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麼?
渾身痠軟,腦袋裡有什麼東西火辣辣地往外涌,好生難受。
她想睜眼,想看看自己到底怎麼了,可是眼皮沉重得連條縫都打不開。
痛,是除了疲憊之外,她身上的唯一感覺。
其間醒過來一次,看到程十三欣喜若狂的臉,他抱着她,嗓音沙啞,滿是喜悅與後怕,瞪着她追問:“那蕭焰說的是真的,是不是?你真的中了毒?”
她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是承認還是否認,點頭還是搖頭,含糊說了幾句,喝了兩口他餵過來的水,頭一偏,又睡了過去。
昏迷的時間不知到底過了多久,似乎很長很長,她做了無數的夢,身處的場景一直在變,一會像是躺在平軟的榻上,一會又像是在顛簸的馬車上,一會又像是被人抱着飛一般趕路。
“給她治病,給她解毒,你要什麼我都給你,都給你!”
“恕小人無能,這脈息太奇怪了,小人治不了,還是另請高明吧……”
“你這庸醫!汝南這什麼鬼地方,難道就沒有一個能治病救人的大夫了嗎?!”
“息怒,大俠請息怒,稍安勿躁,依小人看來,若真是被下了毒,解鈴還須繫鈴人,只要找到那下毒之人,以大俠的身手本事,不怕討不到解藥……”
“廢話!小爺還需要你教嗎……該死的蕭焰!我要殺了他!”
耳邊全是程十三控制不住的暴躁吼聲,與他當初嬉皮笑臉的痞子模樣相差甚遠,她幾乎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程十三,是否又是有人心懷目的假冒身份來到她身邊……
呵呵,如今的她,性命垂危,一無是處,還有誰會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一想到那個人,胸口又是一陣劇痛,渾身都在發抖。
神智在痛楚中有了一絲清醒。
“媳婦,媳婦,你醒醒!醒醒!”有人急切扶住她。
“我……好痛……”努力睜眼,看向那面色憔悴的男子,扯出一個淡淡的自嘲的笑容,“彆着急,我還沒死呢,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禍害千年在……”
程十三盯着她巴掌大的小臉,臉龐猶如刀削,眼眶凹陷進去,素日璀璨奪目的眸子全無神采,嬌豔如花的脣瓣也是沒有半點血色,見狀不由得心頭一酸,桃花眼變得通紅:“你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當初爲何就不肯聽我一言,生生惹出這樣的禍事來……”
“我不是瞎了眼信錯了人嗎……”秦驚羽微微喘着氣,求饒似的扁嘴,“你還嫌我不夠慘麼,還要這樣埋怨我,教訓我?”身子虛弱,心底的悲哀與委屈也無限擴大似的,泉水般朝外涌。
“我不怨你,我只恨那蕭焰,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再恨又如何,你又打不過他。”話說得有些泄氣,但也是事實,不論心智武功,蕭氏兄弟絕對是巔峰人物,年輕一輩中只有雷牧歌有實力與之抗衡。
想起程十三先前曾說起西北邊陲軍隊換防之事,難道他前腳剛到,後腳都急着要回來?
會是……與自己失蹤之事有關麼?
她在心裡苦笑,雷牧歌回來又如何,遠水解不了近渴,看此情形,她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真的很難說,而且,淪落至此,她真是沒臉見他呢!
暗地嘆一口氣,輕問:“我們這是在哪裡?”眼珠轉動,已經看清周圍的環境,這是一間昏黑的小屋,桌上點着盞油燈,四壁斑駁,比之前的農舍條件還不如。
程十三神色黯了黯,答道:“在回京的路上……已經離京城不遠了。”
秦驚羽心中瞭然,看他這表情,只怕因爲自己的身體,兩人還在汝南附近轉悠,憶起昏迷中所聽到的話語,他肯定是忙着給她找大夫救治,想來自己流血不止的場景着實把他嚇壞了。
“十三,辛苦你了。”他那身份,那性情,能耐下心來服侍病人,也真是難爲他。
“你能不能不說這些?”程十三蹙起眉頭,一副你何苦跟我見外的神情,“你是我媳婦,我自然該好生照顧你,以後我生病了,還不得換你來照顧我!”
秦驚羽聽得一笑,道:“呸呸呸,哪有你這樣自己咒自己的?”
青白的小臉上,難得露出點笑意,全無往日的明媚絢麗,只說不出的清妍柔弱,這截然不同的另一番風情,把個程十三看得一愣一愣的,情不自禁就俯身下去,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
秦驚羽虛軟無力,沒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瞪着他,輕叱:“臭狐狸,你又輕薄我,等我好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好,我等着你到時候把我輕薄回來。”程十三笑嘻嘻道,轉身去取擱在桌上的碗勺,“我在隔壁大嬸那裡討來的粥,很好吃的呢,你嚐嚐!”
“討來的?你那麼大的面子?”秦驚羽嚐了一口,比想象中好上許多,不由斜眼睨他,上下打量,“真是討來的?”
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照顧自己,玉面狐狸早變成了邋遢狐狸,就憑他鬚髮凌亂,不修邊幅的樣子,在姑娘媳婦面前還能有這個魅力?
程十三訕訕一笑:“你何必問那麼清楚……那大嬸竈上煮一大鍋粥,我不過是舀了一小碗,想必她也看不出來,有什麼要緊。”
“只舀了粥,沒拿人家別的東西吧?”
“看你說的,我程十三是那種人嗎?我從來都是隻偷富人家的金,不取窮人家的線!”他被她一瞥,語氣軟了下來,嘟噥道,“就是我想拿,她家裡窮得叮噹響,也沒什麼可以拿的,我還偷偷給她門縫裡塞了塊銀子呢。”
秦驚羽聞言,立時對他印象大變,肅然起敬:“十三,我以前真是看錯了你。”原想他聲名狼藉,一向對他惡言惡語,避而遠之,卻沒想到他不僅不欺暗室,還有着劫富濟貧的俠義之心,只不過,風流好色那也是板上釘釘子的事實……
“知道錯怪我了吧,那以後就將功折罪,對你夫君我好點,這會先親一個……”一表揚,程十三立時飄飄然,涎着臉湊過來,時刻不忘偷香。
“一邊去!”秦驚羽一掌擋開他的臉,哼道,“色胚,死性不改!”
“呵呵,三少在京城的聲名比我還響亮,我們半斤八兩,彼此彼此!媳婦啊,我們倆可真是天造一對,地造一雙……”
“你有完沒完,我還喝粥呢!”
聽到這句,程十三頓時收斂笑容,老實下來:“是,我不鬧你了,你這幾天一直昏着,都沒怎麼吃東西,趕緊把粥喝了。”
秦驚羽笑了笑,自己端起粥碗,慢慢吃光。
相處這段時日,不說對他的性情瞭如指掌,至少也算是大致摸着些門徑,這明顯就是個紙糊的老虎,而且對她當真是在意得緊,只要一扯上她的身體狀況,他便自動偃旗息鼓,繳械投降。
吃完粥,程十三收拾好碗勺,坐到牀邊,抓起她的手,嗓音有絲沙啞:“媳婦,你知不知道這幾日你把我嚇壞了,流那麼多血,我都以爲……以後不要這樣嚇唬我了,好不好?”
秦驚羽翻了個白眼:“大男人,還跟我撒嬌,好意思嗎?”
“你是我媳婦,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程十三在她手背上重重親一口,關切問道,“你現在覺得怎樣?身上還痛不?”
秦驚羽沒躲過去,只得將手背悄悄在外衫上蹭了下,搖頭道:“頭還有點痛,其他都沒事了。”默了一會,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能迴天京?”
程十三吁了口氣,愁眉不展,輕嘆:“這汝南通往天京的道路除了官道,就是翻山越嶺的山路,你的身體狀況沒辦法走山路,蕭冥是算準了這一點,人馬都潛伏在官道上……”
“那就再等等吧,反正那麼長的時日都過來了,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算算時間,大將軍雷陸的軍隊不可能原地踏步,也該朝外圍擴展尋覓了,要是真如她所想,雷牧歌率部從西北迴防,那麼雷陸則會沿東南搜尋,那蕭冥頂多幾百人手,又是在大夏境內,絕對不敢與大夏軍隊正面交鋒。
如今勢單力薄,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先避過風頭,再找機會迴天京。
等待的日子,是如此漫長。
昏睡的時候還好,一無所知,什麼都可以不聞不問。
可是一旦清醒,身上的痛,心裡的傷,都交織在一起,匯成汪洋大海,足以將她淹沒滅頂。
還好,有程十三在,想着辦法逗她開心,有一天還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罈酒,兩人分着喝光,打着酒嗝,眯着雙眼,天南地北胡侃。
這小鎮上的酒,自然沒宮裡珍藏的佳釀那般柔和香醇,後勁極大,當時迷迷糊糊不覺什麼,這一睡就是一日一夜,到了第二日早上醒來,宿醉的痛楚立時來襲,看見程十三心疼不已的神情,聽得他詛咒發誓,一輩子再不讓她沾酒。
呵呵,他卻不知道,那種酒醉微醺的感覺,能讓她暫時忘卻那些銘刻在心的人和事,那些永遠無法磨滅的痛恨與懊悔……
原來她秦驚羽,居然也有要靠烈酒來麻痹自己的時候!先自欺,而後欺人。
怪不得,世間那麼多人都喜歡酒這個東西,喝醉了,可以笑,可以唱,可以鬧,好久沒有這樣快活過了,真好,真好!
醉了之後,什麼都不管不顧,不知天日,一味沉睡。
只是,抱着她照顧她的那個人,再也沒有那熟悉的胸膛,熟悉的味道。
心裡的酸澀與苦楚,那麼清晰,即使醒來,都覺得面上冰涼,滿嘴苦澀。
如果可以就這麼醉着,永遠都不清醒,那該多好……
喝了程十三熬的酸得嚇死人的醒酒醋湯,她一陣沉默,忽然聽得他悶悶道:“你喝醉了,一直叫他那個太監名字,你這沒良心的,就不能叫叫我的名字麼?”
“那不是醉了麼,我哪知道啊——”秦驚羽咬着嘴脣,冷笑,“我肯定是在夢裡追殺他,所以才叫出他的名字來,沒什麼稀奇的。”
“那就好。”程十三怔怔看了她一會,沒說什麼就走出去。
關上房門,他才望着遠處苦笑,那一聲聲燕兒,叫得那麼悲傷,那麼纏綿,聽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蕭焰……
與此同時,房裡的秦驚羽也喃喃念起。
不知爲何,一想起那個名字,心口就疼得厲害,腦袋裡更是冰火交替來襲,有什麼東西叫囂着從各個方向往外衝,仿若隨時都可能炸開。
痛意,從五臟六腑,從四肢百骸,從全身各處直衝頭頂。
實在忍耐不住,一擡手,揮落桌上的水杯,她抱頭低叫,聲音淒厲:“啊——”
“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房門哐噹一聲被撞開,程十三衝進來抱住她,滿是悔意,“都怪我,我不該提起他來氣你,我就是沒忍住,我不該嫉妒……”
“不關你的事……”她虛弱地笑,想要出言安慰,卻心律過快,時冷時熱,吐不出一個字來。
又要發作了嗎?
不是說中間間隙時間會延長嗎,而且,她多少還吃下了半粒解藥,理應拖延時日的……怎麼會這樣?
秦驚羽剛一張嘴,噗的一聲,一口血箭噴出來。
眼前一黑,她模糊地想,嘴裡,這回是嘴裡吐血,意味着第二次發作開始,她離死亡又更近了一步。
程十三握住她的肩,逐漸用力:“你這傻子,你還想騙我麼,你根本就是中了劇毒,還死活不承認!你爲什麼不早說啊,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會帶你走!”
“你好吵……”她面色慘白,慢慢闔上眼。
“別睡,走,我帶你去天京找你外公穆神醫,就是重重包圍我也要拼死去闖!”程十三抱起她,怒吼着,踢開門往外奔。
“沒用,外公不在天京……”她喃喃道,脣邊不住有血絲溢出,眼前逐漸呈現出一片鮮紅,那是……死亡的顏色。
好痛,好累,熬不住了,她實在熬不住了。
她知道自己很沒用,但是,就這樣吧,就這樣,以死謝罪,一了百了。
“十三,答應我,幫我救我弟弟元熙,求你……”她死命抓住他的手,算是臨終遺言吧。
程十三迸出了眼淚:“你聽着,我不答應,你的弟弟,你自己去救!”
臭狐狸,之前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結果翻臉就不認人!
她氣得抓狂,再也無力重申,陷入昏迷之際,聽得他咬牙切齒,啞着聲音喊——
“撐住,你一定要撐住,我不會讓你死的,我還等着你給我做媳婦!”
“我不會讓你死,不會,絕對不會!”
“媳婦,不管怎樣,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