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笙沉沉睡去時懷裡隔着被子輕輕依靠着她的男孩緩緩睜開眼。
巴尼爾看着面前的人,眼神柔軟。仍然是那樣利落烏黑的短髮,白皙精緻的臉孔,雌雄莫辯。最初遇到她時,他也以爲那是一個少年。
他早已記不清活了多少年,將異界大陸走了多少遍。活得太久很多事都無法記憶深刻,渾渾噩噩,唯有那一日像夕陽下長河上閃爍着的光點,至今仍有光亮散在腦海裡。
他遇到她時似乎也是在落雪的日子。只是沒有這般狂暴,而是溫柔的,飄飄落落的雪。
山谷裡一向寂靜,天氣好時聽得到些許蟲鳴鳥叫。落雪無聲,他坐在拉蒂爾的叢林間看着雪花出神,哼着行走大陸時學來的曲子。
沒有人類相伴的日子他更習慣在族類中生活,即使它們悄無聲息,似乎也是一種慰藉。
最初化作人形時他肆意妄爲,擁抱過許多人類,這樣間接殺死了不計其數的人。
到了後來他漸漸疲憊,如果不是孤獨到難以忍受,他便隱居山谷,與拉蒂爾們一同生活。
前方拉蒂爾的藤蔓突然活躍起來,樹叢間隱隱躁動,他停下哼唱,蹙了眉心,揮手讓周遭的拉蒂爾安靜下來。
起身躍下樹梢,再往前走幾步,撥開垂落下來的藤蔓,他微微睜大了雙眼,怔在原地。
雪地裡,黑衣黑髮的少年昏迷不醒。
一直以來都是他去尋找,倒是少見這樣突兀地出現在面前的人類。而且……他還是個孩子。
他不知道少年是否還活着,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湊過去,生怕自己的皮膚會觸到他,只敢將臉貼得近一些。
臉上感覺到了微弱的呼吸。
他心裡隱隱歡喜起來,讓身上唯一沒有毒素的頭髮快速生長,延伸鋪展開來將他裹住,就那麼懸在空中帶回了自己的洞穴。
等少年恢復了健康後他就可以盡情地擁抱他。哪怕只有一週……人類就是這樣脆弱的生物。
反正都會輕易死掉,死之前消解他的孤獨也算有用處不是麼?
他心裡這麼想着,眼神裡卻落滿了滄桑寂寥。
已經不想再抱有希望去尋找了。找尋了數百年,殺死了許許多多的,他想要去愛的人類,他已經疲憊絕望至極。
所以一直一直留在誕生的地方,和不會說話的同類相伴而生。
並沒有對烏髮少年抱着希望。最初甚至殘忍地認爲,他的命既然是他所救,那他再殺了他也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或許命運跟他開了個玩笑。那個叫做連笙的,來自異界的少年美好到讓他動了心。幾百年來第一次。
當他不小心看到他在泉水中沐浴的模樣時,面紅耳赤落荒而逃。
原來是個少女。
第一次不是因爲想要緩解天性中的孤獨而去擁抱一個人。
他想擁抱連笙,因爲他愛上了這個少女。
即使最初就告訴過她自己是至毒之物,她也沒有恐懼逃離。
她似乎能夠輕易看出他的孤獨,在傷好之後,明明有許多次逃離的機會,可她甘願留在他身邊。
白天在山谷中狩獵,天氣好的時候會出谷到城鎮去走走。他喜歡她輕輕扯着自己垂落的髮絲,就好像牽着手,在人羣中也不會走失。
天氣晴好的夜晚,天幕點綴繁星,她會陪他幕天席地地躺着,講許多另一個世界的故事,然後聽他哼唱着悠遠抒情的曲調。
他會等到她熟睡,發着微光的紫發延伸過去緊緊將她包裹住,身體卻一分一毫不敢靠近。
他看着她沉睡的樣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觸碰她光潔的臉。
手指停在幾寸外就再也動彈不得,眼圈一點點漲紅,低低呢喃她的名字。
“連笙……連笙……”
那麼那麼想要觸碰。
可是觸碰的話,她或許會死。
他並不畏懼死亡,長達千年的壽命早已成爲負擔,直到她的出現,他開始學會恐懼,恐懼另一個人的死亡。
她脆弱又珍貴到無以復加,是他漫長孤寂生命裡唯一的溫暖。不敢失去。
變故卻在不久發生。自古以來有魔物便有狩獵魔物的人類存在。以拉蒂爾爲目標的人類不在少數。
劇毒的拉蒂爾死後藤蔓上的毒素還會殘存一週,在這一週內將藤蔓風乾,磨粉,毒素散去後就成爲極珍貴的藥物,駐顏妙方,因此歷來炙手可熱,價值萬金。
或許是他近來經常行走於市鎮暴露了蹤跡,這一次前來的獵人尤爲衆多。即使有她的幫助,戰鬥也異常艱辛。
收拾了最後幾人,他焦急地尋找他的身影。“拉蒂爾!”
聽到她的呼喚時,他愣怔地轉過身,在密集的拉蒂爾藤蔓間,她和數個獵人被纏繞得密不透風。
他驟然失去了全部的氣力,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結成冰。
方纔混亂的戰鬥中拉蒂爾暴動將她也捲了進去。
或許因爲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拉蒂爾的藤蔓將其餘獵人當場絞死,卻惟獨溫柔地纏繞着她。
感覺到人形拉蒂爾悲傷絕望的氣息,藤蔓緩慢地垂落將連笙放回地面。
隔着數米的距離,兩人相對無言。
連笙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漸漸浮現出的青黑色,擡起頭緩緩笑了。
他永遠記得連笙接下來的動作。
她張開雙臂,紫瞳裡有溫暖的流光,微笑着喚他,“來,阿爾,我們終於可以擁抱了。”
那是他的渴望,同樣是她的。
明明如此接近,卻只能在想要牽你的手時扯住你光滑的髮絲。
明明想要撫慰,卻只能無奈地看着你的手停在空氣中,收回時眼圈一點點紅起來。
壓抑着,不讓我聽到你的哽咽。
吶,阿爾,如果我無法活過一週,至少最後的一週,我們可以盡情擁抱,再也不分離。
他踉蹌幾步,分明哭了,卻止不住內心的衝動,一把撲過去將她抱住。
終於觸碰到了。終於可以擁抱。
他痛哭出聲,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疼,靈魂所在的地方好像被刺穿了。
“連笙,我不要你死……你要活着活着……一直活着……我可以一輩子都不碰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聽到自己瘋了一般祈求,她卻靜靜抱着他,輕輕撫着他哭到顫抖的肩膀。
如果可以用他的生命換她的該有多好。他寧願只活一週,讓她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吧。
或許是他悲痛的祈禱傳遞到了上天,連笙活過了一週。
即使被拉蒂爾的毒素折磨得消瘦了許多,她卻活了下來,能夠微笑着擁他入懷。
他難以置信,每一天都要確認她好好活着,欣喜若狂,很多次在夜裡抱着她泣不成聲。
她還活着,沒有因爲他的擁抱而死去。
原來她就是他一直尋找的人。終於找到了,再也不會孤獨了吧。
他抱着她便會被吸取生命力,連笙發現他抱得久一些呼吸就會變得微弱,漸漸地明白過來,每天費着勁讓他控制擁抱的時間。
明明每天只要抱一小會兒便足夠緩解她的毒素,可他偏偏膩着她,好像分開一會兒便會孤獨死去一樣。
那是他漫長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擁抱着她,聽她不斷重複,“好啦好啦,抱夠了吧?”然後他會撒嬌般迴應,“再一會兒,就一會兒好麼?”
她無奈又好笑地扯他的頭髮,他更加歡欣地將頭髮不斷延伸,包裹着蠶蛹般將她整個纏住,然後貼過去,幸福地蹭着。
他的連笙,他的恩娜。
然而幸福似乎完結得太匆忙。與她相遇即將半年時,他察覺到她日漸衰弱的身體。
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因爲她是來自異界的生命,這裡的空氣,食物和水並不適合她。
她會一直這樣衰竭下去,直到死亡。
所以他讓她離開,而他孤獨地等待。直到再也無法忍耐,堵上性命來到了她所在的世界。
“連笙……”男孩低低的聲音裡沒有悲傷,唯有漫長歲月積澱下來的滄桑,“如果留在你身邊意味着被忘掉原來的自己……”
他緩緩笑開,擡起頭輕輕吻住她,睫毛輕顫,脣間溢出輕柔到極致的話語,“那麼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