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弦一番發怒,笑聲中卻是極盡譏諷嘲弄,刺得人臉上發燒。
她的雙眼更似鋒利的刀子一樣,掃視每一個人,“好,原來,你們的經商之道,就是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
成葉臉上變色,站起來道:“鳳翔公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行了什麼卑鄙手段?帝家霸佔山海湖城的商場龍頭太久,人心不服,這是衆人之意。百姓信不過帝家,要去兌現帝家的銀票,與我們何干,我們並沒有義務,出手爲帝家解難。”
“對,商場無父子,帝家和我們無恩無義……”
“什麼無恩無義!”帝思思氣得臉通紅,伸手指着說話的李家聲,喝道:“四年前,你的貨遇上大風,毀於一旦,週轉不靈,債主逼上門,迫得你幾乎上吊自盡,不是我爺爺出手借出大筆款子,你能有今天,還有你……”
她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睛瞪着最先說話的葉成,“當年,你貪利心切,暗賣私鹽被查出來,若不是我爺爺替你滿城奔走,上下打點,你一家老小有多少人可以活下來……”她眼中帶淚,臉上帶恨,一個個指過去,一個個說過去,這廳中客人,濟州大豪,竟是沒有一個不曾得過帝遠遜的幫助。
“你……”
“你……”
“還有你……”
指到最後,忽然指在雲鳳源臉上,帝思思心中一痛,手指發顫,忽然衝向雲鳳源,明明學過武功,雙手卻只會無力地撕打:“爲什麼,你到底爲什麼?”
雲鳳源往旁一閃,他身後的僕人中,一人長身而起,只一伸手,就抓住了帝思思的手腕,微一用力,痛得帝思思發出一聲慘叫,再也打鬧不得。
帝遠遜臉上變色,大喝道:“放開思思。”一拂袖,案上茶杯,落到地上,摔個粉碎。隨着杯碎之聲,屋頂、廊前、階下、牆上,竟冒出無數人影。刀劍如林,寒光森森,殺氣瀰漫在天地之中。
廳中其他幾位富豪臉上多少有些變色,雲鳳源卻只漫聲一笑:“好,帝家財勢通天,家中養士三千,山海湖城內,何人能及,只不過……”他一聲長笑,如金玉相振:“只不過,在場諸位雖不及帝家富有,個人的府兵家將加在一起,怕也不少。再加上我近日聯絡山海湖城內的一衆武林英豪,帝老爺以爲,誰佔上風?”他說話的聲音雖大,但後來,漸漸聽不清了,因爲整個帝府之外,忽然響起一片腳步聲、喊叫之聲,站在廳裡向外看去,可以看到遠處兵刃映起的寒光,也可以看到,牆上那些帝家護將慘然的臉色。
用不着再聽雲鳳源的話,帝遠遜的臉色,已是慘然若死。
雲鳳源悠悠道:“帝老不要指望官兵,如今城內官兵雖多,不過全都趕去處理各大錢莊的混亂了,在一個時辰之內,根本來不及整頓足夠的人馬,解除帝府危機。不過,帝老也請放心,只要你不動手,外面那些英雄豪傑,也絕不會無故傷人。帝老,我所求非常簡單,只不過是見見帝公子而已,帝老應當不會拒絕吧!”
帝遠遜神色灰敗,仍舊不語。
旁邊的帝思思仍然掙扎着喊道:“爲什麼,鳳大哥,你這到底是爲了什麼?”直到此時,她竟然仍喚雲鳳源做鳳大哥。
雲鳳弦忍耐不住,身形微動,剛欲有所動作,雲鳳源已是冷喝一聲:“鳳翔公子,你知我性情,真要做我的死敵嗎?”
雲鳳弦一怔,最終嘆道:“你何以非要如此?”
“我只不過要見一見帝順而已。”雲鳳源忽的大聲喊了起來:“帝府的人聽着,你們爲帝府效命,無非爲了錢財,如今帝家連百姓存在錢莊裡的銀子都付不起了,哪裡還養得起你們。如真要爲帝家拚死,外面近千江湖英雄攻進來,你們也沒有什麼活路。若肯棄帝家而去,這裡衆位老闆必會以雙倍的價格,請你們爲護院,若肯把帝順帶到我面前,我必重謝千金。”他的武功不高,但這全力一喊,聲音遙遙傳出去,倒真讓帝家大院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不必看帝遠遜慘然的神色,不必看外面帝家護將交頭接耳的樣子。雲鳳弦閉着眼睛都能猜出,事態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在這個最富有繁華,許多事都以金錢來決定的城市中,這一場大變,同樣,以金錢確立了優劣勝負。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臉色蒼白的帝順就出現在大廳裡。這個長時間因爲患病而沒有露面的帝家大少爺,是被人挾着雙手,硬架過來了。
這位當初一出手,沒人敢接招,旁人憤憤退避認輸的帝家孫少爺,如今是被他的兩個師父製得動彈不得,像甩一個破布袋一樣甩進了大廳。
“鳳公子,這廝想從後門逃走,被我們攔下來了。”
帝順這個平時矜貴自負的貴公子,此時全身顫抖不止,臉色白得像個死人,垂着頭,竟是不敢與雲鳳源目光相觸。
帝遠遜長嘆一聲,有些萬念俱灰地閉上了眼。
帝思思卻憤然大罵道:“你們這兩個混蛋,我們帝家哪一點對不起你們,你們竟然……”
“帝家是沒對不起我們,有吃有喝有錢拿,可我們也給帝家看家護院,當你們的走狗,盡心盡力回報過了。現在帝家沒落了,我們總也要爲自己打算打算。”
帝思思淚落如雨:“你們就沒有一點忠義之心嗎?”
“忠義之心,呸,你們帝家口口聲聲叫我們老師,讓我們做小公子的師父,可是誰真把我們當師父尊敬?也不過就是個跟進跟出的跟班保鏢,你們拿我們當走狗,還要我們拿你們當主子,拚死拚活,效忠到底,真是荒唐。”
雲鳳源只是看着帝順,眼中是萬把毒刃,千傾毒焰:“帝公子,你我一場相交,爲什麼生了病,我來看你,總是見不着人?爲什麼,此時此刻,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敢擡頭?”
帝順顫抖着擡頭,臉色蒼白憔悴,削瘦得不似活人。人是不可能一下子瘦成這樣的,可見他的蒼白削瘦,並不是因爲今天的驚變。
雲鳳源發出一聲狂笑,俊雅如玉的臉上,露出猙獰之色,“帝公子,你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十二月二日晚上,你在哪裡?”
帝順全身劇顫,說不出話來。
雲鳳弦神色微變,眼中終於露出瞭然之色。
帝遠遜彷彿再也無力站立,踉蹌後退幾步,終於坐了下來。
帝思思嘶聲大喊:“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雲鳳源聽而不聞,狂笑不絕:“你不肯答,我代你答吧!那個晚上,你在影湖中,我妻衛珍的畫舫之上,見她獨自一人,色心大起後,對她欲行非禮,我妻以死相抗,自盡拒辱,你卻倉惶逃離,對不對?”
“不,不是的,不可能的。”帝思思發瘋一般地大叫起來。
而帝順的叫聲比她還要響,他搖頭慘叫道:“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你還敢說不是你!”平日裡詩酒風流的才子,卻像受傷的獅子一樣發出怒吼,一聲聲逼問,迫向帝順。
帝順本能的拚命地搖着頭,過度驚慌,把一身武功全忘了,四肢着地的拚命爬着,想要盡力遠離雲鳳源,一邊爬,一邊慘呼:“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帝遠遜看得心中慘然,在座中站起,走前幾步,想要保護孫兒,卻又忽然意識到,此刻的自己,再不是控制山海湖城的商業巨人,而只是一個垂日無助的老人,因而臉上一陣抽搐,所有的動作,又自僵住了。
“好,好一個不是你,人證在前,你倒賴賴看。”雲鳳源忽的一轉身,撲到身後隨侍的一個矮小僕人面前,一手就把他的帽子摘了下來。
那僕人帽子裡的長髮立刻披瀉下來,露出明顯的女兒之態。
雲鳳源冷笑着把她推到帝順面前,冷哼道:“你看看,她是誰?”
帝順根本不敢擡頭,只是不斷地喊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帝思思倒是注目看去,忽的失聲叫道:“你是衛珍姐姐的貼身丫鬟,如意。”
雲鳳弦也不由問道:“你就是那個在畫舫上服飾衛珍,事發後,卻不見蹤影的如意?”
“正是她。你知不知道爲什麼官府和化血堂極全力搜索都找不到她,因爲,我在你們之前找到她,然後把她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等的就是今天。”
雲鳳源喝道:“如意,你當日到底看到了什麼,都說出來吧!”
“是。”如意的聲音並不大,但足夠讓廳裡的每一個人聽得清清楚楚:“當日我服侍夫人在畫舫上宴請濟州才子,夜深之後,客人全部回去,夫人也讓舞姬們散了。就在準備回府去時,帝公子……不,這個畜牲忽然來了。他說前日偶得了什麼什麼幾百年前一個大才子的親筆畫,想來請夫人看看真僞。夫人一向喜歡詩畫,立刻請他上畫舫,備酒招待,相談甚歡。夫人和他一起品評名畫,一起說笑,一起飲酒,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沒想到……”
如意眼淚落了下來,哽咽着道:“到了深夜,他就露出真面目,撲過來,要凌辱夫人。夫人拚命地逃開,可是畫舫那麼小,又在湖中心,根本逃不掉。我衝過去想救夫人,可是,這個畜牲會功夫,我根本拖不住他,我親眼看他撕夫人的衣裳,我親眼看着夫人抽出匕首,刺進心口。”
如意忽然激動起來,撲向帝順,拳打腳踢,又撕又抓。
帝順他一身功夫,竟是早忘了怎麼用,只會抱着頭,縮成一團。
雲鳳源臉色鐵青,身體微微顫抖,可見拼盡全力,抑制他這一刻激動的心情,好一會兒,才喝道:“如意,別打了,你接着說。”
“我看他逼死了夫人,一定不會放過我,所以就裝作失足,掉下了湖。我以前在鄉下,水性最好,可我故意裝成不會划水,撲騰幾下,沉了下去。他以爲我死了,就沒有追下來。事實上,我偷偷潛水到了岸上。我怕得厲害,不敢回畫舫,想要報官,又知道帝家勢力大,所以就悄悄一個人回了家,躲在柴房裡,不敢出來。直到公子回府之後,我才找了個機會,乘着沒別的人,把事情全告訴了公子。公子就讓我藏了起來,還連夜去找了一個新死的女人屍體,換了我的衣服,用水浸得屍體發脹,認不出真容來,才偷偷放進河裡讓官府打撈。公子說,是要讓帝順自以爲安全,鬆懈下來,纔可以找機會報仇雪恨。”
“你撒謊,你撒謊,你冤枉我哥哥。”帝思思拼命地叫着:“哥,你快說啊!你快說是她冤枉你的,對不對?”
帝順只是縮成一團,抱着頭,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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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冤枉他,我說的全是實話。”如意大聲說。
雲鳳源冷冷道:“好,既是我的丫頭冤枉他,那他自己的人,總不會冤枉他吧!”他猛地提高聲音,喝道:“還不出來!”
“鳳公子。”隨着一聲應,一個濃眉大眼,看起來非常憨厚壯實的青年,走進了廳堂。正是當日在海潮樓中,被帝順收攬的大牛。
雲鳳源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冷冷道:“麻煩你給大家講一講,十二月二日晚上,你陪着帝順去了哪裡。”
“是,那天本來我們都在望月居,後來帝公子聽了鳳公子說鳳夫人在影湖中與衆才子聚會的事之後,帝公子就告辭了。當時只有我,所以我跟着公子回去了。”大牛眉目誠懇,聲音平穩,整個人都透着“老實巴交”四個字,他說的話,讓人無法不相信。”
“公子回去後,翻箱倒櫃,找了很久,找出一幅畫,也不管天色晚了,也不理沒吃晚飯,就又出門了。公子自己撐了一葉帝家的小舟,去了影湖,只有我一個人跟着。當時已經是下半夜,一路上沒有人,湖上也看不到什麼遊客,一些遊樂的畫舫,雖然有燈光,但船上也沒有人走動,根本沒有人看到我們。公子到了鳳夫人的畫舫下,說是有名畫要請夫人辨別真僞,後來鳳夫人就請他上畫舫。公子白讓我跟上去,所以我就撐着舟離開了。我在靠岸的地方,等了一個時辰,看到畫舫上好像有什麼人掉下去,半天沒浮起來。我不會游水,也不敢下水,只能看着。後來沒過多久,公子就出來了,他衣服不整齊,頭髮也亂了,臉色也非常難看。他什麼也不說,只讓我跟着他立刻回去,還把那舟給燒了,又給了我一筆錢,要我答應他,不許告訴任何人晚上發生的事。我一直覺得不安心,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鳳公子找我打聽,我就把什麼事都告訴他了。”
帝順像一隻沒有靈魂的玩偶般,仍然顫抖着反反覆覆說:“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帝思思呆呆而立,連哭都忘了哭,眼淚無聲地滑過美麗的臉龐。
帝遠遜看着孫兒、孫女,咬着牙,說不出話來。
雲鳳源冷冷道:“還有誰不信,還有誰需要別的證據?”
沒有人說話。
只有雲鳳源憤怒的狂笑聲,在廳中迴盪,分外陰森冰冷,“你們也不能不承認對不對?帝順就是這麼一個風流好色的性子。他是有錢公子,他是被當成珍寶,在手心裡捧大的,凡他想要的,沒有得不到之物。以前在青樓中無往不利,就真以爲,天下的美人,都要傾倒在他的財勢之下。以前也不是沒有出過醜事,和李夫人的醉酒,同秦夫人暗傳的詩帕,這些事,雖說是被帝家的財勢壓下去,但山海湖城誰不知道?帝遠遜,你這樣精明一個人,爲什麼就是不會教自己的孫子?”
帝遠遜慘然道:“是我誤了他,是帝家的財勢誤了他。”如果沒有帝家的財勢,帝順就算真是風流好色的性子,多碰幾次壁,也不敢胡鬧了。如果不是帝遠遜痛失愛子,從此把孫兒、孫女呵疼入骨,又怎麼會讓他犯下如此大錯。
“他對衛珍素有不軌之心,我只道衛珍是世間奇女子,人間男兒傾慕於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從不放在心間。可是,他卻做出了這等行徑。”雲鳳源冷冷一笑,看向雲鳳弦:“你知道他爲什麼要把琥珀送給你嗎?我看,是他對你夫人早已有意,又見你們夫妻情深,所以故意送你一個沒人,離間你們夫妻之情,他好有可乘之機。”
他瞪向帝順,厲聲喝:“是不是?”
謝醒思打了個哆嗦,竟然沒有反駁,只是頭垂得更低了。
雲鳳弦聽得也不由皺起眉頭,心中涌起深深的不快,看向帝順的目光,也大見憤怒。
雲鳳源冷然道:“爲什麼,自從衛珍死之後,帝家公子就再也不在人前露面?爲什麼這麼短的日子裡,你瘦成了這樣,可是珍娘她死而不甘,日日在你夢中索魂?”他復而又看向帝遠遜:“爲什麼你明知我心中只有珍娘一人,卻任憑你的孫女整日在我身旁出入,毫不在意男女之防?是不是你在知道真相之後,對我有愧,要賠我一個妻子,順便讓你的孫女用柔情縛我之心,將來就算我知道真相,也不忍下手報仇。”
帝遠遜長嘆道:“我錯了,你這仇,報得果然狠辣。”
“不錯,爲了這番報仇,我暗中籌劃了多久。珍娘死了,我怎麼甘心只把他一個帝順送官處斬就算了斷。我要你帝家,從此一敗塗地,我要讓他親眼看着,他是怎麼把至親之人,累至絕境的,我要親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給剮下來。”此時的雲鳳源哪裡還有半點風流才子的風度,神情猙獰如鬼,每一個字,都似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地上的帝順忽的大叫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喝多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她美麗,我只是想要……我不是故意的……”他大叫着痛苦失聲。
帝遠遜廢然長嘆。
帝思思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到現在爲止,她僅有的微薄希望還是被毀了個一乾二淨。她至親的兄長,害死了她最愛之人的妻子,叫她這麼一個一生順遂,處處被人寵愛呵護的女兒家,情何以堪。
雲鳳源冷冷道:“既然他自己都承認了,那就怪不得我了。”
雲鳳源大步向帝順走去,一抹流轉的寒光,出現在他的掌中。
帝遠遜情不自禁,奔向唯一的孫兒。可惜一名隨雲鳳源來的僕人微微一閃,已掠到他的面前,伸手一攔。只看他的身手,已知不是凡俗之輩。雲鳳弦知道,看來,跟雲鳳源進來的這些僕人,全都是近日以來,雲鳳源刻意結交的江湖豪士。
自然,帝府之中,不是完全沒有忠心誓死的家將,只是雲鳳源目光凌厲,比之百戰勇將還要可怕,往廳外一些做勢要衝進來的人身上一掃,大喝道:“我是當今風靈國的皇子,縱被金冊除名,亦是鳳子龍孫。我的愛妻被此人欺凌而死,我要報殺妻之仇,你們哪一個不怕律法條條,哪一個不介意九族同誅,全給我上來吧!”輕輕的一句話,威懾力卻是驚人的。
畢竟帝順的所做所爲,頗爲令人不齒,就算別人要報仇雪恨,也實在情有可原,再加上雲鳳源的身份,更加讓人不敢輕慢,一時竟無人敢於阻攔他。
雲鳳源走到帝順面前,冷森森一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痛快而去的。凌遲碎剮,足足三千刀,一刀都不會少。”他一刀揮起,那一抹流光,冷得震人心魂。
一直強自苦撐的帝遠遜,終是忍耐不住,大喊一聲:“順兒!”蒼老的聲音裡,無限痛楚。
帝思思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奮力一掙,竟然掙脫了那大個僕人的手,猛然撲了過去:“不要啊!”
但是,雲鳳弦比誰都更快一步,一掠而到雲鳳源身邊,一手抓住他持匕首的手腕,眼中盡是沉痛之意:“你不要這樣。”
雲鳳源帶進廳來的高手不少,任何人阻礙雲鳳源,他們都會動手,但云鳳弦一來輕功絕佳,只要她一動,別人就跟不上。二來,她的身份也高,極有可能是京城高官,又是化血堂現今的主人,別的人要想對她動手,還真得三思而行。所以,雲鳳弦可以輕鬆地搶先一步攔住雲鳳源。
雲鳳源掙了一掙,掙不開雲鳳弦的手,面現怒色:“你放開!”
“我不放。我知道你心中難過,我知道你仇深似海,可是,這樣的報復,你心中就真的快樂了嗎?”
“我不會快樂,珍娘已死,我這一生都再也不會快樂。可是殺了他,讓他受盡痛楚而死,至少可以讓我的心,不再每天痛得那麼厲害。你不是也說要爲珍娘報仇嗎,爲什麼還有阻止我?”
“我也想爲衛珍報仇,可是,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既然證據確實,既然他已經認罪,爲什麼不交由官方,按律定罪。爲什麼你不但要將他千刀萬剮,還要累及整個家族?”
“爲什麼?國法之中也有九族同誅,一家連坐的刑法,他殺我愛侶,害我今生生不如死,我爲什麼要讓他死得那麼痛快。我這麼長時間的奔走和隱忍,我放棄了所有的原則,願做任何卑鄙的交易,就是爲了此時此刻,我爲什麼不盡情報仇,爲什麼不讓所有姓帝的人,生不如死?”
“可是,你這樣做,害得不止是帝家,還有整個山海湖城的百姓。這裡的混亂如果波及到外城,更會讓南方諸郡不戰自敗,家國天下,萬千生靈,你於心何忍?”
雲鳳源尖聲大笑起來:“什麼家國天下,沒有了衛珍,我還要這家國天下做什麼?她死了,天下人的死活,哪裡與我還有什麼相干。”他眼中滿是血絲,臉上神色悲愴莫名,長笑之聲,震動人心。
雲鳳弦臉露不忍之色,最終還是咬牙大聲道:“無論如何,我會阻止你的。”
“阻止我,你如何阻止我?”雲鳳源冷笑起來:“鳳翔公子,你縱然富可敵國,難道能帶着無數銀子滿世界走?現在你身上的那一張又一張的大額銀票,對百姓來說,連廢紙都不如。你化血堂拿出來的銀子,撐不過今天,只要錢莊兌不出銀子,官府就壓制不了百姓,到時,全山海湖城的百姓一起瘋狂把帝家產業搶掠一空,至於什麼後果……”他笑聲越發瘋狂起來:“等我剮了他,我就自盡,給山海湖城,給風靈國謝罪好了。”
“你別這樣。”雲鳳弦心中一痛,大聲呼喊。
雲鳳源冷笑一聲:“你一定要阻止我是嗎?”
“是。”聲音未落,雲鳳弦只覺左手一沉,一件冰冷的東西塞了過來,低頭一看,卻是一把鋒利的短劍。
“你有兩條路,要麼讓我報仇,要麼一劍殺了我。”雲鳳源近乎瘋狂地說。
雲鳳弦手一顫,還不及有所動作,雲鳳源已是一探手,強拉住她的左手,對着自己的胸膛扎過去。
雲鳳弦嚇了一跳,猛力一掙,甩開雲鳳源的手,同一時間,不自覺也鬆開了抓住雲鳳源的手。
雲鳳源的右手一得自由,毫不停頓地對着帝順揮下去。
雲鳳弦待要再攔,已是來不及了。
不過,這個時候,帝思思早已撲到了帝順身前,一見雲鳳源的匕首揮下來,想也不想,挺身攔過去。
雲鳳源匕首全力刺出,眼睛都是一片赤紅,就算是千軍萬馬來攔,也是不會收回的。可是帝思思美麗的臉龐上全是淚水,毫不猶豫,用胸膛對着匕首迎過去。
雲鳳弦發出一聲驚呼,帝遠遜也痛叫失聲:“思思!”
雲鳳源的匕首微微一顫,刺到思思胸前時,猛然收力,沒有再紮下去,卻把帝思思胸前的衣襟完全劃破,露出雪也似的肌膚。
帝思思顧不得羞澀,猛地張臂抱住雲鳳源,哭求道:“鳳大哥,你饒了我哥哥吧!求求你。”
雲鳳源怒極恨極,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用力要扯開她,“走開,不然我殺了你!”
思思放聲痛哭,她的淚水,溼透了雲鳳源的衣襟:“鳳大哥,你殺了我吧!只要殺了我能讓你舒服一些,你就殺了我吧!我只求你能放了我哥哥。”
雲鳳弦見雲鳳源被纏住,即刻道:“帝順身犯律法,快把他押去見官。”
空洃應聲上前,扯了帝順就往外去。
雲鳳源一時拉不開思思,氣得提起匕首要往下扎,手揮到半空,卻又停住,大吼:“你們還不攔住他!”
雲鳳弦一個箭步,攔到廳門口,目光凜然一掃:“各位誰想和化血堂做死敵,儘可上來。”見衆人神色略動,她這才又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逼人太甚,我不會放他,只要他犯了法,只要他真的害死了人,律法就饒不了他,讓他死於法場,總好過在這裡私刑碎剮,也並沒有對不起已逝的鳳夫人。”
幾句話之間,空洃已是押着帝順,遠遠出去了,帝家的護院武師,誰也沒有動手攔,至於外面,固然有云鳳源安排的人馬,但化血堂接應的高手也早就到了,斷然吃不了虧。
雲鳳源眼睜睜看着帝順遠去,目眥欲裂,手上力量忽的加大,終於把帝思思推了開去,想要追出去時,帝思思勉力從地上撐起,死死抱住他的腳,不肯放鬆。
帝遠遜忽的大聲道:“鳳公子,我並不想爲順兒求命,只是你就讓他承國法而死吧!我願以帝家全部產業,爲他贖罪。”
雲鳳源還待要掙,帝思思大聲哭號,死也不肯放手。
雲鳳源手裡的匕首,幾次三番要刺下去,卻終沒有真的下手。
帝思思怯生生擡起臉,望着他,滿臉都是淚痕,小聲說:“鳳大哥。”她天生麗質,縱然淚眼模糊,也不覺狼狽,更堪人憐。這有着水一般美麗的少女,曾用那樣清澈充滿幻夢嚮往的眸子凝視他;曾那樣真心真意,爲他祝福,盼他快活;曾同樣感同身受,爲他痛楚,爲他難過。他傷心欲絕時,她日日跟隨;他痛得無淚可流,她的淚卻爲他流盡。這明珠般呵在手心長大的小姐,爲他親調羹湯,爲他噓寒問暖,一聲又一聲的鳳大哥,每一聲叫,都用盡了全部的心意。要怎樣鐵石的心腸,才能對這露珠兒般美麗的臉,紮下斷心絕情的一刀。
雲鳳源的手懸在半空中,牙齒卻咬得咯咯直響,整個人都因爲過分激動的情緒,而不斷地顫抖着。
雲鳳弦在一旁看得心緒起伏不定,眼神不斷變幻,最終低嘆一聲,走上前,一把抓着雲鳳源的手。
雲鳳源的手冰涼一片,像石頭一樣冷,雲鳳弦一根根扳開他的指頭,才把匕首拿了下來。
帝遠遜臉上的緊張之色,終於慢慢褪去,蒼老的容顏現出一個似淒涼又似安心的笑容,對着雲鳳源深施一禮:“多謝公子手下容情,我這就寫下財產讓渡之書,謝家產業,就此交與公子,任公子處置就是。”他甚至不叫人傳筆墨過來,直接用力撕下一片袍袖,一口咬在自己的手指上,就着鮮血,在衣襟上寫字。
帝思思發出一聲驚呼,手忙腳亂地想從地上爬起來,衝向她年邁的爺爺,卻讓雲鳳弦一把拉住。
雲鳳弦向這個迭受打擊的少女搖了搖頭,凝眸望向帝遠遜,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敬意。
這個幾十年立在風口浪尖,經歷過無數商場爭戰的老人,在家產被奪,愛孫入獄的這一刻,仍然把腰挺得筆直,用他自己的血,寫下將所有財產轉讓的文書。
天氣冷,手指上的血很容易就幹了,他居然想也不想,擡起來又是狠命一咬,然後滴着鮮血,繼續寫下去。鮮血點點滴滴,染紅他花白的鬍鬚、昂貴的衣袍,那一副血書完成時,字字鮮紅,更是觸人眼目。
寫罷之後,帝遠遜信手拋向雲鳳源。
雲鳳源似是純屬自然反應地接下來,臉上卻也不見喜色。
帝遠遜長笑一聲,“從此我帝家產業盡歸鳳公子安置,鳳公子要砸要燒,悉聽尊便。這處房產,也是鳳公子的,公子若是要把我們祖孫趕出去,我們即刻就走。”
雲鳳源怔了一怔,呆呆低頭,望着手上的血書,眼神皆是蕭索之意,倒不見得意之容。
雲鳳弦卻按捺不住,大聲道:“鳳公子,你大仇已報,帝順伏法之日就在眼前,帝家的百萬家產也都落入你手,現在,外頭的百姓圍攻的錢莊是你的,不是帝老爺的,再讓局勢擴大下去,不能對帝家有任何新的打擊,你就看在城中百姓無辜的份上,救他們一救吧!”
雲鳳源擡起頭,神色黯淡,看着她:“在你眼中,我已是十惡不赦之人了吧?”
雲鳳弦神情一陣悲苦,卻不說話。
雲鳳源擡手,對其他人行了一禮:“多謝各位一心助我復仇雪恨,而今我心願已了,帝家偌大財富,於我並無意義。還請各位念及百姓無辜,同心並力,化解這次的混亂,事後我會用帝家的產業來賠償諸位的損失。”
衆人早就個個喜形於色,人人滿口答應。
“鳳公子放心,這事交給我們了。”
“我們也是這裡的百姓,我等責無旁貸。”
“放心,我們各家聯手,一同週轉現銀,天大的風波也能平定下來。”
看着這些人一個個拍着胸脯的樣子,雲鳳弦有作嘔的感覺,但此時此刻,卻也不能對他們發作,如今山海湖城的混亂,還指望這些人的銀子來平息呢!
在場的可算是山海湖城最有錢的幾個人了,而且他們事先有準備,暗中早藏了大量現銀,就待取用。事後,以帝家龐大的產業折現補償,等於是讓他們以極低的價格,瓜分了帝家可是,事情弄到這個地步,看雲鳳源心傷欲死的樣子,竟讓人也覺不忍責難這個情碎魂斷,只一心復仇的男子。
雲鳳弦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掃了一回,這才走向帝遠遜:“帝老,這裡既不能住了,如不嫌棄,可願往雲居一行。我早想請帝老去做幾天客了。”
帝遠遜遭受如此打擊,猶能微笑着對雲鳳弦點點頭:“如此多謝鳳翔公子。”
雲鳳源終於在這個時候開口了,聲音渺然如遊魂:“你們不必走,我……”他眼神有些黯淡地看看帝家祖孫,搖搖頭,臉上神色頗有些萬念俱灰,逕自往外走去。
帝遠遜冷冷道:“鳳公子不是要奪盡帝家一切財產,逼帝家至絕境嗎?”
“你的財產我已奪得,仇也報了,可是,我也並不快活。這所宅子還是你的,我不會趕你出去。”雲鳳源的聲音,隨着冬天的風,消散於空中,他的人影,也穿過重重門戶,漸漸遠去。
雲鳳弦站在廳前,好幾次想要呼喚他,卻最終沒有出聲。
其他人也紛紛告辭,雲鳳弦知他們是要調動銀兩去應急,以便評定騷亂,所以也一聲不吭,由着他們去了。等閒雜人都去淨了,雲鳳弦召來幾個帝府中的下人,叮嚀他們好生照料這一對受盡打擊的祖孫,又細細安慰了帝遠遜和帝思思幾句,這才帶着不忍的心情離開了。
剛進帝府時,帝家大宅裡裡外外,僕傭無數,護衛無數,不到一個時辰,竟都風散而去。知道帝家財產盡去,還肯念着舊情,留下效力的,竟不超過二十人。
雲鳳弦看着往日車水馬龍,而今空空寂寂的謝府大門,心頭一陣慘然,輕聲吩咐:“空洃,傳我的話,派人好好保護帝府全家,多多照看他們祖孫。”
“是。”
雲鳳弦輕嘆一聲:“對了,我讓你把琥珀接出雲居,你做好了嗎?”
“我剛要下令,公子就要趕到街上來看錢莊的風波。我怕公子有事,所以緊跟在公子身旁,剛纔又一力去辦調動人馬和銀兩的事,一直沒來得及派人去接琥珀姑娘,我現在就去傳令。”
“不,不用了,我親自去吧!”雲鳳弦擡頭,看了看暗沉沉預示着寒冬風雪來臨的天色:“就算再長的密談也該談完了,這個時候,我那二哥,也該回家了吧!”
沒有主人的雲居里,除雲鳳晴外,幾乎所有人都惶然無措。因此,雲鳳弦才把雲居的大門敲開,看門的阿民就激動無比地跳出來,大聲喊着:“公子回來了,公子回來了。”
雲鳳弦回來的消息,轉眼就傳遍整個雲居。
雲鳳弦還沒有走完半個花園,府裡的人已經全迎了過來。
琥珀和大家一起,喜極衝出來,卻又急急止步,沒有像別人那樣撲向雲鳳弦,只是隔着十幾步,靜靜看着她,眼神溫柔,脣邊含笑。
雲鳳弦身旁有十幾個人搶着喊公子,雲鳳弦無意識地應着,眼神卻還是不由自主,望着琥珀。
琥珀也不急不惱,更不催她,只用一雙秋水也似的眼眸,靜靜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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