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心結(卷二完)

走出府衙,只覺陽光萬里,風輕雲朗,剛纔的壓抑心境終於舒展開來,雲鳳弦心情終於好轉過來。

府衙外的輸錢官兵,見雲鳳弦出來,亦不做任何阻擋,只安心守衛府衙。

雲鳳弦乘來的馬車猶在府外,化血堂中的弟子也在,空洃守在車旁,見得雲鳳弦出府,忙過來施禮:“主......”

雲鳳弦擡手止住他的呼喚,淡然地道:“其實,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吧?”

空洃垂首不語。

“就算不知道我本來的身份,但也知道我來自京中,來自朝中吧!而且綱先生所有的計劃你都清楚,你留在我身邊,一方面是爲了監控我的行爲,一方面也是爲了掩護你真正的主人,對不對?”

空洃仍然不擡頭,不說話。

雲鳳弦輕輕笑了起來:“我沒有怪你,你有你的難處、你的責任,而且你也並沒有傷害過我,要謝謝你對我的照顧,其實你是一個很好的夥伴呢!”

空洃嘴脣顫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悄悄把雙手握在一起,用盡力氣,想阻止手腕的顫抖。

雲鳳弦拉着古奕霖上了馬車,在關上車門前的一瞬,輕輕地說道:“空洃,我會想念你的。”

空洃仍然沒有擡頭,低頭望着地下,清晰地看見一點溼潤在塵土間悄悄泛開。

風紫輝躍上車轅,問道:“去哪裡?”

“回雲居吧!在這個繁華的山海湖城,那裡纔是我們的家。現在大局已定,我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雲鳳弦的聲音裡並沒有什麼不悅,反而是一派輕鬆。

風紫輝輕輕一鞭揮下,馬車立刻向前奔馳。

這一次,化血堂的護衛們一個也沒有跟上來。

空洃終於擡起了頭,遙望馬車遠去的方向,只剩這小小一方空間,只剩這一對經歷了分離思念再相會的情人。

雲鳳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自打第一眼再見古奕霖就一直想做的事,用盡全力地撲倒在他的懷中,“奕霖。”

古奕霖亦是伸手回抱着雲鳳弦的身體,心裡有千言萬語,全在這緊緊一抱中。

那麼長的分離,那麼多的相思,多少情懷要訴,到如今,僅是一個緊緊地擁抱,他心已經安定下來。

雲鳳弦抱着他,閉上眼感覺他的真實存在,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悲涼,又是痛苦,又是幸福。

馬車來到了雲居門前,風紫輝回頭看看一點動靜也沒有的車廂,神色不動地提起鞭子,輕輕驅趕着馬兒,靜靜地開始繞圈子。

馬車裡,雲鳳弦靜靜伏在古奕霖懷中,一動也不動,聽着馬啼清脆的踢噠聲,聽着街市上百姓走動說話的聲音,聽着古奕霖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心靈無比安寧。

“當初我離開是......”

“不用說了,讓我就這樣抱着你,什麼也不想要,就這樣安安心心抱着你就好了。”

雲鳳弦的聲音很輕,如此卑微的要求,卻叫古奕霖眼中一熱,剛剛好不容易壓抑下的眼淚又重新涌了上來。

默默良久,古奕霖才輕聲道:“我離開你,是因爲......”

“因爲你從小的家教,因爲你不是我的第一個人嗎?”雲鳳絃聲音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古奕霖怔了一怔:“你知道?”

“開始不知道,後來仔細想想,就明白了。......”雲鳳弦擡眸凝望着古奕霖,幽幽道:“你只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至少你的驕傲不能接受是嗎?”

古奕霖怔怔望着她,還記得當日發覺她沒有落紅時,心中無限的不甘、氣憤與痛苦,明明以爲幸福已在眼前,卻又發現她的心中自己並不是唯一,那樣仿若被人揹叛的痛,讓他痛不欲生。只一心逃離,卻又牽心牽意,不忍遠離。

當初聽說他受傷時的恐慌、驚怕,到現在想來,猶覺手足冰涼。他早已經放不下這個奇特的女子。

思她念她,卻又因爲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一走了之,嘴壺不敢見她。

古奕霖把頭伏在她的肩頭,輕輕道:“我緩過了情緒,要回來時,卻又不能回來了。”

雲鳳弦輕輕問道:“是誰,是她嗎?”

古奕霖眸中露出惆悵之色,“那天我聽說你受傷,從修因寺趕往山海湖城時,半路中了埋伏,被人下毒擄走。我從黑暗中醒來,全身痠軟無力,這時聽到有人說話,然後,那人點亮燭火,我看到,那人竟是......”

無邊黑暗中,掌着燭火,映出一片光明的身影,讓古奕霖深深一顫:“是你?”

“是我。”燭光下的人微笑起來,赫然正是衛珍。

“這是怎麼回事?”古奕霖皺眉而問。

衛珍輕輕把手伸到古奕霖面前,掌心有一粒白色的藥丸:“這藥可以把你中的化功散揭開,讓你恢復武功,你先服下去吧!”

古奕霖怔怔地接過來吞下去,望着她,“到底怎麼一回事?”

衛珍輕輕一嘆,“是雲鳳源,是他派人把你捉來。他自隨我歸隱民間以來,多受苦楚,心懷不忿之意,早就想着把他失去的權勢地位加倍奪回來。如今風靈國的皇帝從天而降,他怎麼可能不好好把握。只要能把你握在手中,自然就可以隨意利用雲鳳弦了。”

古奕霖只覺全身冰涼,不敢置信地叫出聲來:“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衛珍輕嘆一聲:“你雖年輕,也是古家長大的女兒,權力之事應已多見,骨肉至親,尚且反目成仇,又有什麼不可能發生?”

古奕霖怔了一怔,想起獵場之上,古家人的背叛,心中先是一痛,後來,又是一陣悲涼:“那,大嫂,你......”

衛珍微微一笑,笑得雲淡風輕:“他一生最大的憾恨,就是因爲我而遠離權勢富貴,這種事,又怎麼可能告訴我。他暗中經營多年,表面上,卻還是行事風流的灑脫公子,對我一直情深意重。但是,他太小看我了。我是他的枕邊人,而且自問不是一個蠢女人,我喜歡的男人,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還是分得清的。他暗中的許多動作,要想完全瞞過我的眼睛,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通知了雲昱風。”

古奕霖又是一震,低低驚呼一聲。

衛珍輕輕一嘆:“我喜歡他,可是,我更喜歡這個繁榮富饒的國家。他恨我,怨我,殺了我,都罷了,可他不該爲了他自己的私利,而企圖把整個國家,拖入災難之中。所以,我想辦法傳書攝政王府,向雲昱風告發了他。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停頓一下,苦笑着搖搖頭,“雲昱風卻說現在他反跡未露,又已清名滿天下,若下手拿他,只怕爲世人所不齒,所以要我留在他身邊,查探情況,等拿到他謀反證據才肯動手。這些陰謀暗算、詭計謀劃,我都不懂,我只要雲昱風答應我,將來他事敗之時,留他一命,便願繼續留在他身邊,查探他的所作所爲。當然雲昱風不可能只靠我一個,這幾年之間,雲鳳源手下,招攬了不少高手,其中有不少是雲昱風派來的,甚至連雲鳳源視爲心腹,派來專門看守你的兩個高手,都是雲昱風的人。當然,他們得到這個看守你的職位,也是暗中下了勁爭取的,只是雲鳳源不曾察覺他們的用心罷了。這段時間,雲昱風手上,已經拿到了許多證據,可是他還是不動手,說要等雲鳳源把手上所有力量聚集起來時,一網打盡。我猜測,雲昱風的謀劃必不止於此,也許他着眼的更加廣大深遠。不過,這些已不是我所能明白,所能管得了的了,我只是一個喜歡詩書琴簫,喜歡自由而得的女子罷了。”

古奕霖聽衛珍這般娓娓道來,心中實不能相信,那一對在人前情深無悔,行事灑脫不羈,成爲所有人嚮往之傳說的夫妻,彼此竟各懷如此心機算計。

他喃喃地道:“怎麼可能,他每一次提起你,都滿臉深情,卻瞞着你,意圖謀國。你每一次說到他,都目光溫柔,卻悄悄地出賣他......”

“他是個會演戲的人,不過,我對他的溫柔,卻不是假裝。”衛珍又是微微一笑,溫柔低聲道:“我是真的喜歡他,所以,提起他纔會溫柔。”

“可是......”

“我出賣他,和我喜歡他,本來就是兩回事。我喜歡他,但不能因爲喜歡他,就讓他毀了這個國家。而且,我出賣他,其實是救他,他根本不可能鬥得過雲昱風。他有的,不過是小聰明,他看事情,往往計較於小得小失、諸般小利,不似雲昱風心胸廣闊,目光深遠,每一步棋,只怕都伏了幾十招後手,爲以後的無數步,做好準備。雲鳳源用人,無非威逼利誘,招來的,也無非貪財好利之徒。他對有才之人,以國士相待,自然有人,以國士相報。就算沒有我,雲鳳源也必敗無疑,到時不知是何下場,而我,至少已得到雲昱風保證,留他一命。”衛珍淡淡道來,語氣依舊平淡從容,並無絲毫悲涼自憐。

她天生就是這般灑脫的女子,再大的悲傷苦難,她看來,也是平常之事。旁人爲之傷心斷腸的苦痛,她卻也不過,一笑置之。當年她會爲了見一個心中傾慕的才子,以清白之身而投入青樓。

她也曾爲了保留她自由的心,而斷髮留書,放棄她最珍視的愛情,依舊剛毅決然。而今這等夫妻情斷,真心相負的慘痛,她說來,亦是平淡如水。

“我來見你,是爲了安你之心,讓你不要擔憂害怕,只是不能立刻救你出去。照雲昱風的意思,似乎是有意要讓他自以爲得計,也好在他發動的那一刻,在他所有勢力都暴露出來之時,才動手。給你解藥,是爲了讓你有自保之力,不必驚懼,只是,爲了騙倒他,你還要中毒未解纔是。”

古奕霖處此境地,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雲鳳弦:“可是鳳弦......”

“雲昱風的答應了,會把你的消息告訴她,並且讓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爲你着急,好讓雲鳳源自以爲得計。”

古奕霖怔了半晌,終於點點頭:“只要對國家有利,我留下來也無妨。”

衛珍望着他,“若不是你離開雲鳳弦身邊,也不會被捉走,你爲什麼要離開?”

古奕霖遲疑了一下:“我只說是氣惱你又看上了別家的姑娘,然後......”

聽古奕霖徐徐敘來,雲鳳弦至此,微微一笑,:“那現在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古奕霖低頭垂目,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關於這個,我能告訴你的是,我喜歡你。你是我的‘妻’,我不可能放手的。”奕霖,對不起。我並不是一個花心的人,可是我卻不能放開握住風紫輝的那隻手。雲鳳弦低哼了一聲,“話說回來,我倒沒猜到你居然被他給捉走了,雲昱風那邊,根本沒有給我一點消息,讓我一個人乾乾着急。”

古奕霖輕聲道;“我被關在雲鳳源的密室之中,但事實上,看守我的是雲昱風的人,我自己是有很大的自由的。那天晚上,我聽說你去找雲鳳源,心裡擔心,堅持要出來看看,這個時候,遇上了帝思思......”

“怪不得她能出入雲鳳源家裡而不被發現,原來是你......”

“是我。當時陪我一起的那個高手,正好也負責防衛,想要把帝思思殺了,是我出手阻攔。我因爲事先清楚雲鳳源家裡所有的暗樁布伏,再加上,當晚雲鳳源那邊的人很少,所以我幫着帝思思進去偷聽。我看到你失魂落魄,才知道,原來你一直都不清楚我被抓的事。可是,事情到了那個緊急關頭,我又沒有很多時間,無法和你說明一切,情急之下,只得把剪了我頭髮的錦帶和寫着我平時心境的字條放在你身上。”

雲鳳弦輕彈道:“幸好有這個,我才能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聯想出來,才能確定你並沒有太大危險,否則在雲鳳源的威逼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幹什麼事。雲昱風不告訴我你的事,一來是怕我安下心之後,再沒了焦慮的心境,騙不過雲鳳源。二來也是想測測我的心意,看我會不會爲了你而站在他的對立面。幸好我沒掉下這個陷阱,以不變應萬變,才勉強全身而退。不過......”

雲鳳弦看着古奕霖,臉上帶笑:“你在那裡那麼長時間,就一次也沒想過,要偷偷來看看我嗎?”

古奕霖嘴脣微動,卻不發話。

想起那次千求萬求,才求的負責看守他的高手,幫他掩飾。他悄悄來探雲鳳弦,卻在暗夜之中,見到一室風流,一時心中一陣抽痛。

不是早就對自己說過,雲鳳弦不是尋常的女子,她的身邊也一定不會只有他一個男子的。古奕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道:“在那裡,我雖有云昱風安排的人手照應,但平常也不能離開密室一步,以防萬一被人發現,功虧一簣。”

雲鳳弦不知他另有隱情,只是有些憤然道;“雲昱風這回太過分了,明知是狼窩虎穴,還讓你留在裡頭。以後,你可再不能聽這種人哄騙,做這麼危險的事,凡事要與我商量纔好。”

古奕霖點點頭,卻又禁不住滿心悲然,那顆淚不再絕地盈於長睫之上。

雲鳳弦頓時慌了手腳:“你怎麼了,可是這些日子,受了委屈?”

古奕霖怎肯讓她識破真情,忙拭着淚說:“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大嫂,心裡難過......”

雲鳳弦心間也一陣黯然:“是啊!大嫂既看破了奸計,爲什麼還會被害。”

“大嫂她......她看到雲鳳源把一種藥交給我的貼身丫鬟如意,又慫恿我今天去影湖,她猜到,猜到雲鳳源是要向她下手了。”

雲鳳弦心中也是一陣絞痛,“大嫂是因爲太愛他了,所以才情願死在他的謀劃之下。”

古奕霖輕輕道:“明知他變了心,她還是不肯忘掉曾經的美好日子,還是情願爲他而死。女人真是癡,就算聰明如她這樣的人物,也願意爲情爲愛,做這種傻事。”

雲鳳弦想起,最後一次與衛珍相見,她臉上的光芒,她淡淡的笑顏,她平淡卻深刻的一句不悔。當時尚爲之動容的愛情,更想不到,背後有這麼多的背叛殺戮、絕情陰謀,她竟還可以這樣愛得義無反顧。

她顫了一顫,更加抱緊古奕霖,“奕霖,你不是衛珍,我也不是雲鳳源,我們不會走他們的老路。我們會很認真很認真地真地愛着彼此,永遠不會變。”

古奕霖低聲說:“本來,雲鳳源和大嫂,是多麼美麗的故事,他們是所有女子夢中最幸福的人,可是......”

“我們會比他們,幸福千倍萬倍。”雲鳳弦輕輕吻上他的額頭、眉眼、鼻尖,然後是嘴脣。

古奕霖閉目,全心全意地迴應她。

忘記了傷感,忘記了悵然,唯一記得的,只是她熾熱的愛、溫暖的嘴脣。

再次握着古奕霖的手,回到雲居里,一切都恍如隔世,彷彿一切的分離、一切的波折都不曾發生,她還是當日,懷着飛揚快樂的心,攜着愛人的手,踏入這風靈國最富有城市的雲鳳弦。

但事實上,發生的一切,最終不曾改變。眼見了太多的悲涼,倍感自己的無力,雲鳳弦只有握緊心愛男子的手,才能感覺到,幸福不曾遠離,才能感覺到,生命宜然有意義。

雲居的下人們,興高采烈地歡迎了他們的主人。廚房裡端出一盤盤豐盛的菜餚,丫鬟們捧出飄香的美酒,準備爲久別重逢的主人夫婦開慶賀宴會。外面下人全身發抖,說話都不再利索地來報,當朝攝政王,雲昱風到了。

雲鳳弦知道雲昱風遲早要找他長談的,不過,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他不虧是無冕之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一切都處理好了,還是根本用不着他操心,自有精英人物,爲他盡心竭力,安排一切呢!

雲鳳弦嘆息了一聲,卻也不敢怠慢雲昱風,同古奕霖親自迎了出去。

雲居的下人們,全都垂頭肅立,恭敬得像一根根僵硬的木頭。

雲鳳弦看得無趣,乾脆道:“到我房裡去吧!我們喝點酒,竟夜長談,也不用別人侍候了。”

雲昱風含笑點了點頭。

其他人哪個不知趣,個個如獲大赦,眼看着他們走得沒了影子,才攤手攤腳坐倒下來,人人哀嘆,就剛纔那迎了一下子賓,最少也要短壽十年啊!

明明是那麼一個俊雅溫和的男子,怎麼竟給人這麼強大的壓力呢!

古奕霖知他們交談之事,必是關係重大,所以也沒有跟去,只是含笑指揮衆人守夜,不得有任何人打擾到雲鳳弦和雲昱風,更要確保不敢回有內部或外來的任何人偷聽。

而風紫輝,居然也沒有跟着雲鳳弦進房,倒是像完全不擔心任何事一樣,自去他自己的房中休息了。

雲鳳弦的房間裡,只有雲昱風和她對面而坐,桌子上放着美酒,只是誰也沒有舉杯。

雲昱風輕輕道:“我知道你必有許多事要問我的,爲什麼不出聲?”

雲鳳弦慢慢地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謀算吧!你所謀之大,絕不僅僅是眼前的雲鳳源,你佈局之深,早在許多年前,風靈國剛剛建立時就開始了吧!”

雲昱風悠悠一笑:“看起來,你真的什麼都猜到了,何不就一一說出來,讓我看看你猜得對不對?”

“從一開始,初入山海湖城時,看到武林人滿街走動,人們光明正大地佩戴兵刃,動輒在海潮樓內械鬥,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那個時候,大家給我的解釋是,這裡太富有,所以這樣就造成保鏢多。神武鏢局、和道盟、化血堂,這幾大組織都是強大的勢力,爲此官府放鬆了管制,這樣一來就造成更多的武人來到山海湖城。”

可事實上,有這種可能嗎?你自掌權以來,嚴格管制民間武力,爲什麼獨對山海湖城這樣優容?這沒有理由,一個強有力的朝廷,也斷不會容許遊俠、江湖人士,笑傲王侯,不把律法王綱放在眼中。只有孱弱的國家、紛繁的亂世,纔是最適合遊俠生存的地方。

在盛世,真正豪俠之士,要麼被消滅,要麼就是被官府收納爲己用。”雲鳳弦定定地望着雲昱風,沒有半分的拘禁與懼意,條理分明的分析道。

雲昱風點點頭,徐徐道:“當年風靈國尚在北方一隅,皇兄戰死,四起烽煙,國乏棟樑,野無才士。我雖挺身而出,平定變亂,又出兵越國,一戰功成,大大擴展了風靈國的版圖,朝中一片頌揚之聲,眼見國家日漸強盛,但我心中知道,內憂外患俱在,種種隱患都在等着時機,爆發出來。

風靈國終究是異國侵入,民間百姓、草野間的英豪們多不能完全接受。百姓倒也爆了,他們只要衣食無憂,不會過於計較誰是皇帝。只是草野間的武人,往往行事但憑一股血氣,仗三尺劍,求千古名,很多時候只認準一個道理、一種想法,不看大局,不理對錯,獨行己事。

自古以來,多少異士豪客,夜入禁城,多少高人刺客,取命官首級,奪國庫重寶,視天子如無物,看王權爲糞土,這一切,都是因爲歷代朝廷對江湖人採取不管不理的縱容之策造成的。”

“所以你要收天下兵戈,控世間高士。但你也知道,要真把武林人全逼急了,個個飛檐走壁來明刺暗殺,必會出大大的亂子,所以你用強制手段管制全國,卻留下山海湖城,一個給他們寬容的世界。神武鏢局收鏢頭,化血堂要殺手,都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和道盟的弟子能夠晉身爲將官,其他的富商也都不惜巨大的財富招攬高手。時間慢慢過去,那些飛揚壯志的英豪們,那些灑脫不羈的高手們,漸漸也被名利所困,漸漸放不開手腳。但就算是這樣,你也根本不放心。你讓幽貢曲用一本秘笈引得濟州城武林人士自相殘殺,被我破壞之後,又讓他用收徒傳基業的理由,把天下所有心羨富貴權勢的武林人心音過來。同時,也讓雲鳳源以此爲屏障,悄悄讓所有依附於他,受他指派的武林勢力也混在進來。而你,根本沒想過要去分辨哪些是雲鳳源的人,因爲你早就存了一網打盡的心思。”馮玉祥聲音裡有隱隱的不悅,目光炯炯鄙視他。

雲昱風並不迴避她的目光,直言道:“無論你認識,私相械鬥,肆意殺傷人命,難道不該被管制處置嗎?不管是行俠也好,私仇也罷,殺人的權力,只有國家纔可以掌控,他們憑什麼遊離於律法之外?”

雲鳳弦無詞以對,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設計了這一切,所以你知道重重誘惑讓大部分武林人之中,任憑他招納羽翼,收納英雄,然後,借今天的機會,一舉消滅。

我們在內堂開會的時候,你的清掃行動就開始了,所有云鳳源的手下、所有不受控制的武林人士、參與會議的其他人在山海湖的勢力,甚至在山海湖城之外,但已投爲雲鳳源手下的勢力,也都被你完全瓦解。而且你行的是堂堂正正的天道,護國平叛,名正言順,出師有名,就算一日之間,毀掉楚國民間武林六七成的力量,也沒有人可以說你半個不字。”

“我剷除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擒拿眼中沒有國法,不受拘束,肆意施展個人武力的人,有錯嗎?”

“沒有錯?”雲鳳弦點了點頭,“你當然沒有錯,你要殺的又何止是武人。你早就知道了雲鳳源要造反的事,可是你一直沒有動作。你故意讓他一步步越走越遠,故意看着他一個個拉攏同伴,故意等到今天,所有人都同他歃血結盟才動手。因爲這樣,你可以理所當然地追究每一個人的責任。山海湖城的名士世家,被你徹底打倒,山海湖城的富豪財富,也將爲你所有。包括影響力非常大,可以掌控南方最大力量的塵右燈。

你沒有想到的是塵右燈居然不肯反叛,沒有想到的是雲鳳晴居然爲了不讓他所喜歡的女人陷入到滅族的危險之中,而放棄拉塵右燈下水,反而拖了雲鳳源的後腿。要不然,你就更有理由把他們一網打盡,徹底消除所有隱患。即使是這樣,今天,你其實還是動過念,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些人全部射死......”

“雲鳳弦。”雲昱風忽的斷喝一聲。他男的這樣直呼雲鳳弦身爲皇帝的名字,雲鳳弦聽得不由一怔,嘴裡的話,一下子竟說不下去了。

“我從不敢自稱好人,卻也不至於是小人,我是想剷除禍患,我是暗運權謀,卻還不至於指鹿爲馬,以是爲非。雲鳳晴縱有不臣之心,於我看也不過是跳樑小醜,塵右燈縱爲一方宗師,我要殺他,亦不過反掌事耳,又何須非借這個機會。你真以爲,我今日放過他們,只是看在你的份上嗎?”雲昱風神色坲然不悅。

雲鳳弦聽得卻是一喜:“你沒想要殺他們?”

“不,我想殺他們。如果可以真的藉着一次的反叛之罪,一了百了,的確是件好事,但既然他們沒有參與叛亂,我也不會強加罪名。雲鳳晴的功過是非,我心中自由秤量。將來他有非道之行,我自可將他誅殺,他若沒有,我又何必殺一無能小人,平白惹上斷絕先帝血脈的罪名。至於塵右燈,此人個人威望很高,是南方武林最有名的一代宗師,與越國又素來有些瓜葛干係,門下弟子又衆多,在當年國家初定時,我已經注意到這個人了。”

雲鳳弦心中一震,忽的脫口而出:“所以和道盟的弟子才能在仕途上節節上升,所以南方諸郡官方、民間的兵力才大部分爲和道盟所控制,對不對?”

雲昱風眼中終於有了讚歎之色,望着雲鳳弦笑道:“自當日獵場之變後,我對你的才智從不敢小看,卻沒想到,你還是屢次表現出乎我意料的敏銳。不錯,你又猜對了。我故意提拔和道盟的弟子,讓更多想要有光明前途的人投身於和道盟,許多武林人士都依託於和道盟,甚至很多對風靈國抱有惡意,一心想尋找機會的人,爲了得到風靈國的兵權,也一樣會投身於和道盟。塵右燈的地位空前飛昇。我要看着,這個人會不會真的得意忘形,同時,把和道盟門下一網打盡,可用的則編入官軍,有心對風靈國不利的則大力剪除,而無論我做了什麼,道理都在我這一方。世人都以爲和道盟有影響南方兵權的實力,實際上,真正被提升上去,執掌兵權的和道盟弟子,大部分是我安排的人,他們忠於朝廷遠勝於塵右燈。”

“所以那些將軍們纔會非常好說話地聽從塵右燈的一切命令,讓人誤以爲塵右燈一個人可以影響南方勢力佈局,所以李成纔會故意處處和我做對,擺出一副看我不順眼的樣子,讓雲鳳源可以放心同他接觸。”雲鳳弦苦笑。

“塵右燈沒有跟着雲鳳源一起造反,讓我有些吃驚,不過,也有更多安慰。可見我這麼多年經營國事,終究有所成就,至少百姓心中認同了我,認同了風靈國,就連與越國有過牽扯關係的塵右燈最後的選擇也仍然是楚國,所以,我會賞他。”

“賞什麼?”

雲昱風微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建立軍校,珍貴地培養軍事人才嗎?京城中已經選址,我正在爲風靈國第一批學生尋找老師,塵右燈是一代宗師,武藝超凡,將來又是親王的岳父,自然會願意入京,教導學生武功。將來,也許全風靈國的將軍,都要稱他爲老實呢!”

雲鳳弦點了點頭,沒說話。雲昱風決不會允許一個在楓林過的民間有着強大威望,本身又有高強武功,同時還是雲鳳晴岳父的人,留在外地繼續招收弟子、擴展門派的。與其將來陰謀殺戮,倒不如現在高官厚祿養起來,而且他居然還真的物盡其用,輕輕淡淡就把塵右燈放在最能壓榨出成果的位置,這般心機手段,實在讓人不能不佩服。

雲昱風淡淡道:“既然都說穿了,不如我慢慢把一切講給你聽吧!對和道盟的安排,是早在當年越國全境納入版圖之時就開始的。而化血堂以前也誒卻是殺手組織,我初立國時,有心將這個組織剿滅,但考慮到武林人士不易控制,也不好猛然採取狠辣手段,只怕會引來更強大的反抗和騷亂,所以就嚴禁私鬥,各地嚴格立法控制武林人,卻偏偏留出山海湖城一個缺口,加上和道盟、化血堂、神武鏢局、各大商號,慢慢收納武林人的野性。

同時派人悄悄接觸化血堂,經過了許多波折,最終將化血堂收歸己用。而與和道盟向來交好的神武鏢局局主何夫人,本來就是官家千金,很容易地就能說服她投靠官方。我指示她保持與塵右燈的親密關係,讓何家的兒子和塵洛培養感情,卻又在最後,故意冷淡冤枉塵洛,造成婚變,最後塵洛果然下決心要嫁雲鳳晴,原以爲雲鳳晴會借這個機會,勸塵右燈早飯,沒想到,他竟會反過來,盡全力保護柳家,不惜毀掉雲鳳源。”

雲鳳弦深深嘆息:“怪不得何夫人今天不曾到場,原來她早知有變。怪不得何若對塵洛的情意大有保留,不憐她身遭擄劫,反嫌她揹負污名。”

雲昱風徐徐說下去:“經過幾年經營之後,山海湖城一躍而爲楚國最富有的城市。這個時候,又有了新的隱憂。這裡的富商太多也太過富有,財富集中到某些人手中,一旦這些人生起野心,或爲有野心者所用,那足可敵國的財產,就足以造就出一隻傾國的軍隊。

鹽茶是百姓生活必備之物,這裡鹽茶生意一向握在傷人手中,官府雖然也禁私鹽,但能承受管理的餘地,小得可憐。設計鹽茶之利,他們既不在乎朝廷在國庫的損失,也不在乎百姓被商人高價盤剝之苦,我卻不能容這種事一直繼續下去,有心將鹽茶收歸國家專營,一來,百年舊習,一朝難改,二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收取一切的契機。在這個時候,我得到消息,雲鳳源有做亂之心。當時我可以輕易地把雲鳳源制服,但是我經過考慮,決定任他謀劃下去。

一來,雲鳳源爲衛珍棄王爵富貴的美名傳於天下,一天不撕破臉,世人一天不會看到他的真面目,我若動了雲鳳源,就是不仁不義,爲天下所不齒。

二來,我要借雲鳳源的手,拉山海湖城所有豪富之士下馬,重新整頓商業。鹽茶之利,必須收歸官方買賣,民間富商可以沾手一二,鹽幫、漕幫可以作爲官方的助手出現,但絕不可佔據主導之力。”

“這一切,你都已經做到了。”雲鳳絃聲音裡也不知是喜是悲。

“是,經此一事,沒有人再能干擾官府,參與誓約的富商,全部被抄奪家產,以後我會看情況,再發還個十分之一,他們必會感激涕零。城中幾乎聚了天下武林力量的十之七八,今日也全被我重兵所制,識大局的,全部編入官軍府衙,將來我也打算新立幾個專門管理江湖人的官職,正事統領一切。

而負隅頑抗者,盡皆革殺。還有一些山海湖城的官員,也乘此機會削去一批,重新換些可以交以重任的新秀。南方的軍隊、民團,全部可以藉此時機,整肅換血。”

雲鳳弦神色悵然:“好一場狂風暴雨啊!”

雲昱風神色淡淡:“我固然是設局相待,但此次被風雨打倒的人,自己才應該爲他們自己做的事情負責。如果不是他們有貪心,想要借雲鳳源得到權力財富,如果不是他們自己對國家不夠忠誠,如果不是他們爲了自己的飛黃騰達,情願把安寧富有的國家拉入爭戰殺伐的深淵之中,又怎麼會有今日。他們向雲鳳源宣誓效忠的時候,並沒有人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

“今天確實有些人是情勢不得已才......”雲鳳弦眉頭蹙了蹙,眼前這個人倒真是世間難得的對手,或許他們之間還能有別的關係。

“不對,大部分應和之人,不是雲鳳源事先安排好,就是本來已和雲鳳源達成一定默契的,一部分應和之人,的確是想抓住這個機會往上爬的,但一小部分人,確實是被脅迫的,可是,難道受幾句空言威脅,就把國家出賣,因爲沒有勇氣,而甘願參加謀逆的人,不值得處罰嗎?”雲昱風淡然道:“真正有骨氣、有膽識,忠君愛國之士,我也一樣敬重佩服,絕不肯慢待的。官雲和孫從風不過是小人物,也肯爲國捨身,面對絕大力量的壓迫,也凜然不屈,此等忠義,我必中報。”

雲鳳弦長嘆一聲:“那麼,雲鳳晴、雲鳳源,還有其他依附雲鳳源的人呢?”

“雲鳳晴立有大功,需要回京受賞,雲鳳源......”雲昱風淡淡一笑:“他到底是先帝親子,當日我也曾答應過衛珍,留他一命。我不會殺他的,只會帶回京城,管制起來。至於依附雲鳳源的人,那是謀逆之罪,十惡不赦,自是九族同誅,豈有他話。”

雲鳳弦心中一陣猛跳,咬咬牙道:“只是罪不及妻兒,何必這樣斬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好嗎?”

雲昱風微微皺了皺眉,看了雲鳳弦一會兒,終於輕輕道:“好吧!既然是陛下的意思,便赦他們九族同死之罪,改爲流放罷了。”

雲鳳弦沒料到他這般好說話,反倒愣了一愣。

雲昱風的眼中終於帶出一絲淡淡笑意:“你心裡想什麼,只要對我說出來,能做的,我總會爲你做到。”

淡淡的話語,竟是重比千軍,震得雲鳳弦一時說不出話來。

雲昱風笑笑,站起身來,推開窗,望向窗外濃濃夜色,徐徐道:“你總以爲我心中忌你,也想找個殺你的理由,是不是?你總以爲我不讓你知道奕霖的事,就是爲了讓你被雲鳳源威脅,最終行差踏錯,讓我可以無愧地殺你是不是?今天在府衙,其實你心中,對我仍是防備的,說不定還想着,我希望亂箭射死的,何只是雲鳳晴和塵右燈,其實也有你自己吧!”

雲鳳弦的回答,只是深深的沉默。

雲昱風回首看向她,輕聲道:“凝寒每次與我行房之後,必會喝太醫們準備好的湯藥,你知道是什麼藥嗎?”

雲鳳弦全身一震,忽覺一股暖流直往上衝,猛得站了起來。

雲昱風若有所失地微微一嘆,卻又淡淡一笑:“我和她是永遠不會有孩子的,你是她唯一的古柔,便也如我的骨肉一般,除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傷害你。你的願望,只要是可以做到的,我都會盡力爲你達成。”

雲鳳弦顫了一顫,回想起古凝寒那張慈愛的漂亮容顏,還有云昱風連日來的種種所謂,還有的怨氣、憤恨,忽的煙消雲散,“你們可以不必如此,我不會猜忌,也不會擔心,我......”

“你不回,但我們會。我不明白,你係那個要的是什麼。但是我和她都是自私的人,都想最大限度地保衛自己的利益。只有她不再懷孕,你的地位才穩固無比,我沒有兒女,就不會有爲後人計的打算,就算我再戀棧權勢,也不會傷害不與我爭權的你。這是你的母親對你做的最大保護,無論如何,在這一點上,她不會讓步。”

“但是,你不會難過,你不回遺憾嗎?”雲鳳弦大聲道。

“我有憾,但不悔。”雲昱風平靜地說:“此時此刻,我得到的,超出我曾夢想的,我不可能再寄望太多。我自己也不敢保證,如果將來有了孩子,會對你做什麼。可如果你真的從沒有害我之心、忌我之意,我卻對你恩將仇報,那麼,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我自己,所以我沒有阻止她的決定。”

雲鳳弦卻又覺心亂如麻,輕聲道:“我對你並沒有恩,我所做的,只是希望爲國家找一個最適當的執政者,我只是自己想偷懶而已。”

“但對我來說,卻是最大的恩德了,我不是謝你饒過我的性命,而是謝謝你保全了我的尊嚴,成全了我的夢想。你不但讓我和她在一起,甚至把所有的權柄毒交給了我。如果不是你,那麼,我不是在獵場上被殺,便是遠走山野。但其實我......是被權勢富貴寵壞的人,得不到心愛的人,失去了傾天的權力,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何事來。”雲昱風目光漸漸柔和,“鳳弦,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雖然我可以揮手殺人,暗施謀劃,悄悄把無數人玩於股掌間,但這也是爲了國家未來的安定、長遠的將來,我又何至於真的嗜殺冷酷,殘虐無情。”

雲鳳弦第一次聽他這般真情流露叫一聲“鳳弦”,心中不知所惜。這麼長久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安靜地促膝長談,這樣坦然的把一切謀劃計算攤開,這樣真心地表露心中的思想和情感。

“對不起,真的是我過於猜忌你了。”雲鳳弦垂目幽幽道。

雲鳳源的變化雖大,她卻真的可以料到猜到,但卻忘了,黑暗的背後也一樣有光明的,有的時候,任性也絕不似想象中那麼黑暗,光明也一樣可以給人驚喜震動。

雲昱風伸出手,略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輕輕在她肩上一拍:“傻孩子,你也是我兒子,哪個父親會真的生孩子的氣。”

雲鳳弦最聽不得這樣溫情的話語,心中所有堅硬的屏障全部塌下來,張張嘴又想說什麼,卻被雲昱風下一句話,嚇得膛目結舌。

“我所做的,只是希望在我生前,可以把風靈國的內憂外患全部平定,將來好把一個強盛安定的國家交到你的手中。”

雲鳳弦忙不迭地道:“我,我沒有那個意思,我......”

“我知道,你想說,你心中根本沒有把權力放在眼中,但是,你卻仍然是風靈國唯一的皇帝,你也是我深愛之人唯一的孩子。雲鳳晴與凝寒有重重心結,又不是古家女兒生的兒子,斷不能坐上皇位,否則古家的勢力也不會服,凝寒的安全也難以保證。我與她膝下又無子,除了你,還能有誰?”

“我......或許我根本不是那塊料,至少像今天你做的事,我絕對做不到,我......”

“君王以天命爲器,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仁心仁念,顧全萬民,是你的有點,這樣的性情,開闢疆土或嫌不足,但守成衛國,安養百姓,卻已足夠。我若能把所有必須心狠手辣才能處置的憂患俱都化解,我若能留下一個安定祥和的國家,再在朝中爲你培植良臣重將,護國佑民。你沒有後顧之憂,用你自己的想法來治理國家,用你寬容廣大的胸襟,來承載天下,也許,可以開出萬世之太平,創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雲昱風眼中閃亮氣燦然的光華,凝望着雲鳳弦,似要籍着目光交流,把他無比的力量、強大的意念,生生刻在雲鳳弦心中。

“我所爲的一切,也不過是保護我的寡嫂幼侄。我不知道我將來是會被刺殺,還是被剷除,我只希望,在身後,可以留一個強大平安的國家,給我的親人、愛人。鳳弦,你怎可負我厚望?”

那樣深刻的一聲問“鳳弦,你怎可負我厚望?”雲鳳弦竟是再也接不上半句話,那麼多的推辭,那麼多的逃避,終不及這一句飽含深深感情的話。

罷了,這一世她想要好逸惡勞,相當個富貴閒人,這也是她願意違天下之不太公,把母親下嫁雲昱風的意圖。待一切恢復平靜之後,她再取而代之。可是,雲昱風的這一句話,讓她心如重擊,再也答不上話來。最終只有不置可否地轉移話題:“你說的越國太子,又是怎麼一回事?”

“當年我想與其讓所有心念越國之人,散處民間,紛紛做亂,倒不如把他們團結起來,一網打盡。所以在越國太子被私密處死後,我找了一個相貌與他酷似的少年,帶着印璽金冊,逃出京城。”

雲鳳弦因爲過分震驚,而倒吸了一口冷氣。誰能夠想像,反抗風靈國的首領人物,越國太子,其實根本就是雲昱風安排的棋子,這個內情足以震驚天下。

“他一路逃亡,越國的將領,紛紛聚集在他的身邊,有的人甚至爲了保護他而放棄繼續頑抗的機會。所謂十年忍辱,十年謀劃,不過是我給他這麼多年的時間,讓他悄悄集結民間所有反抗大風靈的勢力,讓他偷偷和雲鳳源接觸,使雲鳳源有了更大的信心,迫不及待地發動叛亂,讓他向炎烈國求援,使他從炎烈王手裡,騙到了大梁的軍費、兵馬。這一次他舉旗反叛,不但云鳳源這邊,通過山海湖城豪商給了她鉅額財富,炎烈國也給予了強大的支援,甚至暗中派出炎烈精兵強將相助。這次炎烈王派來協助他的是炎烈國名將楊原天,此人倒也有些小聰明,故意在京城中現身,然後讓替身四處活動,假作要擾亂風靈國政局,暗中潛去會見越國太子。又哪知越國軍隊的一舉一動,皆在我指掌之間。再加上雲鳳源與他應合,準備兩邊並舉反旗。卻不料,我十年佈網,收網的時候也到了,只需要一場慶功宴、一些軟骨藥,就可以把所有反對風靈國而投往越國軍隊的人,全部拿下了,炎烈國的軍人,我已經命人斬殺後,讓人送往炎烈國。那炎烈君王暗中派人幹出這等勾當,就算是吃了啞巴虧,也是出不得聲的。再把山海湖城內所有局面平息下來,從此風靈國之內,不管朝中、民間、武林、商場,甚至皇室,都再沒有足以和朝廷反抗的勢力,再沒有可以動搖國家根本的力量了。”雲昱風淡淡道來,多少風雲激變,鬥不過在他輕輕細語聲中。淡淡燭光裡,他的眉目儒雅,溫文如玉,就是這麼個男子,袖底驚風雷,翻腕起雲雨,卻又在反手之間,千傾風浪一朝憑,天下英雄,世間豪傑,俱是他指尖棋子,任他擺弄而已。

雲鳳弦怔怔望着他,見他眉目溫文,不見絲毫傲氣,彷彿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那麼的簡單,良久才深深嘆道:“不知該說你聰明,還是太可怕,但是我慶幸風靈國有你在,情形你不是這個國家的敵人,也不是我的敵人。”

雲昱風眼中有光芒一閃:“我永遠不會是你的敵人。”

雲鳳弦覺得一股熱血涌起來,想也沒想,大聲道:“是。”

四目相對間,傳遞的,是最重的承諾。

雲昱風笑一笑:“現在亂已平,事亦定,我這次出來,主要是想見見你罷了,娘喊也想着你呢!我不能在外頭多待,過幾天就要回去了,你和我一同回京嗎?”

雲鳳弦遲疑了一下,終究嘆道:“我暫時還是不回去了,這裡發生了那麼多事,我也不想再待,明天我就和奕霖離開這裡。外面是大好河山,無限山水,可以怡情逸性,但願不要再介入到權力紛爭中去了。”

雲昱風笑一笑,沒有提醒雲鳳弦,以他的身份是永遠不可能避開權力紛爭的,不過,他也沒有反對雲鳳弦繼續流浪的意思。他和雲鳳弦都明白,或者,這纔是保持他們和睦關係,不致彼此爲敵的最好方式。雖然雲昱風對雲鳳弦生起感激之情、骨肉至親,再加上爲着愛屋及烏,不惜盡全力爲雲鳳弦的將來鋪路,但是,雲昱風人尚在壯年,又握舉國之權,京城中,還弄了一個長得像雲鳳弦的假皇帝,應付大朝大典時皇帝必須出頭路面的禮儀。

這種情況下,雲鳳弦這個真皇帝回京,到底如何自處,只怕大家都尷尬。倒不如一在京城一在野,一掌朝綱一自在,大家遙遙相會,彼此相顧,各得其所的快意。

雲鳳弦和雲昱風談了整整一夜,窗前的燭光一夜都不曾熄滅。

這一夜的交心,讓他們彼此放開了許多事,真正彼此諒解,彼此關懷。

天亮的時候,雲昱風悄然而去,雲鳳弦則去向大家宣佈要離開山海湖城的決定。

這一夜,出風紫輝外滅有一個人睡覺。所有人都擔着心事等着,知道見雲鳳弦面帶笑容從房裡走出來,才安心下來。

聽了雲鳳弦要走的決定,古奕霖、風紫輝,都沒有任何反對一起去收拾行李。

雲居的諸人,大是不捨,對他們來說,雲鳳弦這樣親善的主人,實在太難得了。

雲鳳弦也不在意地位之分,與衆人執手話別,又留下了大筆銀票做分別紀念,勉強勸住了許多人因分離而氣的悵然之意。最終,雲鳳弦要見的,也只有一個人。

僅僅是一天不見,雲鳳源人就瘦了一圈,眼中再無一絲身材,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整張臉就像一塊枯乾的木頭。

雲鳳源沒有下在牢房,沒有關在府衙,雲昱風甚至把他送回了他自己的家,讓他住進他自己的房間。

整整一天一夜,他就這樣躺在牀上,沒有閉一下眼睛,也沒有動彈一下,更談不上嘗試逃走了。

四周看不到一個士兵,沒有絲毫殺氣,可是誰都知道,就算是一隻蒼蠅,也不可能從這裡逃出去。

雲鳳弦和古奕霖一路無阻地走進來,可她心中清楚,如果來的不是她,而是一般的閒人,那麼,就算脅生雙翼,也不可能踏進這裡半步。

房外是明亮的陽光,整個房間卻都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死一般的冰冷讓手足發寒,古奕霖悄悄握緊雲鳳弦的手。

雲鳳弦覺得嘴脣有些幹,勉強開口:“大哥。”

牀上的人懂了移動,本來黯淡的眼睛裡忽閃出一縷亮光,在這暗沉沉的室內,就像兩道狼一般的綠芒射過來,令得人全身一顫。

雲鳳弦輕喚:“大哥。”

雲鳳源輕輕笑起來,小聲不見往日灑脫風骨,倒幽然若鬼魅。

“你來做什麼,我的皇上,來看你的大哥,如今河燈悽慘?”

雲鳳弦勉力鎮定:“大哥,小叔不會爲難你的,他答應過,絕不殺你。”

“他自然不會殺我。”雲鳳源笑起來,比哭還難看:“他不過是要把我關在黃金的籠子裡,像鎖狗一樣用鑲了明珠的鏈子鎖住我,讓我受盡折磨,卻還叫天下人,誇他仁義寬容。”

“你到了如今還不反省嗎?錯的並不是別人,是你自己。”

“我沒有錯。”

雲鳳源猛得從牀上坐起來,臉上神色猙獰得像是要撲過來找雲鳳弦拼命。

“我沒有錯,我也是皇家血脈,我也是先皇之子,我也可以坐上皇位,我也該掌控天下,我有什麼錯......”

“你錯在不應該負了大嫂,害了大嫂,你可知她至死仍愛着你,你可知她明知是你害她,卻還說,一生一世,不會後悔遇上你,愛上你。”古奕霖對着神色可怖的雲鳳源大聲說了起來。

雲鳳源怔了一怔,喃喃道:“衛珍......衛珍......”他的聲音由茫然轉爲暴怒,忽的大吼起來:“都是她,都是這個賤人,我命中的煞星,是她害了我,是她毀了我!”他大吼着,張牙舞爪,完完全全不像一個人,而像一頭惡狼般對着古奕霖撲過來:“你這個賤人,是你害了我......”

雲鳳弦心中一緊,拖着古奕霖快步退出房間。 雲鳳源狂吼着從房內撲出來,一旁忽的掠出兩個精悍男子,一左一右捉住雲鳳源的手,把他重新拖回房裡,房中傳來劇烈掙扎的聲音,一聲聲瘋狂的大吼:“賤人,賤人,是你害了我......”

雲鳳弦臉色蒼白:“他瘋了。”

“爲什麼會這樣,他們......”古奕霖眼中亦滿是悲憫不忍。

雲鳳弦嘆息一聲,牽起古奕霖的手,“奕霖,我們再不要分離,不要彼此誤會,我們要好好地在一起,答應我。”

古奕霖凝視她,眼中是柔情無限,輕輕地許下永生不會的諾言:“好。”

走出大門,雲鳳弦那輛從京城帶出來,無比誇張的馬車已經等在外面了。

雲鳳弦牽了古奕霖的手,正要上馬,眼角卻見街角轉彎處,有一個單薄的倩影,癡癡而立。

雲鳳弦拉着古奕霖走過去,輕聲招呼:“帝姑娘。”

也不過兩三天不見,她變得成熟多了。她地對雲鳳弦點點頭,然後輕輕問:“鳳翔公子,他,怎麼樣?”

“還好,攝政王並未爲難他,只打算帶他回京,圈管起來。”

帝思思點點頭,神色鬱郁。

雲鳳弦心中不忍,輕聲道:“帝姑娘,攝政王平定亂局,嚴查所有謀逆之事,帝家的財產,或可有發回之日。”

“這倒不必了,我爺爺說過,財多招忌。福禍相倚,當日被雲鳳源暗算反而救了帝家,以後也不可再戀棧那富貴,一面再有禍事降臨。”

雲鳳弦點點頭。

帝思思擡頭看着前方的馬車,這才問道:“公子這是......”

“我要離開這裡了,帝姑娘回去見了帝老,代我道別一聲。”

帝思思點點頭,也不說什麼挽留不捨的話,只是低聲道:“也好,城中暫無歡顏,離開這裡,海闊天空,也是幸事。思思在這裡祝公子一路順風。”

雲鳳弦點點頭,還想說什麼,卻覺得對這個倍受傷害的女子來說,任何話語都是無力的,最終只是嘆息一聲,回身上車去了,心中卻有無盡悵然。

華麗的馬車徐徐從長街駛過,百姓訝異地指指點點,沿途兵士紛紛舉戈致意。

人們知道,那個忽然而來,震動山海湖城的鳳翔公子,終於要離去了。

無數人悄悄議論,無數雙眼睛緊盯着這輛當日進入城中時,九層嚇壞許多人的華貴馬車。

遠處府衙的高樓上,雲昱風青衫負手,遙遙相望。一個面容無比平凡的瘦高個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他的身旁。

馬車一路駛出城外,雲鳳弦退開車窗,呼吸着城外清新的空氣,看着天高雲淡、萬里晴空,原本鬱悶的心境爲之一舒。

外面還有無盡的好山好水好風光,又何必爲這裡一時一地的紛爭反覆而太過牽念。她這般一想,心境開闊起來,極目四望,正要看這城外的冬日風光,卻又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咦”了一聲。

不遠處,有兩匹馬並騎而行,那豔紫的衣裳,清脆的小聲,像銀鈴一般灑滿天地。

雲鳳弦忍不住微笑:“和道盟面對那樣的變亂,她仍然可以這樣笑,明知道受到雲昱風最嚴密的監視,他還能這樣大搖大擺帶着塵洛出來遛馬,真是一對妙人。”

古奕霖在身旁輕笑:“要叫他們嗎?”

雲鳳弦想了一項,才道:“不要擾他們,我們走吧!”

馬車徐徐遠去了。

其實在雲鳳弦看到雲鳳晴和塵洛時,他們也同時看到了馬車。

“咦,這是你弟弟的馬車?”

“嗯。”

“她要走了嗎?”

“也許吧!”

塵洛美麗的眼睛裡有着疑問:“她,真的是皇帝嗎?”

雲鳳晴目光遙望馬車遠去的方向,淡淡說:“她是個白癡。”

“看來你是真的很討厭他。”

雲鳳晴沒說話。

“其實我本來以爲,你也討厭我的。”塵洛清脆的聲音在空中漂浮。

雲鳳晴轉臉去看他:“其實有那麼一陣子,我卻是挺討厭你。”

“那麼,爲什麼又......”塵洛的臉一紅,最終還是大膽地說:“爲什麼肯娶我?本來我發覺你對我很特別,我故意嚷着要嫁給你,是有點賭氣的,我沒想到,你真肯娶我,我那時還以爲你連娶我,也是賭氣。可是爹告訴我,在府衙內堂,你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喜歡我,說你要保護我,你......”

雲鳳晴有些邪惡地笑一笑:“也許是因爲,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在我面前表現得像你這樣狼狽吧!也許是因爲,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你這麼不講理,拿把刀追得我滿街跑吧!小心了,我是出了名的惡霸王爺,也許我娶你,只是爲了報仇,爲了把你帶回家,好好折磨。”

“我纔不怕你,你以爲我是衛珍,就算被男人害死也心甘情願。你以後只要有意一點對不起我,只要敢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我的劍也不是吃素的。”塵洛一手按着蟬翼劍,柳眉倒豎,做兇狠之狀。

雲鳳晴看着她,忽然又輕輕一嘆:“你不知道,我一直多麼羨慕你,嫉妒你。”

塵洛一怔:“什麼?”

雲鳳晴淡淡道:“我是出了名的惡霸王爺,行事任性乖張,肆無忌憚,但又有誰知我橫行霸道背後,有多少苦衷無奈。偏偏冒出一個和我一樣任性妄爲的女人,你敢在大庭廣衆拿着劍砍人,你敢帶着一大幫貴公子招搖過市。你被擄之後,身負污名,被情人所疑,不是背地哭泣,卻偏咬牙在人前逞強。你新婚驚變,別的女人早已傷心欲死,你卻有精神拿着劍來追斬我。你竟敢在衆人之前,大聲討休,甚至還敢另拉一個男人做丈夫。你還敢以清白女兒之身,跑到青樓去威脅妓女。你的膽子比我還要大,而且想做就做,絕無顧忌,不似我諸般牽制。我的任性妄爲你的那份真。既然蒼天註定,再多的美酒佳人、花天酒地,都不能讓我真正的快樂,至少,我想保護另一個膽大任性的女子,可以繼續這樣毫無顧忌地任性肆意下去。”他的語氣平淡,一時間也讓人分不清是不是在傾吐衷情。

塵洛怔了一怔,忽的大聲叫:“這個時候別想用甜言蜜語哄我了,你以前怎麼戲弄我的帳我科技的一清二楚,就等着慢慢討回來呢!”她忽的一笑,如同春風吹開了鮮豔的花朵:“還記我許願你的後半輩子,永遠活在我的手掌心裡,再也別想有一天安寧自由,只能任我擺佈。如今神明顯靈,讓我願望成真,你就等着慢慢受罪吧!”

雲鳳晴怔怔看了她一會兒,忽的放聲大笑起來,大笑聲中,一躍而起,直接落在塵洛馬上。

塵洛想要推他下馬,卻被他先一步抱住,想要開口罵他,耳旁聽得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來:“我現在就在你的掌心之中,你要怎麼擺佈我啊?”

她正要反脣相譏,忽覺熱氣撲面,一個熾熱的脣,重重吻了過來。

塵洛初時還在掙扎,到後來,卻是情不自禁,更用力地反擁住他,深深沉湎於這一個熱情的深吻中。

這一吻竟不知道吻了多久,渾不知時光流逝,彷彿是千萬年,又彷彿只是一瞬,知道那刺耳的尖叫聲傳來,才讓他們彼此分開。

“救命......”

雲鳳晴臉色一變,猛得擡頭望去,遠處,有個跌跌撞撞的人影,正在迅速接近,鮮紅刺目的血跡,染滿了衣襬。

雲鳳晴跳下馬,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已經頭髮散亂,面無人色的風雪彥:“出什麼事了,那個笨蛋怎麼了?”

風雪彥聲音嘶啞,跪下就對着雲鳳晴磕頭;“快救救雲鳳弦,她、她被人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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