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處於緊張狀態下的人,一旦鬆懈下來,就容易生病。
秦驚羽正是如此。
之前遭遇海上暴風雨,吸血蝙蝠圍攻,誤闖蠻荒禁地,經歷機關猛獸,大戰雙頭怪蛇,甚至是遇見火山爆發……每時每刻神經都是繃得緊緊的,連打個盹都是抱緊了琅琊神劍,這一旦通過預想中的險境,即將到達最終目標,即是心神一鬆,一覺睡去,就沒再自己醒來,而是全身痠軟無力,迷迷糊糊發起高燒。
茫然中覺得被擁進一處清涼之地,像是來到了溪流側畔,口中被喂進清涼的淡水,有人解開了自己的領口,用溼潤的布巾給她擦着滾燙的肌膚,努力降溫散熱,更有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從背心注入,在四肢百骸裡隨意遊走,驅散病痛。
心裡知道這人是燕兒,可是腦子裡總是一陣清醒,一陣糊塗,實在不明白他爲何那般吝嗇,每回就是喂水都只喂那麼一小口,僅是夠她潤潤喉而已,根本不能解渴,嗓子眼像是冒火般乾啞鈍痛。
如此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到後來,喂水的次數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腥氣的液體,溫熱,黏稠,心裡直覺抗拒,卻總是被強制性地屢屢喂進。
待得身上熱度減退,意識逐漸恢復,終於睜開了眼。
天色大亮,刺眼的光線照射下來,眼睛頓時一陣酸澀。
秦驚羽擡手遮擋,眼珠轉動着,迷惘朝四周看。
哪裡是自己以爲的溪流!
但見漫天的黃沙不時翻卷,一叢稀疏的紅柳隨風搖曳,地面是潔白的淺丘,層層疊疊,起起伏伏,舉目望去,竟是茫茫無垠,一眼看不到盡頭。
是在做夢麼?
“醒了?”一片陰影飄來,低柔略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恰好擋住了強烈的日光。
“嗯。”秦驚羽應了一聲,慢慢撐起身來,只瞥了一眼,就被他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啊,你……” ωwш•ⓣⓣⓚⓐⓝ•CΟ
這還是那個溫潤俊秀寵辱不驚的少年嗎?
蒼白消瘦的面頰,狹長的雙眼深深凹陷,目光愈發黑沉幽深,薄脣乾裂脫皮,一副風塵僕僕勞累不堪的樣子,令她想起多年前他逃難回宮窮困潦倒的情形,而這次,顯然還要糟糕得多!
心裡隱約明白是怎麼回事,卻忍不住要問:“你……怎麼這樣……”
“對不起……我沒把你照顧好……”燕兒抓起她的手,低頭凝望着她,眉心蹙緊,滿目心疼,“你得了風寒,還發燒,來勢洶洶,一直昏迷不醒!”
秦驚羽垂下眼瞼笑了笑,自覺身上好了許多,也沒他所說那麼嚴重,舔了舔脣,輕聲道:“我想喝水。”
燕兒沒動,只是用那雙漆黑的眸子直勾勾望過來,眸光迷離,帶着隱隱的憂鬱,半晌,才澀然道:“你再睡會,等天黑了,我就去找水……”
“天黑?”秦驚羽聽得一驚,心裡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爲什麼要等天黑?”
燕兒不吭聲,只是儘可能把她往自己懷裡摟過去,極力遮擋頂上的陽光。
四周安靜得出奇,耳邊是呼呼的風聲。
秦驚羽越想越覺得不對,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扎着一把將他推開,自己騰的站起身來,周圍的景緻映入眼簾。
烈日。
黃沙蓋天。
無邊無盡的沙海。
熾熱的光線明晃晃直射下來,不由頭暈目眩,腳下發軟,重重跌回他的懷中。
這一切,不是幻覺,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秦驚羽扯住他的胸襟,懊惱低喊:“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兩人過了那道山嶺,明明該是一片青綠原野,怎麼會變成一望無垠的沙漠?!
燕兒似是被他撞到何處,悶哼一聲,嘆道:“我也不知道,我們從山上一路滾下來,都摔暈了,一醒來就是在沙漠之中。”
“沙漠……”
秦驚羽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在登山之前將自己手指刺破的那片草葉,難怪當時覺得眼熟,那正是自己前世在圖冊上見過的一種耐旱植物,好像叫做什麼野沙棘,從來就長在沙漠附近。
靈虛幻境,怪人戰陣,再加上這無邊沙漠,如此三道屏障,難怪那老婆子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執意放行,她根本就是篤定自己去不了島主庭院,只能是命喪當場!
“是的,我們已經走進了沙漠。我怕那些盔甲怪人追來,不敢回頭,只好帶着你朝前走,胡亂走了一陣,總算是摸出一些規律——”燕兒虛軟笑了笑,又道,“好在下船的時候我隨身帶了一隻水囊,我們已經支持了三天兩夜……”
“三天……兩夜……”
秦驚羽喃喃念着,回想起自己在昏迷時被喂下的清水,以及後來的粘稠液體,再嗅得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氣,陡然反應過來,咬脣道:“我們斷水多久了?”
燕兒愣了下,答道:“斷了半日……”
話聲未落,就被她抓住左手手掌,撩開袖口,手腕上綁纏着的布條立時呈現眼前。
不顧他的阻擋,心急扯開布條,少年白皙細弱的腕部,儼然有着數道猙獰的刀痕。
“竟敢說慌!”
秦驚羽氣得掐他一把,又在他胸口狠捶幾下,口中呸呸作聲,恨恨叱道:“誰讓你放血餵我了,誰稀罕喝你的血!死小子,你還要命不要?!你,你真是個……大傻瓜!”
燕兒微微一笑,笑容裡盡是無奈的疼惜:“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認打認罰,只求主子別生我的氣。”
“你!”
聽得這一語雙關的求饒之言,秦驚羽又好氣又好笑,心底怨氣早就消去大半,但是就這樣饒了他,也實在不太情願,於是硬聲質問:“說,你的武功是怎麼來的?”
燕兒長眉一軒,老實答道:“是師父教的。”
“師父?”秦驚羽一挑眉,好奇問道,“你師父是誰?”
“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剛進宮那年,機緣巧合遇到一位武功高強脾氣古怪的老者,將一身技藝盡數教授,只囑咐我一句話,就是不在人前顯露武功——”燕兒顯然不願多說,含糊道,“不是存心隱瞞主子,只因師命難違,咳咳……”
秦驚羽知道江湖中一些前輩高人大都有些怪癖,此時也不再多問,只是惋惜道:“要是你那師父早些遇見你,教你武功,你也不至於進宮做太監……”
燕兒眨眨眼,並無哀怨,眼底有絲笑意一閃而過:“我不進宮,又怎麼能遇見主子呢?我不後悔的。”
“你呀,真是個傻子……”秦驚羽長長一嘆,也不知自己在懊悔什麼,想想也是,生命如長河奔流,一去不返,人只能朝前走,向前看,卻哪有那麼多如若假設!
既然已經身處沙漠之中,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當務之急卻是要儘快走出去,爭取在最短時間內到得目的地。
燕兒見她沉默不語,湊近笑道:“主子可是原諒我了?”
秦驚羽橫他一眼,哼道:“想得美,只是留用查看,根據你的實際表現再說後話。”想了想又道,“從今往後,凡事都要向我稟告,不準有所保留,聽到沒有?”
“從今往後……”燕兒張了張嘴,不知想到什麼,忽而一笑,“是,主子,我記住了。”
秦驚羽點點頭,當下也不再理他,坐在原地歇了一會,便是四下張望,觀測周圍的地形。
老師所繪的地圖沒錯,這裡原本是青山原野,後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被漫天沙海覆蓋,成了這般情景。
沙漠……
黃沙漫漫,驕陽當頭,無休無止的道路,飢渴交織恐怖苦楚的旅程……
沒有駱駝,沒有路標,沒有水,沒有食物……除了琅琊神劍,統統都沒有,一想到漫長艱苦的路程,心裡實在沒底,就憑赤手空拳的兩人,能活着走出去嗎?
秦驚羽暗自嘆氣,在腦子裡努力回想着一些沙漠求生的知識,零散的記憶慢慢浮現出來,夜行曉宿,節約飲水,繞開沙丘,在沙脊上行走……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兩人相依坐着,保存體力,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等着夜晚的到來。
“燕兒,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半晌沒等到他的回答,秦驚羽自顧自說下去:“我好想回明華宮,什麼都不做,就是不停地吃啊喝啊,從清早一直吃喝到半夜……”
燕兒輕聲道:“這個願望不難實現。”
“燕兒,”秦驚羽啞着聲音開口,滿懷憧憬,“我想喝御膳房做的酸梅湯,還有紅棗蓮子羹……”
燕兒朝她扯出一個明朗的笑容:“嗯,等回去之後,我在御膳房守着給你做。”
“我還想吃你做的烤魚,好香啊!”秦驚羽摸着乾癟的肚子,嚥下一口口水,問道,“你還會做什麼吃的?”
燕兒搖頭,低聲道:“我只會烤魚,別的都不會做了。”
“沒事,等我們走出去,找個地方我做菜給你吃,我會做的菜還不少的。”秦驚羽也不管會不會露餡,掰着手指邊數邊道,“我會做西紅柿炒雞蛋,水煮魚,宮保雞丁,蝦仁白菜,麻婆豆腐……”一口氣列舉了足有十幾樣菜餚名稱。
燕兒聽得笑容滿面,似是滿足至極:“好,我等着嘗主子的手藝,說話算數。”
“沒問題,一言爲定!”秦驚羽吸了吸鼻子,頓了下,又笑道,“不說吃的了,越說越餓,我其實還是最想喝水,若是這裡有一缸子水,你信不信,我一口氣就可以把它喝乾。”
燕兒輕輕點頭,幫她扯了下氈帽,低聲道:“我們會找到水的,一定會的。”
秦驚羽嘆了口氣,想想又好奇道:“對了,你和雷牧歌上回在宮裡不是打了一架嗎,說說,到底是誰的武功高些?”
燕兒目光一黯,笑了笑,好脾氣道:“沒分出勝負來。”盯着她的眼睛,忽又問道,“主子希望我們倆誰贏呢?”
“我……”秦驚羽皺眉,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燕兒呵呵一笑:“主子把答案放在心裡就好,別說出來,免得我傷心。”
“不是,其實我……”見他閉眼歇息,只得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這還用說嗎,她當然是希望自己的人能打贏的……
天漸漸黑了下來,風沙也漸漸小了,一輪皎潔圓月掛在頭頂,氣溫從極熱一下子變得極冷,燕兒將自己外衫脫下裹在她身上,半抱半扶,慢慢朝前走。
這沙漠徒步行走,確是件十分痛苦之事,腳下盡是鬆軟沙粒,人踩上去就是半尺深,這一踩一拔,體力消耗迅速,速度極是緩慢。
秦驚羽默唸着注意事項,以劍作杖,帶着燕兒儘量繞開沙丘,在稍微硬實的迎風面和沙脊上行走,每走上大半個時辰,就停下來,在避風處休歇一會。
如此走走停停,待得繞過一個巨大的沙丘,秦驚羽突然一聲驚恐尖叫。
“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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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兒一個箭步衝上去,擋在她面前。
月光下,一隻慘白的骷髏頭就那麼突兀躺在沙地上,三尺開外的地方散落着一些人骨,還有幾具骷髏就那麼直挺挺坐着,半截露在外面,半截埋在沙礫之中,睜着深深的空洞的雙眼,靜靜地面朝兩人。
這一瞬,生命,如此脆弱。
秦驚羽撫了下胸口,沉默半晌,拉着他從一旁繞過,繼續前行。
“走吧,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
到後來,爲了保持體力,索性連話都不講,只是走一段,相互拉拉手指,或是對視點頭,算作安慰和鼓勵。
茫茫的沙海里,兩道相依相攜的人影,被月光拖得長長的,以蝸行龜速,緩慢地,艱難地行走。
整整一夜,沒有找到一滴水。
黑暗過後,就是天明。
白天,兩人依照那晝伏夜出的原則,放慢行走速度,又開始找地方,或是岩石的空隙處,或是沙丘的避風面,幾個時辰幾個時辰地保持靜坐不動的姿勢。
太陽,越來越烈。
風沙,越來越大。
四周除了沙,還是沙。
嘴脣被烈日曬得開口,露在衣服之外的肌膚也是龜裂,又粗又糙,火辣辣的疼。
秦驚羽腦袋越來越沉,明顯感到體力在迅速下降,身體的水分在迅速流失,心跳愈發加快,撲通撲通似要跳出胸口來,整個人被一種說不出的憋悶和窒息感所包圍,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大半日過去,到了黃昏,秦驚羽走着走着,忽然一頭栽倒在沙礫之中,再次陷入昏迷。
渾身輕飄飄的,沒有半分重量,還在不斷飄啊飄。
她,可是要死了麼?
迷糊中,有微涼之物湊到脣邊,鼻端又嗅得一股濃烈的腥氣。
他又割破手腕在放血喂自己?!
秦驚羽大驚之下,即是使出全身力氣,拼命搖頭:“不……我不要喝……你的血……”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一陣靜默。
“不是我的血,是野兔,我獵到一隻野兔!不信你聽!”撲撲幾聲,似是手掌拍打在水囊上,囊口隨即伸過來,固執喂進她嘴裡,咕嘟咕嘟,溫熱腥甜的液體再次灌入。
兔血……人血……
秦驚羽心知肚明,眨了眨眼,眼角溢出一滴晶瑩的淚珠。
傻瓜,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傻……
“主子……”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在對她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你說過要做菜給我吃,當人主子,必須一言九鼎……你不能反悔……否則會讓全天下人笑話……”
是的,她記得的,她一定不會食言。
想開口說是,想對他微笑,想朝他點頭,卻沒有半分力氣來實現。
“這隻水囊,足夠你再堅持三日,放心,我已經將毒素控制下腰部以下,這血是乾淨無害的——”一樣軟軟的,鼓鼓的物事塞進她的懷裡,他抱着她的動作,越來越輕,越來越柔,幾乎是貼着她的耳朵在說話,聲音嘶啞,幾不可聞,“琅琊神劍會保護你……這島上沙漠,其實沒想象中那麼大……相信我,三日之內,你一定能平安走出去……”
不,秦驚羽在心底狂喊,燕兒,他到底在說什麼,在做什麼?!
“不……”哽着聲音,嗓子劇痛,竟是一句話都喊不出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對不起,我沒法陪着你了……”他的聲音愈發虛弱,如若不是她聽力超常,在風沙中根本聽不清,“別怨我,若非如此,我沒法待在你身邊……”
秦驚羽恍若未聞,只拼命咬破了嘴脣,力求換來瞬間清醒,睜眼去看他。
“雷牧歌……應該就在島上不遠……你們也許很快就會見面……我總是……爭不過他……”他似是自嘲一笑,“或者……我不該這個樣子……一開始就輸了……”
一絲淡淡的紫光在不遠處躍躍欲動,秦驚羽感受到那一點暖意,心頭一振,努力守住靈臺清明,猛然睜眼!
少年的面容倏地映入眼簾,嘴脣發紫,臉色卻是異樣的慘白,眼神渙散,光采盡滅,隨着話音的消逝,那清瘦單薄的身軀砰的一聲,重重倒下。
秦驚羽呆呆望着他,目光定在一處,渾身顫抖,終於明白了他之前話語中的含義——
他的外衫已經脫下罩在她頭上,他自己身上僅着一件素色單衣,與四周沙丘一般潔淨的顏色,腰部衣衫破裂,血漬斑斑。
那血,已成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