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名在外

八月桂花香。雖身處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錦繡之地,但依舊難當酷夏的暑氣。院內的桂花含苞待放,依稀可以嗅到一絲絲清香。

柳念真慵慵懶懶地躺在牀上,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外間丫鬟綠珠起來了。她這才起身,將青色的紗帳掛在月牙鉤上,一雙小腳探入粉紅緞面的繡花鞋,先去梳妝鏡前坐了,歪頭通發。

綠珠洗漱好了,走到內室門口,挑起簾子往裡看,見姑娘起了,她笑着走了進來,“姑娘醒的真早,怎麼沒叫我啊?姑娘歇着,我來吧。”要接她手中的梳子。

柳念真歪着腦袋同她說話,“不用了,你去收拾牀帳吧,我自己來。”

江南女子聲音輕柔,她的聲音卻比尋常姑娘更加嬌軟,又輕又細,脾氣再暴躁的人到了她面前也不好撒野,生怕自己一把大嗓門驚動了美人。

綠珠哎了聲,熟練地去疊被子,牀帳收拾好了,再去水房端水,出來時碰到二姑娘身邊的紫鵑,兩人笑着打聲招呼,再各自忙。

“二姑娘也起了。”綠珠伺候柳念真洗臉時道,將溼巾子遞了過去。

“準是聞到桂花香了。”柳念真笑着接過巾子,臉上脖子上都仔仔細細擦拭一番,洗好了,再回到梳妝鏡前,打開香膏盒子,挖了一指瑩白的香膏分別點在臉上額頭鼻尖兒下巴,閉着眼睛,細細抹勻。

綠珠幫她梳頭,眼睛不禁往鏡子裡瞄。自家姑娘黛眉細如竹葉,眼眸似秋水盈盈,膚若凝脂,脣如點朱,真正是天生麗質,無需脂粉已是傾城顏色。光臉美也就罷了,姑娘身上天生就香,淡淡的,捱得近才能聞到,可惜被外頭飄進來的桂香掩了去,讓綠珠說的話,姑娘的女兒香可比花香好聞多了。

這樣嬌滴滴暗生幽香的姑娘,自然是闔府上下老爺夫人的心尖尖。但父親對她並未有多少驕縱溺愛,反倒是有些許嚴苛。取名念真,自是讓她心存善念,真誠待人,莫要學那些不受禮法毫無規矩的臭毛病,因此念真對府上的丫鬟嬤嬤都是客客氣氣的,一絲大小姐的架子都不曾有。

“好了,姑娘瞧瞧滿意不?”綠珠退後幾步,頗爲自得的看鏡子裡的美人。

柳念真看了看,點點頭,起身往外頭去了。綠珠總把爲她梳妝看成一件大事,柳念真卻並不熱衷打扮,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日裡見的除了父親妹妹就是身邊的丫鬟,妝容得體就夠了,無需費太多心思。

西邊屋裡,二姑娘柳汐音剛好也出了門。

八歲的小姑娘笑着喊姐姐,明眸皓齒,清麗可人。

柳念真只這一個妹妹,母親早喪,父親終日繁忙積勞成疾,對妹妹疏於照料。這副擔子自然落到了念真的肩膀上,好在她樂在其中,姐妹情分更是比一般姐妹深厚。

“一會兒叫人在桂樹下鋪上席子,過幾日姐姐做桂花糕給你吃。”念真握住妹妹小手道。

汐音對着桂樹滿臉憧憬,“我也跟姐姐學,做好了給爹爹嘗。”

話音剛落,走廊那邊傳來一陣熟悉的咳嗽聲,姐妹倆齊齊望過去,就見父親柳鳴九一身淺灰色長袍走了過來,才三十出頭的男人,因常年咳嗽背已經微微佝僂了起來,面色蒼白,毫無神采,只是能從那雙清澈地眼睛中看到些許當年的光彩。

柳念真心裡發酸,想起了她九歲那年。

縣裡風寒盛行,爹爹本就有咳疾,染上風寒後雪上加霜,臥牀不起。爹爹怕自己一朝撒手,便急急爲她定下了駱家那門親事。其實她根本就不在乎什麼婚事,只是盼着父親能夠好起來長命百歲。萬幸上天垂憐,父親沒有被可怕的病魔奪走性命,只是落下了這咳症的毛病。

可是今年,父親的病好像又重了。

“爹爹,今日還去學堂嗎?”柳念真擔憂地迎上去,“要不讓秦叔去告個假吧,請宋郎中過來給您看看,上次那個方子不太管用,咱們請他再換個方子。”

柳鳴九擺擺手,扯出一絲笑安慰女兒:“沒事,哪年入秋爹爹不這樣?過了這陣就好了。剛剛我聽你們姐倆說要做桂花糕?好啊,念真做的桂花糕最好吃,做好了給駱家送去些,讓她們也嚐嚐。”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最多再撐個兩三年,如此女兒必須跟駱家打好關係,將來他走得也安心。

柳念真懂父親的苦心,忍着心酸應了。

一家三口去吃早飯。

飯畢,柳鳴九叮囑女兒:“一會兒我讓秦叔去買冥紙,回頭你剪了吧。”

柳念真輕輕“嗯”了聲。

後日是母親的忌日,這兩天很多東西要準備的。

姐妹倆一起送父親出門,到了二門再折回來。

柳汐音牽着姐姐的手,小聲問道:“爲什麼每次咱們家做新鮮吃食爹爹都讓給駱家送去啊?”

她去駱家做過客,未來姐夫駱玉衡對她很好,駱玉衡母親也很溫柔,駱老太太就不好相處了,看她的眼神總跟看賊似的,好像她會偷駱家的東西。最討厭的是駱玉清,明明跟姐姐一樣的歲數,卻拿鼻孔看人,姐姐讀得書比她多多了,也沒有辦詩會炫耀過,駱玉清呢,最喜歡被人誇文采好,誰誇他他交好,不誇他擺臉色。

柳念真摸摸妹妹腦袋,柔聲解釋道:“因爲爹爹跟駱伯父是故交啊,平時就要多些走動。”

柳汐音撇撇嘴,“她們就沒給咱們送過東西。”

柳念真笑了,“怎麼沒有,前天剛把中秋禮送過來,你忘了?”

兩家定了親事,駱老太太再不滿意她,該走的禮也不會忘的。

不願妹妹計較這些,柳念真領着妹妹去鋪席子接桂花。

午飯前秦叔派人把上墳用的冥紙送了過來,柳念真叫來妹妹,姐妹倆坐在窗下一起剪紙錢,年年做,都熟練了。紙錢很快剪好,下午睡完午覺,柳念真領着妹妹去了書房,教她讀書。父親是舉人,家裡藏書頗多,柳念真識字後,閒來無事就在書房裡打發時間。

紅日漸漸偏了西。

縣學散了課,柳鳴九留在學堂幫幾個學生釋義,耽誤了兩刻鐘才往外走。

騾車靠近縣衙,前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

柳鳴九掀開窗簾往外望,只見縣衙門前人山人海。

“將車停在路邊,你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柳鳴九吩咐長隨秦風道。長樂縣是個小縣城,百姓們安居樂業,很少有大案子,如今這位王知縣是新來的,上任半年不到,柳鳴九並不瞭解。

秦風是管家秦叔的兒子,今年十八,正是好奇的年紀,得了吩咐利落跳下去,泥鰍般往衙門前擠,邊擠邊問:“怎麼回事,出了啥事了?”

有人幸災樂禍道:“豆腐張的媳婦跟劉三廝混,被豆腐張抓了個正着,知縣老爺英明,判劉三去根,豆腐張媳婦杖刑,嘖嘖,瞧瞧那一身細皮嫩肉,打了多可惜啊……”

接下來的話就有點不堪入耳了。

秦風還沒媳婦,一聽這話擠得更歡了。難得有女人看,前面的漢子們都不願給他讓地方,架不住秦風人高馬大,拼着被人用胳膊肘狠撞兩下,硬是擠了進去,就見衙門大堂裡,知縣老爺正襟危坐,前頭一個婦人披頭散髮趴在長椅上,身上衣服都沒了,身旁兩個衙役毫不留情地打着板子。

秦風眼睛盯着那媳婦沒捱打的地方,緊了緊喉嚨,問旁邊的人:“劉三呢?”

因爲離知縣大人近,旁邊的人壓低了聲音與他道:“你傻啊,劉三是要去根的,能當着咱們的面用刑?你不怕疼啊?”

秦風想了想那情景,不禁打了個冷顫,連看女人的心思都沒了,捂着口袋又擠了出去。

到了騾車上,他朝車廂低語了一陣。

柳鳴九咳了咳。

劉三是縣城裡臭名昭著的混混,最喜偷雞摸狗,因家裡有點小財,以前犯事給官府塞些孝敬,案子都不了了之,看新知縣的做派,應該是個好官,而劉三落得這番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

“換條道走吧。”

“好嘞!”秦風熟練地調轉方向,最後看一眼衙門,想到豆腐張媳婦的身子,腦海裡不知爲何又浮現大姑娘柳念真的花容月貌……幸好理智尚存,沒敢往多了想。但畢竟受了刺激,夜裡秦風做了一場夢,一個他只敢自己偷偷回味不敢對任何人提及的夢。

秦風沉浸在美夢裡的時候,新知縣王介休卻正在私審劉三,“今年多大了?幾歲開始偷人的?”

劉三納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王介休看起來三十多歲,面白無鬚,生了一雙招女人喜歡的桃花眼,雖然有點胖,依舊是個美男子,至少比他好看多了。而劉三疑惑的是,這人明明都判他刑了,怎麼大半夜又來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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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底下那東西能多留一刻,總是好的。

劉三乖孫子般回話:“回大人,小的二十四了,那個,十四歲就跟隔壁家的杏花好上了。”

王介休頷首,取過桌子上的紙筆,低頭問他:“十年,偷過不少人吧?跟我說說,容貌年歲住處,你說得越多越清楚,減刑的機會就越大。”

劉三怔住,難以置信地盯着王介休,再看看空無一人的牢房門口,忽的就懂了。

敢情這位知縣大人也是好這個的?先跟他要了女人的名姓,他再尋過去,只要說出他的事,那些女人哪個敢不從?

也就是說,他遇到同道中人了,可以保住命根子了?

簡直跟死裡逃生似的,劉三喜出望外,再不耽擱,將自己碰過的臉蛋拿得出手的都招了出來。

王介休寫了滿滿一頁,聽劉三不說了,才擡起頭:“沒了?”

劉三訕訕地笑,“還有幾個,不過都是些爛貨色,大人肯定瞧不上的。”

王介休笑了笑,掃一眼紙上的那些名字,摸着下巴道:“這裡面,樑家村的李寡.婦最美?”

那眼神那動作,分明是饞了。

劉三連忙把李寡婦的妙處好好誇了一頓,末了道:“其實要論美貌,不是我吹,整個杭州府恐怕都沒有人比得上柳家大姑娘,可惜柳家家教甚嚴,柳家大姑娘輕易不出門,還是那年她去駱家做客,我在門口僥倖瞥了一眼,嘖嘖,那臉蛋那身段……”

憶起當時情景,他眼睛都直了。

王介休的興趣徹底被勾了起來,啞聲問道:“這位江姑娘,真那麼美?”

劉三連連點頭,絞盡腦汁將他能想到的夸人的話都說了一遍,瞅瞅王介休,忽的惋惜道:“可惜大人娶親了,柳家大姑娘也跟駱秀才定了親,要不以大人的身份,娶了柳家大姑娘正合適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王介休嗤笑,他是有了妻子,但他還可以納妾,柳家大姑娘真有劉三說的那麼美,他勢在必得。

折起那紙藏到胸口,王介休敷衍劉三幾句就出去了,走遠了才吩咐衙役,“堵住嘴,往死了弄。”

那種刑法,本就容易要人命。

次日一早,劉三受不住去勢之痛一命嗚呼的消息就傳了出去,而柳家附近,也有人在悄悄打聽,得知明日一家三口要去上墳,那人馬上離去,一刻鐘後,進了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