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行到徐州地界，白日還好，晚上就冷了，柳念真早早讓人將厚棉被翻了出來。
大抵是水土不服，柳念真這兩日都不大舒服，怕妹妹擔心，自己也覺得不是什麼大事，柳念真悄悄忍着，不想這晚總忍不住咳嗽。柳念真難受地翻個身，拉起被子悶悶咳，不知咳了幾次，發覺妹妹動了動，似是要醒，柳念真不願驚醒妹妹，悄聲下了榻，穿好鞋子披上斗篷，裹得嚴嚴實實出了裡間。
她在船篷裡悶了半個多月，極熟悉裡面的擺設，小心翼翼地走，不用燈照也沒撞到一樣東西。外面榻上綠珠紫鵑睡得沉，都沒察覺自家大姑娘起來了。
柳念真用帕子捂着嘴，飛快開了門，走到外面，靠在船欄上，才放下心捂着帕子悶咳。
江風捲着溼氣吹過，帶走她幾乎被流水淹沒的聲音，也徹底帶走了她的睡意。
柳念真扶着船欄，怔怔地看江心月影。
今日是十五吧？
距離中秋已經過了一個月。
上次月圓，她還跟父親一起，如今……
柳念真仰起頭，望天上的明月。
可眼淚不受控制，沒有因爲她仰頭就收回去，而是隨着斗篷兜帽一起落下，倒映月色泛起點點微弱的光，繼而迅速消失在她掩口的帕子裡。
月光清冷無情，不因凡人的愁緒傷懷起任何波瀾。
她也無心賞月，捂着帕子無聲地哭，香肩輕顫，斗篷下襬隨風而舞，如脆弱嬌嫩的丁香，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落江中。
船尾拐角處，鍾凌漸漸皺眉，看她在那兒站了足足兩刻鐘也沒有回去的跡象，他慢慢走了過去，“想跳下去尋死？”
未免驚動船篷裡的其他人，他聲音放得極低，但又清清楚楚傳到了柳念真耳裡。
她大吃一驚，本能地朝一側退了兩步，擡頭，對上他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俊朗臉龐，那雙黑眸古井無波般直視着她。柳念真不敢再看，立即低下頭，目光瞄向船門。門在她與他中間，進去吧，他好像問了她什麼，她理也不理，會不會很失禮？
他畢竟是她們姐妹的救命恩人，那份恩情，遠超過他當初脅迫。
只是，他剛剛說了什麼？
鍾凌在她慌亂躲避時就停下了，看着她越發清瘦的臉龐冷聲重複：“是想尋死嗎？”
柳念真抿了抿脣。
她恨過他感激過他，唯一不變的就是怕他，他或許只是出於懷疑才問的，柳念真卻覺得這話裡有斥責之意，連忙搖頭辯解：“沒有，我，我只是……”話沒說完，又想咳了，柳念真轉身，背對他捂住嘴，發出壓抑的咳嗽。
“不想死就進去，船上地方不大，你受寒病了不要緊，別傳給我們。”鍾凌不悅地道。
姑娘家臉皮都薄，柳念真更是從沒被人當面說過這樣的重話，前面哭是因爲想父親，這會兒就是因爲面上受不住了，低着腦袋快步走到門前，沒看他也沒回他，進去後立即關門落拴，逃也似的鑽進了被窩。
鍾凌站在門外，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咳嗽，帶着顫顫的哭音。
聽了不知多久，他轉身往回走，一回頭，卻見懷王雙手抱胸靠在那邊。
鍾凌面無表情繼續往前。
“看上她了？”懷王擡腿抵在對面的船篷板上，聲音低低的，戲謔味兒更足。
出門在外，他也警醒，外面傳來第一聲咳嗽時他就聽到了，正好奇是不是那位藏於深閨輕易不出門的大姑娘，就聽鍾凌起來了，一出去就半天不回來。懷王心癢癢跟了出來，可惜那姑娘身影被鍾凌擋了個嚴嚴實實，他沒能瞧見模樣，鍾凌難得有動心的人，他怎能不好奇？
鍾凌臉上沒有絲毫動容，“怕她尋死，誤事。”
懷王不信，盯着他道：“那你爲何站在這邊偷看了她那麼久？剛剛也沒有馬上回來？”
“前面是拿不準主意她到底要不要尋死，等得不耐煩就去攆人，後面怕她進去後又偷偷出來，所以等了會兒。”鍾凌耐着性子給他解釋，又在懷王開口前反問道：“二哥何時變得跟女人一樣喜歡胡思亂想了？”
“還不是關心你？”懷王放下腿，拍了一下他肩膀，“明年就二十了，身邊還沒個女人。”
鍾凌閃開他手，“京城二十沒有通房的世家子弟也不少。”
懷王想了想，笑了，“也是，其實女人吧，剛開葷時挺新鮮的，新鮮夠了也就是那麼回事。不過你可別犯傻，真喜歡就搶來，別因爲一個下人拱手將美人讓出去。”
別說柳家大姑娘與秦風只是口頭婚約，還沒成親，就是成親了，以鍾凌王府子弟的身份，搶來當妾室也不是問題。
鍾凌沒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率先回了船艙。
次日早上被小姑娘嗚嗚的哭聲驚醒。
柳念真發了燒，腦袋昏沉沉的，無力攥住妹妹的手，“汐音別哭，讓秦叔去請郎中，姐姐吃完藥就好了，別哭了，聽你哭姐姐更難受了。”
說完看向匆匆趕進來的兩個丫鬟，“跟秦叔說，去鎮上請個郎中來吧。”
幸好此時客船停在一座小鎮旁，若是小村落，怕是無處尋醫。
紫鵑急着往外走，一開門就見自家父親與那兩個公子都在門前守着。
“大姑娘病了？”秦叔着急地問。
鍾凌懷王站在他身後，目光也落在了紫鵑臉上。
紫鵑剛要說話，船忽的一晃，卻是秦風聽到動靜跳了上來，“含……大姑娘怎麼了？”走到紫鵑跟前停下，眼睛往船篷裡瞄。
“大姑娘病了，臉上通紅，額頭髮燙，哥哥快去鎮上請郎中吧！”紫鵑急着道。
秦風馬上就要走。
“站住。”懷王輕飄飄開口，等秦風皺眉回頭，他看向鍾凌，“你去，你腳程快。”
鍾凌看一眼秦風，猜測懷王應該是不放心秦風，怕秦風報官惹事，便大步往前走。
秦風卻認定這二人是要搶在柳念真面前表現的機會，閃身擋住鍾凌去路，強忍怒火賠笑道：“這等跑腿的事就不勞公子了，還是我去吧？”
鍾凌看都沒看他，繼續往前走。
眼看兒子還不想讓路，秦叔暗罵了一句沒眼界，過去將兒子拉到一旁，等鍾凌懷王一個離了船一個回了船尾，他纔將兒子扯到船頭，低聲提點他：“你跟他們鬥什麼氣？他們要遮掩身份，怎麼放心讓你去鎮子上？”
“你就知道他們不是打柳念真的主意？”秦風憋了一肚子的火，指着船篷一股腦都發了出來，“那邊船上還有空着的牀榻，他不去那邊非要跟柳念真擠在一條船上，撐船時還偷偷往柳念真那邊望，不是惦記柳念真是什麼？現在柳念真生病，他還要跟我這個未婚夫搶着邀功，爹你別將他們想的太好了！到了天津，誰知道他們會把咱們帶到什麼地方？”
“閉嘴！”秦叔低聲怒斥，“你別忘了咱們一家四口的命是誰救的？人家真想跟你搶人，何必費心救咱們出來？真想穩穩當當娶到大姑娘，你就給我待在前面船上別惹事，觸怒對方，小心人家要了你的命！”
秦風縮了縮脖子，小聲嘀咕道：“他是還需要咱們幫他划船掩飾，否則纔不會救咱們！就是看爹你老實好騙……”
他冥頑不靈，秦叔氣得不知該說什麼，秦風也怕挨父親打，先跳回了另一條船上。
秦叔對着碼頭生悶氣。
秦嬸勸他：“行了行了，他年少不懂事，你別跟他計較，日後我會盯着他，不讓他再過來。”
秦叔搖搖頭，催她：“我沒事，你趕緊去瞧瞧大姑娘，綠珠她們都小，不頂事。”
秦嬸快步去了。
兩刻鐘後，鍾凌領着一個年近五旬的老郎中趕了過來，上船時他氣息平穩，老郎中卻是上氣不接下氣，不敢跟鍾凌抱怨，進船後見裡面除了後頭跟着的秦叔其餘全是女眷，他一邊擦汗一邊氣道：“我還沒吃飯就被他強拉了回來，你們家的下人真不懂規矩，哪有強逼着人的？又不是什麼大病。”
秦叔秦嬸一起賠不是。
柳汐音站在姐姐旁邊，紅着眼圈求他：“大爺快給我姐姐治病吧，姐姐難受。”
小姑娘生的漂亮，哭起來讓人心疼，老郎中一下子沒了怒氣，再看牀上躺着的也是個病美人，即便他上了年紀也看得心跳快了一瞬，登時不埋怨了，坐在榻前的繡凳上，望聞問切。
萬幸柳念真只是普通寒症，煎藥服用兩日便好。
“姑娘病好了多去外面走走，別怕曬，整天悶在這裡頭，又是鬱結於心，沒病也憋出病來。”臨走前，老郎中語重心長地勸道，“人死不能復生，咱們得往前看，看看這一路的好風景，心裡敞亮了，身子纔會康健啊。”
柳念真感激道謝。
秦叔秦嬸送郎中出門，鍾凌與郎中一起上岸去抓藥。
裡頭柳汐音嘟着嘴勸姐姐：“姐姐好了跟我一起出去釣魚，別整天悶着了。”
柳念真虛弱一笑，“好，都聽妹妹的，汐音先去外頭吧，別把病氣過給你。”
“我不怕。”柳汐音抱住姐姐撒嬌。
柳念真無奈地捏了捏她小臉。
精心調養三日，柳念真總算痊癒了，她也不想生病，便戴上帷帽，與妹妹一起到外面透氣，特意挑鍾凌懷王二人看不到的位置待着。
這日飯後午睡，睡着睡着忽然聽到來回來去的腳步聲，柳念真驚醒，睜開眼睛，震驚發現船篷裡一片昏暗，彷彿到了日落黃昏。
柳念真愣了會兒才記起真正的時辰，意識到不對，她迅速下榻走到窗前，挑開竹簾一看，但見江面浪潮涌動，幽幽嚇人，再看天上，烏雲壓頂，與江水一個顏色。
“咣噹”一聲，桌上的果盤突然落了地，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船搖擺得太厲害晃下去的。
“姐姐？”柳汐音揉着眼睛坐了起來。
柳念真剛要安撫妹妹，外面忽的一道響雷，伴隨着噼啪閃電響，跟着是狂風暴雨，天更黑了。
“姐姐我害怕！”柳汐音看到那刺眼的閃電了，尖叫一聲，捂着耳朵哭了起來。
柳念真也怕打雷，這會兒卻顧不得自己，趕回妹妹身邊將她摟到懷裡，幫妹妹捂住耳朵。
“姑娘，船家說風雨太大必須靠岸，姑娘先抓穩了，小心別摔着！”綠珠紫鵑一起趕了進來，一邊說話一邊迅速將裡面的小物件往箱子裡收，船劇烈搖晃，她們兩個也東搖西擺的，看得柳念真心驚膽顫。
暴雨啪啪砸在船板上，如催命的鼓。
船門忽的被人踹開，狂風灌入似猛獸呼嘯，柳念真不由抱緊妹妹，驚恐地望着內室門口。
鍾凌渾身溼透，挑起簾子，將手裡兩套蓑衣丟了進去，盯着柳念真道：“馬上靠岸了，你們穿好等着，別亂動。”
說完又疾行而去。
情況緊急，柳念真讓妹妹抓住牀柱，她搖晃着去撿蓑衣，一大一小，先幫妹妹穿上，她自己再穿好。正好綠珠紫鵑也收拾好東西了，主僕四人摟作一團，期待船快些靠岸。
然而他們運氣不好，船行在郊野之外，遠遠可以望見前面有個小村子，但這樣大的風浪不可能再繼續前行，只能臨時找個地方靠岸。沒有碼頭，男人們先跳上岸將兩艘船綁在樹上，綁好了船依然晃得劇烈。
“你去接你娘，一會兒再到這邊來！”秦叔迎着風朝兒子大喊。
秦風再想英雄救美，親孃還等着他護，只好先趕過去。
這邊秦叔與鍾凌上船去救四個姑娘，懷王在岸邊等着接應。
鍾凌動作矯健，先秦叔一步趕至船艙，一句話都沒說，拽住柳念真姐妹就往外走，一手牽一個。船搖搖晃晃，姐妹倆東倒西歪，鍾凌不得不改成一手扶船，另一手緊緊摟住柳念真，大喝道：“你抓緊她！”
柳念真此時也沒有心思顧忌男女避諱，牢牢將妹妹護在懷裡。
船一晃，柳汐音倒在姐姐身上，柳念真歪到鍾凌懷裡，鍾凌重重撞向船杆。
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纔走到船頭。
船頭左右沒有護欄，更是危險，三人全靠鍾凌站得牢纔沒被風吹走。
懷王在岸邊伸手，柳念真先送妹妹過去。
懷王抱住柳汐音，將她放到地上，回頭正要接大的，那邊一個大浪毫無預兆涌了過來，客船被撞得幾乎倒仰。劇烈搖晃中，柳念真不受控制朝鐘凌跌了過去，鍾凌腳力再穩這種情形也站不住，頃刻間隨她一起栽落江中。
掉下去時在船邊，再冒出來，鍾凌到了秦風那條船旁，身邊沒人，他回頭看，就見柳念真已經被浪卷出了丈遠。
“等我回來！”
他朝懷王指了指前面村落的方向，下一刻潛入水中，在暴風雨裡追向那被江水吞噬的姑娘。
天色昏暗，水流湍急，轉眼間兩人都不見了人影。
岸上，柳汐音被懷王箍在懷裡，對着江水嚎啕痛哭。
秦風送完母親匆匆折回岸邊，欲同去救人，一個大浪拍來，他本能地後退，臉色慘白。
秦叔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收回想要勸阻兒子的手，跪在岸上磕頭，淚水混着雨水狂流：“老爺在天有靈，保佑大姑娘平安吧，求老天爺開恩，放過我家姑娘……”
額頭碰地，秦叔喃喃地賠罪：“老爺，阿福配不上大姑娘，恕老奴不能遵守老爺的遺願了，您放心，只要大姑娘能平安歸來，老奴一定會爲大姑娘找個真正配得上她的英雄。”
那是他的兒子，他不願看他下水送死，可兒子真跳下去了，至少證明他對大姑娘是真心……
誰想兒子連份真心都沒有。
無才無德無擔當，他繼續默認這樁婚事，纔是真正對不起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