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外，衆魔道寂靜無聲，愣愣地看着那已恢復平靜的宗主住處。
水潭平滑如鏡，瀑布彷彿化作了潺潺溪流。
若非此地那稀薄的靈氣在提醒着他們，此前有一口覆蓋了整個閣樓的巨大漩渦，他們差些忘了，此地之前持續了三天的異樣。
然後，這般異樣……
“夢中悟道？”
一名白髮蒼蒼的滅宗長老如此嘀咕一聲，捏着鬍鬚喃喃自語：“宗主莫非神遊太虛之外，得享天地造化？”
“嘶——這得是何等資質，何等天賦，何等悟性。”
“總覺得，宗主今後的成就定遠在咱們之上！”
“一個字，服了！”
就在這時，妙長老出手灑出一片血芒，將閣樓團團包裹。
側旁的大長老立刻加了幾層結界，面色略有些凝重。
“爹？”
妙翠嬌輕喚了聲，與自己老父親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嚴肅。
“應該沒幾個人看到，”大長老傳聲說着，目光有些遊移不定，“你去試探下幾位天仙境長老的口風，若他們也發現了，務必叮囑他們保守秘密。
此事幹系太大。
本座總算有些明白，老宗主當日到底看到了什麼，才讓我們務必護宗主周全。”
妙長老輕輕頷首，還未動身，那幾位白髮蒼蒼老長老已面色複雜地飛了過來。
幾位長老圍在大長老身周，各自佈下結界，在那竊竊私語。
而滅宗各處，門人弟子們已是回過神來，只聽得各處響起嗡鳴聲，上千人同時吵嚷，讓此處裂谷幾乎翻了天。
“感情宗主是睡了一覺？”
“列祖在上，之前我還覺得宗主都沒能結成金丹，這修爲確實是低了點，不足以擔當宗主重任，現在來看……我這是老眼昏花，老眼昏花啊！”
“凝丹境修士，一覺睡了三天，醒來就元嬰了？貧道莫非是在做夢？”
“那是簡單元嬰境嗎？你見過元嬰境有這異象的？老夫成仙突破都搞不出這動靜！”
“奇了怪了，咱們宗主莫非是什麼老魔轉世？”
“宗主……宗主……我給宗主磕一個算了！”
整個滅宗駐地一片譁然，衆魔修也不知該如何言說，那種莫名激動的情緒也不知從何而來。
可能是看到了宗門做大做強的希望；
也或許是因，這個一步邁過金丹、靈寂兩大境界，一舉衝入元嬰境之人是他們宗主，心底泛起了驕傲自豪之感。
這羣魔道之人調侃不停，說個不停，場面幾近失控。
正此時，閣樓內。
吳妄淡定地撐開一道法力結界，迅速換上衣物，努力讓自己面色保持平靜。
一旁角落，雙手捂眼、背對着吳妄的林素輕臉蛋已紅透了，此時應該已是停止思考的階段，暫時喊不醒。
這又不是他自己主動露的，就算是天帝老子來了，那也不能說他耍流氓吧？
明明自己還是吃虧的那個！
若換位思考……如果是季兄，在這個時刻下會做什麼？
季默怕不是含笑轉個圈，先拿出一把摺扇打開，對周圍做個道揖，說句見小、咳，見笑。
吳妄自是不能這般幹。
而且比起走光這點小事，他更在意自己的秘密是否暴露。
內視自身，體內變化何止地覆天翻。
但他來不及多看，確定自己是健康的、正常的、不會沒事爆炸的，就立刻衝向門口。
他現在必須確定一件事！
必須確定自己的變身是不是暴露了！
這是在人域，仇視衆神與兇獸的人域；又有十兇殿王麟那種可以隱藏在人域的人形兇獸，自己若是暴露了這種形態……現在就該想想如何狡辯了。
回北野的船票也該去買了！
呃，好像自己現在已經可以飛回去了。
“素輕！”
吳妄傳聲呼喚，嗓音有些嚴肅。
角落中的林素輕捂着眼扭過頭來，臉蛋紅燦燦、雙眼霧濛濛，透過手指縫隙看了眼吳妄，又支支吾吾了半天，擠了句：
“我、我，我什麼都沒看到！”
“說正經的，”吳妄皺眉抿嘴，“沒問你看沒看到我的身體，看就看了，又不會掉二兩肉。”
林素輕眨眨眼，納悶道：“那……是什麼呀？”
吳妄傳聲問：“我身上有沒有什麼異樣？比如某些東西，特別顯眼？讓你看後印象深刻？”
林素輕歪着頭回憶了下，紅暈爬滿雪白脖頸，突然捂着臉蛋扭頭跑去樓梯口，一溜煙兒沒了影蹤，只留下一句：
“討厭！”
吳妄渾身打了個哆嗦，這老阿姨沒事嗲什麼？
莫非，自己此前並未暴露？
可，瞄了眼體內，星辰大道的痕跡那般明顯，此時身體雖沒有任何異樣，但吳妄‘清晰’感覺到自己在睡夢中有過變身。
不管如何，該面對都要面對。
如果真的暴露了，希望此前留的後手，讓老前輩散出去的‘金龍出人域’謠言，已傳到了此處。
吱呀——
木門的輪軸總是會產生這般聲響。
吳妄帶着幾分忐忑地走出去，原本吵吵嚷嚷的裂谷，再次安靜了下來。
道道目光匯聚而來，最前方的長老們還算鎮定，遠處那些門人弟子一個個都是雙眼放光。
“宗主教教我們！怎麼夢中悟道啊！”
一少女大聲喊了句，周圍門人弟子鬨笑一堂。
“恭喜宗主邁入元嬰境！”
“壯哉！壯哉！我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的宗主，果真是萬年不遇的奇才！”
“恭喜宗主！賀喜宗主！”
“宗主！咱們今天吃不吃席啊？”
吳妄：……
撲面而來的歡呼聲，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吳妄心底安定了大半，露出少許笑意，擡手對着人羣揮了揮。
歡呼聲更甚。
這滿是修道之人的魔宗之地，竟有着北野氏族的熱鬧。
大長老的嗓音自空中傳來：“好了，各位莫要吵擾宗主，各自回去修行吧，宗主剛剛突破，當穩固自身境界。”
“宗主！求指點啊！”
“爲恭賀宗主一步七境，本長老開個小宴，咱們痛痛快快喝他一杯！”
“誰說宗主修爲不行的？睡一覺元嬰都有了，這找誰說理去？”
人羣各自散去，大部分魔道沒有忘記對宗主行禮。
若此前行禮，他們還覺得有些勉強；此時拱手、彎腰時，動作已是自然了許多。
楊無敵等人也要向前，卻被大長老支開。
空中、遠處，滅宗之內修爲境界最高的長老一同前來。
吳妄嘴角的笑意收斂了起來，已是意識到了問題沒這般簡單。
轉念一想，卻是明白，此前自己搞出了不小的動靜，而在這般混亂中，境界較高的長老們，發現了些許異常。
大長老低聲道：“宗主，咱們進去說話。”
吳妄淡定地點點頭，目光坦坦蕩蕩，轉身回了閣樓。
總共七八位長老跟隨在大長老和妙長老身後，一同進了閣樓中，隨後他們同時出手，撐開一道隔絕外部一切查探的法力結界。
大長老突然嘆了口氣，吳妄瞬間渾身緊繃。
“宗主，你瞞的我們好苦。”
要攤牌了嗎？
吳妄手心有些冒汗，他當真沒有把握在幾位天仙面前全身而退。
“大長老，此中自有內由……”
“宗主！”
一名長老顫聲道：“您爲何選了咱們滅宗藏身？”
“不、不能這麼問！怎麼能這麼問！”有長老連忙出聲，換了個措辭，“咱們滅宗何德何能，竟能被宗主您看上？”
吳妄：……
他也沒得選，是被茅傲武忽悠過來的。
不是，他後面一直要走，是你們非讓他留下，還把宗主的帽子戴他頭上的。
吳妄雙眼一瞪就要發難，大長老、妙長老這對父女頓時有些心虛。
大長老咳了聲，忙道：“我們先把事情理清楚，宗主的身份，此刻應該就天仙境之上的咱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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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宗主身周靈氣波動太強，真仙卻是看不清的。
所以，各位，爲了人域未來的希望，爲了宗主的安全，也爲了不給人皇陛下添亂，你我各自以自身性命、道則爲基，立下誓言、嚴守此秘。”
“善！”
“大長老說的沒錯。”
當下，這七八位長老齊齊閉上雙眼，祭起元神，依次開口立下重誓，爲自己元神平添一份枷鎖。
吳妄在旁不斷思索，心底一半清晰、一半疑惑。
他問：“大長老，各位長老，這是……”
“宗主，我們都懂。”
大長老露出幾分溫和的笑意，又深深做了個道揖，正色道：“此前不知宗主身負重任，強行留宗主在此地修行，望宗主恕罪。”
妙翠嬌微微抿了抿嘴，低聲道：“也讓宗主見笑了，我這般媚功若是能迷住宗主，那纔是荒唐之事。
不過，我們強留下了你，今後也會擔起這份重任。”
吳妄已是明白他們誤會了點什麼，故意問：“什麼重任？”
妙翠嬌一本正經地道：“自是護持宗主成長的重任！”
有長老沉吟幾聲：“如今，十兇殿兇焰濤濤，貧道聽聞他們已在衆多大宗埋下了眼線，咱們滅宗此前名聲不顯，應當入不了十兇殿的眼，宗主留在此地反倒是好事。”
“先祖庇佑人族，先祖庇佑我滅宗。”
“不錯，十兇殿若是得知宗主的存在，定會不惜一切代價……”
“宗主今日接連突破金丹、靈寂、元嬰之境，這傳出去定會在人域引起軒然大波，怕也會被十兇殿矚目。
他們對天資縱橫的年輕一輩，也是痛下殺手，毫不留情。”
“稍後挨個門人叮囑，讓他們嚴守宗主突破之事，不準外傳。”
大長老沉聲道：“如今門內之人，大多還是能相信的，都是自家門人弟子、老門人的子嗣，萬幸、咱們尚未對外大肆收徒。”
吳妄納悶道：“各位到底看到了什麼？能否先說明白，再說如何幫我遮掩？”
幾位長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露出會心的笑容。
“像，宗主演的真像。”
“沒辦法，宗主如今才二十多歲，就肩負起了這般責任。”
“大家懂的都懂，不要戳破。”
妙翠嬌卻是癡癡一笑，媚眼如絲、舌尖劃過脣邊，笑道：
“宗主不必擔心，該看的、不該看的，我自是都看到了，宗主當真生了個好皮囊。”
吳妄總覺得這老奶奶是在調戲他，但又沒有實質性的證據。
大長老低聲道：“您此前已現出法體，不就是人皇陛下傳令各處所說的……金龍？”
果然。
吳妄微微嘆了口氣，淡定地後退半步，撩起長袍下襬坐在椅上，翹起了二郎腿，露出了兩截沒穿長褲的小腿。
他道：“你們果然是知曉了……也怪我，睡着的時候突然突破了，這突破來的猝不及防，沒能做好隱藏之事。
不錯，我就是傳聞中所說的金龍。”
衆長老面色齊齊一變，雖此前都已見到，也已發過誓要替宗主死守秘密，但聽吳妄親口承認，還是禁不住有些激動。
甚至，幾位長老傳聲商量，他們要不要跪下行禮。
大長老負手長嘆，目中滿是欣慰，又流露出幾分責任感，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
吳妄心底略有些歉然。
消息是讓他老前輩傳出來的，金龍什麼的，也是他跟老前輩一起編造的謊言，這金龍跟人域本身沒太多聯繫，是因星神精血罷了。
此刻，自己卻需用這般謊言遮掩自身特異。
自袖中取出一壺果釀，給自己倒了一杯，壓一壓心頭的不安。
忽聽大長老沉吟道：
“人域將有金龍出，天翻地覆神難寧。
破天之勢由他起，大荒百族自此定。”
噗——
吳妄一口果釀噴出大片水幕，顫聲問：“這什麼玩意？”
妙翠嬌笑道：
“這是人皇陛下命人傳遍人域的命令呀，隔了幾天，又命人傳了一次【哈哈哈哈，老夫回來了，小金龍】。
因爲宗主你，破天荒的，間隔幾日就聽到了兩次人皇令。
此前都是數百年聽聞一次呢。”
兩道傳令？
吳妄心底一顫，突然想到了點什麼。
在精衛的小島上，神農前輩與他商量着藉助人域典籍，查閱殘魂復生之法，那時神農前輩與人域高層聯絡，吳妄託神農前輩放出了金龍流言。
他原話就一句‘人域將有金龍出’，沒後面那幾句！
大長老道：“第一道人皇令，其實還有後面四句。”
“還有四句？哪、哪四句？”吳妄只覺有些口乾舌燥，“能完整說一遍嗎？”
一旁幾位長老開始搖頭晃腦、齊聲背誦：
“人域將有金龍出，天翻地覆神難寧。
破天之勢由他起，大荒百族自此定。
薪火重燃火皇志，萬法歸演天皇雄。
九野歸元天宮裂，明朝還看，小金龍！”
“好！”
大長老大喝一聲，容光煥發、意氣正茂。
吳妄眼前一黑，閉目向後仰去，牙關緊咬擠出一句：“老、前、輩、你個坑！”
衆長老瞬間鴉雀無聲，一個個噤若寒蟬。
妙翠嬌小聲問：“宗主您莫非見過人皇陛下？”
“我見！”
吳妄深深呼了口氣，跳起來罵道：
“沒見過！不認識！誰愛認識誰認識！
本宗主認識他？忽悠我砍樹蓋房子，還忽悠我去幫人造神，忽悠我說去帶我見見世面實際上拿我當擋箭牌，現在又給我整這出！
我真不如不認識他！
也不對……”
如果沒遇到神農氏，也就見不到小精衛了。
“算了，”吳妄也是氣大了，“還請各位長老替我嚴守此事，我先打坐鞏固下境界。”
大長老打個手勢，忙道：“宗主您先休息，我們去宗內詳細布置一番，與大傢伙挨個叮囑，不要將您突破之壯舉傳出去。”
“有勞大長老。”
大長老忙道：“您客氣、您客氣。”
幾位長老也道：“這都我們應該做的！”
“宗主您還有啥需求不？讓小妙留下給您做個侍女？”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吳妄正色道：“大家不要覺得我有什麼身份，我能有什麼身份？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修士，被各位信任，才做了各位的宗主。
妙長老以前怎麼對我，往後還是怎麼對我，我也需要聽到一些刺耳的聲音，來提醒我不要走偏了路。”
妙長老翻了個白眼，哼了聲，沒多說什麼。
幾位天仙境長老臨走，都在說着‘宗主當真謙遜’、‘能聽逆耳之言’之類的話語。
待閣樓木門關上，周圍陣勢再次被激活，吳妄總算鬆了口氣，癱在椅子中久久不能回神。
剛纔也是有演戲的成分，暴露了金龍，就順勢點出了與神農人皇的關係，最起碼先讓幾位長老信服。
要不，回北野躲躲？
吳妄此刻剛突破氣息不穩，一拍座椅扶手，這座椅卻是轟然坍塌、化作粉末。
吳妄懸浮半空保持坐姿，淡定地站起身來。
怕什麼？
事情如果傳出去了，他就直奔仁皇閣，在那光明正大地蹭吃蹭喝，天天掛在某個無良老前輩身邊修行。
比去哪都安全！
“就這麼定了！素輕！給我弄點敗火的茶！”
“哎！”
林素輕在二樓答應一聲，此前被隔絕在法力結界之外的她，也沒弄懂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
也就是自身境界，莫名其妙又有突破的趨勢。
等她端茶飄來，吳妄已是在蒲團處打坐，皺眉凝神、內視自身，捉摸着體內種種特異之處。
這都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