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少言沉默片刻,而後站起身,跟着辛老先生出去了。
帳篷外風沙漫天,揚在商少言身邊,她默默地用手拂去臉上的髮絲,順便掩去了臉上的神色。
辛老先生看着她,目光灼灼,好半天都不開口,商少言也不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等着辛老先生開口。
好半天,辛老先生才轉頭看向外頭一片昏亂的場景,慨嘆道:“縣主可知,商家世代忠良,創下了不世之功,將南陳保護得極好。若是沒有商家,沒有商家軍,那南陳就沒有今天。”
商少言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擡頭看向了昏暗的天空,輕聲問道:“辛老先生有多久沒有離開西北了?”
辛老先生愣了愣,而後掐指算了算:“恐怕至少也有十載。”
商少言收回了視線,挑了挑眉,眼帶笑意地看着辛老先生:“十年可不短。想來……辛老先生並不清楚外頭是怎麼樣的一派景象。”
辛老先生皺了皺眉:“我到底有所耳聞,知道現在頗有些民不聊生。但縣主,這並非是你這麼做的理由。”
商少言低眉,想了想,說:“老先生有所不知,現下的情況,已經不是民不聊生四個字可以形容。”
頓了頓,她道:“我有一回去盛京郊外赴宴,那是一位郡主設下的宴席,在一座開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的園林裡,遠遠看着,淡粉的、淺白的、深紅的,實在是極其美麗的景象;衣着華貴的郎君、女郎坐在曲水邊,吟詩作對,言笑晏晏。我們喝着清甜的梅子酒,吃着精緻好看、做工複雜的點心,那些點心不填肚子,也不經餓,只是圖個風雅……”
“那園林旁邊,卻是一座小村子,我見河水清澈,想去看看風景,便偷偷從宴席上溜出去了。”
“小村子裡沒什麼人,只一些老叟、老嫗,並上幾個尚在垂髫的小兒,他們見了我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態度。我心裡奇怪,但並不在意。”
“我又在村子裡走了一圈,路過一戶人家時,看見幾個半大少年在毆打一個小孩兒,我連忙去制止了,那小孩兒很感激我,請我去他家裡吃茶。”商少言聲音柔和,說到這小孩兒時臉上充滿了懷念,“小孩兒看上去很髒,身上也散發着一股餿味兒,他帶我去他家中,我卻不見他的爹孃。”
辛老先生不知不覺也聽得入迷了,見商少言停了下來,連忙追問:“他爹孃去了哪裡?這村子裡爲什麼全是老人和小孩?”
商少言看了一眼辛老先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接着說:“我便問他,他爹孃去了哪裡?他說,他從來沒見過他的爹孃,自小和爺爺相依爲命。爺爺告訴他,他爹孃是被軍爺抓走的。他帶我去看了他家後院,我看見了三座孤墳……那小孩兒年齡不大,五六歲模樣,卻十分懂事地指着那三座孤墳對我說——漂亮姐姐你看,那裡就是我的爹孃、我的爺爺,爺爺說,如果我哪天餓得不行了,就躺進去,和他們一起去地下享福。”
辛老先生怔怔地看着商少言。
商少言笑了笑,那笑容卻不似方纔練武場上的張揚肆意,而是一種叫人看不清情緒,有些悲涼的笑:“我聽得心裡難受,將身上帶着的點心給他,然後沒多久就離開了。”
“第二日,我叫我的侍女去打聽那小孩兒爹孃的消息,順便查了一下那座村莊……辛老先生,您猜怎麼着?”商少言聲音很輕,“那座村子裡的所有青壯年都被拉去修建我赴宴的那座園林了。那位郡主給每個人準備了一貫銅錢的工錢,她的侍女扣下一半,給到了管事;管事扣下三分之一,給了工頭;工頭扣下了大半,最後到每個人手裡頭的,只有五枚銅錢。”
“五枚銅錢,那是放在盛京城的大街上,連乞丐都不會撿的數。”
“那些青壯年自然也是不肯的——他們並非是貪心,只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五枚銅錢着實不夠一大家子的開銷。”商少言低垂着眉眼,“他們一起去園林裡向郡主討要工費,畢竟最開始承諾的便是一貫錢。”
辛老先生皺了皺眉:“那位郡主定然發現了手底下人的不忠不義,會加以懲罰,補上工錢。”
商少言彷彿聽見了一個笑話,她扯了扯嘴角:“那位郡主是發現了。”
不等辛老先生鬆一口氣,商少言便聲音冷淡地說:“但是她捨不得自己的心腹婢女受委屈,也不敢叫自小看着她長大、在府內算是有威望的管事受罰。那座村子裡的青壯年,則因爲冒犯了皇室郡主,被當場打死。”
辛老先生震在了原地。
商少言撩了撩額前的碎髮,眼裡滿是嘲諷:“我聽說此事後,便帶上了不少銀錢去那座村莊,想要資助那些老人、小孩兒……可是,辛老先生,我去晚了。”
“前一日被我救下來的小孩兒,餓死了。”商少言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我和侍女發現他的屍體時,他手裡還握着我昨日給他的糕點。”
辛老先生一時無言。
“所以,那座園林裡有着幾十上百人的鮮血;我們就坐在累累白骨上,飲酒作樂,誇讚當今天下太平,歌頌皇室治理有方。這世界上哪裡有什麼商家軍?”
頓了頓,她看向遠方訓練有素的軍隊:“他們不是商家軍,是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是南陳的百姓,是南陳的基石。”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商少言看向辛老先生,被風沙擾得眯了眯眼,“不知辛老先生是否曾聽說過一句話——時代的每一粒塵埃,落在一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我不敢說我做的事情是正確的,但我看不得民間疾苦,我只想做我能做的、力所能及的。”
“我要海晏河清,我要天下太平。”
說完這句話,她便似乎有些走神了,定定地看着遠方。
辛老先生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充盈着不知名的神色,好半晌,他才道:“縣主,做你想做的吧。”
商少言挑眉看向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這麼搞定了辛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