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劍道人此刻莫名有點心虛。
大帳內，十多位人域高手站在那九十九口寶箱前，心底迴盪着吳妄伴木神離開前的傳聲，一時都有些不好意思下手。
無妄大人剛纔竟然這般叮囑：
‘我把木神拐去看看那七神，讓他驗驗貨，你們趕緊把這些寶物收起來藏好，稍後誰也不要提有這九十九箱寶物之事。
放心，這七神我肯定不放。’
這是什麼？
光明正大地黑五行源神的寶物？
真當這木神沒脾氣的？
霄劍道人最先反應過來，低頭清了清嗓子，袖口一張，兩隻手鐲飛出，灑落出道道仙光，將這些寶物盡數收歸人皇閣。
霄劍淡定地道了句：“各位也莫要愣着了，去大陣外面等着，提防天宮強神突然發難，傷到了無妄大人。”
衆人各自點頭，走路時，莫名就有點心虛。
他們跟天宮爭過、鬥過、打的頭破血流，卻是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佔天宮便宜。
感覺倒是蠻不錯的。
有老者問：“咱們，要不要請幾位閣主前來，木神若是出手，咱們都不是對手啊。”
“少司命不是在嗎？”
霄劍道人仙識掃了眼後營的某個營帳，此刻倒是信心大增。
雖然他也不懂無妄到底是咋做到的，少司命竟然跟泠仙子這般和睦相處，在帳內說笑聊天，那名爲【熊】茗的死亡之神，與幾名玄女宗女仙人追逐嬉戲……
若非要霄劍道人評價這般情形，那也只有‘夢幻’二字。
“嘖，”霄劍揹負起雙手，又忍不住輕笑了聲，“你們說，無妄大人是如何做到的？生靈三大道，除卻壽元大道之外，都站在了無妄大人這邊。”
有位中年坤道嗤的一笑：“而你卻連自己師妹都守不住。”
“這個，”霄劍道人尷尬一笑，“師妹那是心有所屬，師姐可莫要多說了，走，走，快去準備接應無妄大人。
雖然現在看不透吳妄的修爲了，但咱們還是必須要在天宮強神面前，表達咱們對無妄的支持和重視。”
“善。”
“中！”
諸位高手答應了聲，自大帳中消失不見。
那九十九箱天宮送來的各類寶物，已被吳妄劃給了人域，做此戰戰死者家屬的撫卹。
鎮神大陣內。
吳妄正負手前行，木神拄着柺杖與吳妄並肩行走，兩人都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彷彿多年老友，恰如那忘年之交中的知己。
木神笑道：“逢春神這般直接將老神帶來此處，當真不怕老神出手捲了他們就回去。”
“不能夠，”吳妄緩聲道，“這般對前輩毫無益處的事，前輩自是不會做的。”
“哦？”
木神笑容不減，嗓音頗爲舒緩：“能得陛下嘉獎，如何能算毫無益處。”
吳妄正色道：“對於前輩這般強神來說，若天帝能得前輩的稱讚，那纔是天帝值得欣喜的吧。”
“這話可不敢亂說，可不敢亂說。”
木神嘴上這般推諉，卻忍不住眯眼笑着。
他又輕嘆了聲，木杖末端輕點着大陣構造出的地面光壁，目光從前方那名小神身上劃過，自是毫無波瀾。
甚至，木神都不曾放出半點神念，就如一名普通的老者，在這構造複雜、糅雜了無數生靈氣息的大陣之中，隨吳妄一同散步。
吳妄就着‘年歲’的話題，與木神暢聊了起來。
他無意冒犯大司命……罷了，他就是有意冒犯大司命，覺得這位木神形象也好、自身能力也罷，都比大司命更適合執掌壽元大道。
木神緩聲笑道：
“歲老，也非什麼好事，總覺得這天地間已沒了什麼稀罕事，倒也頗爲沒勁。
若非老神還有放不下之事，或許早就如那幾位老友一般，去往天地之外，遨遊虛無之間，追隨第三神王，就這般消逝而去。
可惜，老神終究是沒這般魄力的。”
“第三神王，”吳妄滿臉天真無害，“是指第三神代的至強神嗎？”
“不錯，”木神微微頷首，目中帶着幾分感傷，喃喃道，“那纔是真正的至強者。”
吳妄此刻自是將裝瘋賣傻發揮到極致，絕不可能表露自己知曉之事，順便還想在木神口中套些故事出來。
他問：“如果神代更迭……第三神王可是被燭龍擊敗了？”
“呵呵呵。”
木神撫須笑着，看了眼吳妄，笑道：“燭龍哪有這般能耐？第三神王的境界，非你我能企及了。”
此前這老神因這七神之事，處處被動、被吳妄牽着鼻子走，哪怕修養再好，也是有些憋悶。
這時，見吳妄滿臉‘竟還有這種事’，木神自是得意的一笑。
這就是活得久的好處了。
總歸是能在小輩面前顯擺顯擺的。
木神緩聲道：“此事說來話長，其實也是跟老神的一位好友有關。”
“您那好友是？”
“女媧大神，你們人族的聖母。”
木神流露出深深的感慨，緩聲道：
“人族乃女媧所造，而後纔有了諸多第三神代的先天神創造出了百族。
女媧創造人族，其實就相當於一次對生靈大道的叩問，對自身大道做最後的推演，等她大道圓滿，自行破開了虛空而去。
也正因如此，衆多想要探索這天地最終奧秘的第三神代，都踏上了創造生靈的路途。
這就是爲何，草木魚獸與百族有着近乎本質不同的原因。”
吳妄仔細思索了陣，皺眉道：“我還以爲，百族是由先天之靈墮落而成。”
“你應該是看到了什麼隻言片語的記載吧。”
木神笑容漸漸收斂，隨後便長嘆了聲，目中寫滿了感慨，喃喃道：
“想要創造生靈，尤其是如人族一般擁有自己智慧的生靈，哪有那麼容易呢？”
“這？莫非先天神……”
“那時，因女媧大神邁出了最後一步，所以天地間流傳着一個說法，就是創造一支具有智慧的種族，就可窺見生靈大道的奧秘，從而圓滿自身的大道，得知神靈爲何而存在。”
木神那蒼老的面容上更爲黯然。
兩神已是走到了大陣的邊緣，卻頗有默契地選擇折返去了側旁，繼續邊走邊談。
木神的嗓音變得無比悠遠……
“並不是誰都有女媧大神的實力，但當時在天地間但凡有點話事權的強神，都對創造智慧生靈之事着迷、瘋狂。
終於，有神選擇了獨闢蹊徑，將追隨自己的先天之靈一族廢掉，成就了有血肉、有情感、有私慾，與人族相近的種族。
更諷刺的是，那神當真窺見了生靈的本質，實力有所提升，雖然提升並不算多大，但足以讓其他先天神對先天之靈動手。
只是短短的幾百年啊。
原本無憂無慮，已經被我們這些先天神當做兵刃的先天之靈，消失殆盡，全然沒了影蹤，取而代之的，卻是在大地上茫然奔走，艱難地學習取食、繁衍的百族生靈。
死傷何其多。”
吳妄皺眉問：“第三神王沒制止這般事嗎？”
“那時第三神王已離去了。”
木神嘆道：“若他在，誰敢如此肆意妄爲？誰敢如此麻木不仁。
但這位陛下啊，是心比天高的存在。
他不能容忍自己輸給了互爲好友的女媧大神，強行衝入虛空，想通過參悟虛空，從而探尋天地間的終極奧義，然後一去不復返。
大概過了幾千年吧，天地間卻出現了他的本源大道——歲月。
第三神王消失無蹤了，不然身爲他本源大道的歲月道，不可能迴歸最初的狀態。
所以，那些早已蠢蠢欲動的神，再無忌憚，以燭龍、帝夋、羲和等神最先對先天之靈動手，用先天之靈爲基，創造出了幾個早已消失無蹤的種族，實力由此精進。
其他神靈紛紛效仿。”
木神話語一頓，露出幾分尷尬的微笑，低聲道：“失禮、失禮，老神一時疏漏，竟直呼陛下名諱了。”
吳妄此刻已是完全在虛心求教，沉聲道：“歲月大道，那不是如今天帝的大道？”
“天帝陛下自身參悟且不斷修行，也不過掌握了歲月大道的半數奧義，第三神王是自歲月中誕生的先天神，是真正的至強者。”
木神嘆道：
“這也是現如今天地的最大危機。
陛下實力雖強，可勝任天帝之位，足以鎮壓一個時代，但當年的陛下不夠強，留下了燭龍這般禍患，陛下的半條至強道配合秩序大道，無法匹敵燭龍的陰蝕大道配合混亂大道。
且，燭龍是要破壞天地，將一切推倒重來，破壞總比保護要簡單。
逢春神……”
木神話語一頓，似是想說什麼，但還是笑着搖搖頭。
吳妄心底暗生警惕，斟酌着木神的話語。
他總覺得木神知道一些什麼，但自己還把握不住這些線索。
吳妄心底略微思索，立刻有了一個大膽的主意。
拉攏木神。
自己不拿出點誠意，應當是很難從木神口中得到真正有價值的情報；木神主動與他在這大陣之中兜圈子，自有深意。
“前輩，”吳妄快走兩步，攔在木神面前，拱手、低頭，低聲道，“實不相瞞，晚輩其實頗爲迷茫，不知前路該如何破局，也不知生靈的未來命途如何。
還請木神看在女媧聖母的面子上，給晚輩、給人族指點迷津！”
木神擺擺手，忙道：“逢春神客氣了，老神不過是一塊老木頭，這天地大勢，看不懂、看不明，也不知路在何方。”
“前輩，”吳妄略微猶豫，還是主動向前半步，擡手抓住了木神的胳膊，低聲道，“前輩請看，這是我與天帝陛下對話的記憶碎片。”
當下，吳妄將一點神光點入了木神手臂。
那是他與帝夋的交談聲，若是旁人以神念‘讀取’，就能看到帝夋當時說的那幾句話。
幾句，當時帝夋威脅吳妄，說自己隨時可離開天帝之位，將天地讓給燭龍，算計人域去耗損燭龍的實力，而後自己再捲土重來。
關於自己的秘密，吳妄自是不可能輕易展露。
秩序、混亂交替前行，這是大荒天地發展的必然局面。
帝夋現在就想取巧獲勝，且這般行事獲勝的可能性，無限趨近於‘一’。
簡直贏定了的那種。
木神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看向吳妄的目光多了幾分感慨，低聲道：“咱們陛下真的能做出這般事。”
吳妄表露出了恰到好處的無奈，鬆開木神那皮膚鬆垮的胳膊，低聲道：“這該如何是好？”
“沒有任何化解的辦法。”
木神搖搖頭，擡手拍了拍吳妄的胳膊：
“你還年輕，而且已算是十分聰慧機敏，但陛下畢竟是以弱搏強、搏出了第五神代的贏家，在處處被動的局面下，是不可能勝過陛下的。
孩子，你還是早做打算。”
“打算？如何打算？”
吳妄苦笑不已，嘆道：
“天帝對我的重視，就是想讓我成爲他在人域的代言人，讓人域主動湊上去跟燭龍死磕。
我去天宮，是想走伏羲先皇的路，在不打碎天地秩序的前提下，去改變天帝。”
“這其實有些過於想當然了。”
木神溫聲說着，很溫柔地沒有用‘幼稚’這個詞。
木神叮囑道：“你若是存這般想法，天宮還不如不回去了，那只是白白喪失生靈的機會罷了。”
“那我該如何做？”吳妄深深地做了個道揖，“還請前輩教我！”
“這……”
木神側身不受此禮。
吳妄快走兩步，又是深深地做了個道揖，“還請前輩看在百族生靈，看在人族聖母的份上，教我如何破局！”
“老神其實也自身難保……”
木神嘆道：“若是老神另一位好友還活着就好了，他素有謀略，甚至可以說是詭計多端，第三神代時幾個計策就破滅了數十強神，一路追隨第三神王走到了天地秩序的巔峰。
可惜，他追隨第三神王去了，遁入虛空，再無蹤跡。
老神其實只是活得久，能活這麼久的秘訣，就是少管閒事、保持中立，誰建立秩序就來混一混，多結善緣，少生戾氣，萬事求個穩妥穩健。
此事，當真幫不上你什麼。”
“那位大神是？”
“雲夢神，”木神溫聲道，“他的大道是氣，即氣息，乃萬物之初始。”
吳妄心底暗道一聲果然。
“唉，”木神感慨了聲，又道，“你若是想自身避災，老神倒是可以幫你一把，老神與燭龍的左膀右臂——五行本源之水神，也是摯交好友。
若他日秩序破碎，帝夋逃遁了，老神就索性不出手了，去水神那裡求個庇護，到時可帶你一起。”
吳妄：……
水神？
他好像也有點關係。
不過這木神這般言說，到底是故意試探，還是真的單純在審時度勢，又或是，木神早已與天外暗通，爲他自己尋好了退路？
吳妄一時倒也無法下定論，但心底卻對木神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若木神真的如他此刻所說的那般，倒也不必刻意拉攏，牆頭草一般都會自己審時度勢，而天宮之中，也不知存在多少懷了這般心思的神靈。
燭龍不是吞食先天神，才引起先天神殊死一搏的嗎？
這天宮的隊伍，果然是需要一場徹徹底底的淨化。
他繼續裝作愁眉不展了一陣，與木神在此地逛蕩着閒聊，以至於大荒名畫系列又增了新圖。
《各懷鬼胎》。
不外如是。
而吳妄所不知的是，此刻少司命與泠小嵐的交談，會對他的人生，產生何等重大的意義。
那處營帳中，少司命扭頭咳了兩聲，被那酸甜的美酒嗆到了。
她有些錯愕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對這位出塵仙子提出的問題，竟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人域在那方面的風氣，不是說比較含蓄嗎？
怎得、怎得提到此事，開口就是、就是……‘媚藥’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