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耀似乎並不生氣,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個人略有不敬的口氣。在整個左前衛軍中,敢用這種方式和羅耀聊天的人似乎也只有這一人罷了。左前衛羅耀之下第一人,羅門十傑之首詹耀在羅耀面前,畢恭畢敬,視羅耀如恩師。文小刀,只有在和羅耀獨處的時候纔敢撅嘴耍耍小脾氣。
而這個人,說話的語氣就好像是羅耀的老朋友。
但看起來,他們兩個又絕不像是朋友。
“你應該留在雍州。”
羅耀將視線從黑袍人身上收回來,繼續看手裡翻了一大半的書。
“爲什麼?”
黑袍人轉身看向他問。
“你留在雍州,縮在你自己那間屋子裡隨便你鼓搗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不來招惹我,我也懶得理你。你偏偏要隨軍北上,你就不怕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殺了你?”
“大將軍想殺我又不是一年兩年一次兩次。”
黑袍人笑了笑道“我還不是活的好好的?這麼多年來跟着大將軍的人,只要沒死的就得到不少恩惠,比如詹耀比如文小刀,所以我也不能死啊。等到大將軍龍登九五坐上那把金燦燦的寬大座椅的時候,我若還沒死說不得也能被賞一份大富貴。所以我得等着,我這麼貪,怎麼捨得死。”
“我要殺你,還管你舍不捨得?”
“那大將軍捨得?”
黑袍人緊跟着追問一句,羅耀看了他一眼後沒有言語。
見羅耀不答話,黑袍人似乎也不想再繼續招惹他,頓了一下後轉開話題:“黃陽道的事還是儘快解決的好,楊彥業雖然解散了民勇但此人在地方上威望極高。若是天長日久難保不會出什麼差池,朝廷裡雖然有人幫着你,可那人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最是靠不住。”
“這話你就錯了……”
羅耀淡淡道:“這世間最牢靠的關係從來就不是什麼親情友情,不是什麼兄弟情君臣情。而是利益。你認爲不牢靠的人,我卻認爲最是牢靠。因爲他很聰明,知道什麼事都要做兩手準備。在我還兵強馬壯的時候,他比任何人對我都忠誠。”
黑袍人笑了笑道:“這話若是讓大將軍手下那些親信將軍們聽了去,只怕多半會寒了心。”
他緩步走到羅耀身後,看着那張巨大的地圖,伸出手在地圖上緩緩的撫摸着:“多少人爲了能在這地圖上指點江山爭的頭破血流,多少人爲了能一隻手將這地圖攥住而拼的你死我活。有人說這世間最美的不過美人臉上那一抹胭脂紅,但怎麼都顯得小家子氣了些。遠看近看凝神看,還都是這壯闊河山最美不過,可說來說去,最美的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權字。”
“大將軍,權力的味道如何?”
他問的很認真。
羅耀沉默了一會兒後問他:“你得到你最想得到的東西的時候,就能體會那種感覺。”
黑袍人幽幽的嘆了一句:“我?呵呵……我註定了這輩子也得不到我想得到的。”
羅耀的臉色微微一變,再次陷入沉默。
“大將軍若是真得拿殷破山開刀,李遠山那邊怎麼說?”
黑袍人第二次將話題轉開,恰到好處。
“說什麼?”
羅耀微微昂起下頜:“我有必要對他解釋?從來都只是他在求着我,而不是我求着他。西北疲敝之地,我沒興趣,他卻視如珍玩。一個人的志向如此之小,哪裡有資格和我打交道。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值得我說一聲佩服,那就是當今大隋的皇帝陛下了……只不過他時運不濟而已,若他生於亂世,其成就未必輸給大隋太祖太宗。他的心氣太大,又太聰明,反而誤了自己。”
“大將軍總是喜歡這樣爲自己的對手定下結局?”
黑袍人問。
“我沒有對手。”
羅耀微微嘆息一聲:“如果皇帝不是重病纏身,像先帝那樣長壽的話,我不敢做想做之事。可他偏偏是個命不長久的人了,所以又已經失去了做我對手的資格。他若不是因爲自知時日無多,也不會這樣急匆匆對蒙元開戰。男人心裡的夢若是在臨死之前都不能實現,那嚥氣之前得多遺憾?”
“我從沒有覺得皇帝做錯了什麼……對蒙元的仗雖然打輸了,但皇帝心裡或許沒有什麼遺憾,畢竟這一仗,他打了。”
“你很瞭解皇帝。”
黑袍人嘆了口氣道:“我這輩子最慶幸的就是沒有站在大將軍對面去,如果你想做什麼,就沒人攔得住。如果你想殺誰,同樣沒誰攔得住。”
“你?”
羅耀搖了搖頭:“你本就不屬於拼爭之中,你適合守着你那些東西潛心修行。”
“那是以前”
黑袍人語氣一轉,有些傷感:“現在我守着的,換成別的了……”
“不說這個!”
羅耀打斷他的話:“你還是應該儘快回雍州去,府裡沒有一人盯着,我怕出什麼事。詹耀是個全才,可他因爲對我太過尊敬,所以對我家裡的人也一樣的尊敬。若是有人亂權,他未必鎮的住場面。”
“你信得過我?”
黑袍人轉過頭看着羅耀問。
“信”
羅耀回答了一個字。
“我哪兒也不去。”
黑袍人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我總覺得自己等不到你穿上龍袍那天了,或許我也熬不過這場戰爭。所以我就留在軍中,能看多久看多久。”
羅耀一怔,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什麼。
……
……
黃牛河北岸,距離叛軍大營百里之處。十幾艘黃龍快船停在江心,幾十條蜈蚣快船來來回回的將黃龍戰艦上的士兵-運送到北岸。這些士兵們身上穿着簇新的戰服,曾經手裡的簡陋兵器統一換成了大隋的制式橫刀。
水師將軍段爭站在大船船頭,看着那些因爲換了新的衣服新的裝備而興奮不已的士兵們,臉色卻有些擔憂。
他身邊的副將看着那些士兵,眼神裡同樣充滿了疑惑:“將軍,就靠這些人,真的能做到那麼大一件事?要知道叛軍大營最少有二十萬人馬,而且其中不乏精銳。殷破山是李遠山手下七雄之一,李遠山既然將這麼大一份產業交給他打理,殷破山肯定不是酒囊飯袋。就憑着這些沒經過什麼訓練的民夫,真能幹成?”
段爭搖了搖頭:“或許這就是個契機吧……方解當初來找我的時候,我也不認爲他能做到。但是看到這些士兵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錯了。這些民勇或許不如咱們的士兵會打仗會殺人,不如咱們的士兵好指揮好調度。但他們和咱們的士兵相比,更純粹……”
幾天前,方解秘密找到他,跟他商議了一件大事。段爭剛聽方解說完的時候,心裡覺着這個少年簡直是異想天開。可看到這些血氣方剛的民勇,他知道了方解的信心爲什麼那麼充沛。
“這些士兵,都是黃陽道本地的百姓。說句良心話,咱們這些吃朝廷俸祿的軍人,可以接受戰敗,因爲咱們有退路,敗了還可以再殺回來。但他們不行,他們敗了,他們的家人親友就會陷入災難,家園盡毀……”
副將嘆道:“我還是不相信,憑着這幾千民勇就能讓叛軍和羅耀的人打起來?”
“不管能不能,方解和這些民勇都值得敬佩!”
段爭看着陸續登岸的民勇,語氣中充滿了敬意:“方解纔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但膽魄比你我都要大。這件事不管他做的成還是做不成,他敢去做就比你我也都強。你我都知道羅耀陳兵黃陽道未見得是爲了叛軍,可只能眼睜睜看着不能做任何事。如果成了,那麼平叛大業就會立刻變得順風順水,若是不成,最起碼他們爭取過。”
副將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當初剛聽說方解這個人的時候,還沒覺得什麼九門優異啊什麼天才啊是值得讓人尊敬的。現在我知道,爲什麼陛下如此看重他了。”
“但願他能成功吧。”
段爭緊了緊拳頭:“咱們水師已經窩囊了這麼久,自己不能動,也只能寄希望於方解了。水師要巡遊大江,能給他的支持也不多。四千套甲冑兵器我還拿得出來,能給他們多少硬弓連弩就給多少,能給他們多少補給就給多少……這四千人,誰也不知道能活着回家幾個。”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段爭的語氣有些悲涼。
是啊
這四千爲了守住自己家園而過了河的民勇,爲了守土一方這四個字會有多少人死去?河南岸就是他們的家鄉,可有多少人會埋骨異鄉隔河南望卻再也回不去了?
“兄弟們,一路順風!”
段爭抱了抱拳,臉色肅穆。
……
……
方解回到山字營之後沒有耽擱,立刻讓陳搬山將山字營集合起來。不管羅耀到底圖謀的是什麼,他都必須過河。如果羅耀最初本就打算要對叛軍動兵,那再好不過。如果羅耀不願動兵,那自己最起碼能離開了。
在他走出羅耀大帳的時候,羅耀說他即便走了但早晚還是要回去的。可方解從打算走的那刻起,就沒沒打算再回來。羅耀許給了他很美很美的一個前程,但這樣得來的不是方解想要的。
在羅耀身邊,方解總覺得那不是一個慈父而是一頭猛虎。這種感覺尤其是在羅耀對他好的時候就越發的清晰濃烈,心底裡似乎有個聲音在不斷的提醒着他,不要相信羅耀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羅耀這樣的人,難道真的將親情看的那麼重?
最大的矛盾之處,就是羅武本身。如果羅耀真的如此在意自己的兒子,當初爲什麼非得親手殺了他?爲了向皇帝表忠心,可以殺了自己的兒子。說白了還不是要保住自己?那以後如果還會有這樣的事,羅耀動手殺人難道就會有猶豫?
而且方解總覺得,羅耀如此執迷的復活羅武肯定還有別的緣故。
所以他有機會就不會放棄,必須離開。
如果大隋註定要亂,方解從來就不怕亂。
山字營一千二百名戰兵集合起來,騎着自己的戰馬在黃牛河南岸列陣。換上了一身鐵甲,方解騎着赤紅馬緩緩的走到隊列前面。
他指了指河北岸朗聲問:“敢不敢殺人?!”
陳搬山帶着頭大聲回答:“敢!”
整齊的喊聲響徹天際,殺氣騰騰。這段日子以來,士兵們對方解已經認可。他們知道這個少年將軍是個值得追隨的人,雖然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沒有想到,方解帶着他們走的或許是一條沒有迴路的單行道。
喊出這個敢字的時候,就註定了一往無前。
方解點了點頭:“那就跟我殺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