,不簡單啊。”
……
……
宛縣的城牆不足兩丈,而且有幾處牆垛都倒了,西門那邊城牆裂了一道大口子,能擠過去兩個人。爲了防止亂匪從這口子裡鑽進來,有不少工匠正在往口子裡填泥。城牆上的民勇衣着混亂裝備簡陋,但看起來都很精神。
“大人,昨天山裡的劉旋風又帶着人來踩盤子了,一直圍着西門這邊打轉。這夥人欺軟怕硬,叛軍一來他們就鑽進芒碭山,叛軍一走,他們就出來禍害百姓,比叛軍還可恥!”
縣丞牛迅達跟在孫開道後面說道:“這口子得儘快賭上了,我擔心劉旋風的人趁夜偷進來。畢竟他手下有兩三千亂匪,咱們只有五百民勇。”
縣令孫開道嗯了一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在擔心什麼?”
牛迅達問。
“聽說,芒碭山南邊大捷……左前衛大將軍羅耀親自率軍攻過黃牛河,殷破山的人馬折損了一大半。”
孫開道喃喃道。
“這是好事,叛軍不仁,早就該滅!”
牛迅達恨恨道。
“是啊……早就該滅……”
孫開道重複了一遍,眼神裡有濃濃的傷感一閃即逝。
牛迅達看着孫開道的表情,猛然間明白大人爲什麼這兩天一直心神不寧了。當初爲了保全宛縣百姓,大人不惜屈身降賊,宛縣百姓中能明白大人這番心思的都不多,更何況左前衛的大軍?
一旦左前衛的人馬殺過芒碭山,只怕大人難逃一劫……
想到這裡,牛迅達的臉色也變得悽苦起來。
就在這時候,忽然從遠處有一隊騎士飛速而來,看人數大約二三十騎,直奔西門這邊過來。牛迅達眼神裡冒出一股怒意:“劉旋風這個敗類,仗着有馬,又來惹事!”
“把弓給我!”
他大聲喊了一句,接過自己的硬弓抽出一支羽箭:“今天這賊人再敢叫囂,我一箭射死他!”
孫開道心事重重,竟是沒有聽到牛迅達說什麼。他擡起頭看向外面那飛騎而來的隊伍,喃喃了一句:“爲什麼活着比死還要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