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帳之後,顏鳶靜靜躺在牀榻之上。
楚凌沉盯着她看了許久,最終還是站起了身,挑開紗簾走了進去。反正這本來就是他的寢宮,如今被人鳩佔鵲巢了而已。
他走到了牀榻邊上,卻沒有坐到牀沿上,而是隨手掃蕩了牀邊的櫃子上的物件,然後坐了上去。
失眠之人,都不喜歡牀。
楚凌沉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沒有沾過牀榻了,如今顏鳶就躺在他的龍牀上,也不知她是昏迷還是沉睡,整個人看起來倒是比醒着的時候讓人順眼得多。
楚凌沉看着她。
胸口的焦躁果然一點點平息了。
楚凌沉擡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面的筋肉也不再跳躍,青紫色的血管內血液靜靜流淌,就彷彿是一場戰爭到了終點。
一切都平靜了。
是因爲……她麼?
楚凌沉擡起頭看了一眼顏鳶。
他並不想承認,這是她帶來的效果,但眼下似乎沒有更好的解釋了。於是他召來了宮人,命令他們把外間的貴妃榻搬到內間裡。
宮人很快就重新調整好了佈局,他們把貴妃榻挪到了距離龍牀十幾步開外的地方,順帶着把茶几也挪到了內間,順便奉上了糕點茶歇,一些閒書。
楚凌沉點點頭,很是滿意。
領事宮女猶豫道:“陛下,其實守夜看護這種事,讓小的們來便好。”
楚凌沉擡起頭。
領事宮女硬着頭皮道:“洛御醫說了,娘娘後半夜可能會發燒,需要隔段時間便摸一摸額頭……”
本來半個時辰來探望一次就好,可現在皇帝在裡頭安睡,誰敢進來打擾?上一個擾了聖上清夢的奴才還在浣衣署裡跪搓衣板呢!
領事宮女爲難道:“爲防娘娘身體有恙,奴婢每隔半個時辰便會進來一次,未免陛下休息被打擾……”
所以您還是趕緊走吧!
她俯身跪在地上,原以爲皇帝會就此離開,卻沒有想到皇帝非但沒有知難而退,反而打發她走。
“你出去吧,孤來守夜。”
“……是。”
領事宮女退出寢殿。
關門前她往裡頭看了一眼。
只見盈盈燭光中,牀榻上的皇后娘娘安然昏睡,不遠處的楚凌沉倚在榻上,靜靜闔上了雙眼。
他就像是野獸蹲守在山洞裡,守着自己的獵物。
這是一幅詭異的畫面。
至少在干政殿裡從來沒有發生過。
當今聖上雖然暴戾之名在外,但對聲色之事卻並不熱衷,迄今爲止還未曾有妃嬪在干政殿過過夜,更何況親自守夜了。
即便是那位貴妃娘娘,也不曾得到過陛下如此的特別看待。
難不成皇后娘娘她,真的金城所致,金石爲開了嗎?
……
深夜裡,蠟燭的光芒隱隱滅滅。
暖爐的熱光透過紗簾,一絲絲浸潤到了牀邊,帶來久違的溫暖。
夢境不期然地降臨。
顏鳶覺得遍體舒暢,她實在冷得太久太久了,只想要好好睡一覺,睡到天昏地暗,睡到日月無光,什麼事都不想管了。
可偏偏,有個聲音還在耳邊聒噪。
“寧白。”
顏鳶勉強睜開了一條眼縫。
在她面前的是皚皚白雪和一堆篝火,還有篝火旁邊坐着的少年。
少年正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幽幽望着。
顏鳶睏倦問:“……什麼事?”
少年眼睫微垂:“沒什麼。”
聲音很是冷漠。
顏鳶:“……”
沒什麼叫個鬼啊?
好不容易找到個天然隱蔽又幹燥的山洞,不應該趁機好好睡覺嗎?
顏鳶不想和他說話了。
今夜已經是她帶着這個累贅逃生的第五夜,她全身上下都睏倦到了極致,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着要睡覺,她當然選擇無視他。
顏鳶果斷翻了個身繼續睡。
她的意識逐漸下沉,眼看着就要和周公親密接觸,忽然間,她的身旁又出現了一陣異樣的響動。
清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寧白。”
顏鳶根本不想搭理他。
她只當是沒聽見。
過了會兒,火堆旁又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顏鳶忍無可忍睜開了眼睛。
雪地裡,楚凌沉已經站了起來。
他顯然不確定方向,也看不見她睡在哪裡,所以從手邊撿了一根枯木枝,搖搖墜墜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那根枯木枝顯然是在柴火堆撿的,頂端已經被引燃了,即便幾次插在雪中,火花也沒有完全熄滅。
楚凌沉向前探了探:“寧白。”
枯木枝掠過顏鳶頭頂,菸灰就落在顏鳶的眼睫上。
顏鳶:“……”
楚凌沉聽不見聲音,臉上已經浮現了一絲薄怒:“寧……”
顏鳶忍無可忍:“你閉嘴!”
她簡直氣得怒髮衝冠,一把揪住了楚凌沉的衣領,把他拖到了山洞的最裡面,然後把他安置到了乾草上。
她吼他:“不許動!不許出聲!睡覺!”
楚凌沉的眼睛看不見,胸口劇烈地起伏。
片刻之後,他又安靜了下來。
他伸手調整了身下的乾草,然後擡起頭道:“孤手冷。”
他的眼神空洞。
慢慢悠悠的聲音,透着理所當然。
顏鳶:“……”
顏鳶強壓下心中的怒火。
他現在所處的位置,確實距離篝火有點遠,冷是必然的。但他這夜貓子的習性,她可不敢讓他睡在外側了,一不小心就跑了就不好了。
顏鳶起身四望,很快就找到了目標。
那隻倒黴兔子。
她把兔子撿了回來,丟到了楚凌沉的懷裡。
“抱着。”
楚凌沉接過了兔子,抱着它在乾草上正襟危坐,三千髮絲柔軟地垂在身側,看上去斯文又乖巧。
顏鳶看着他順從的模樣,胸口的怒氣消解了一些。
她耐着心思對他道:“我需要睡覺,你不要再吵了。”
她的話音未落,忽然間山洞外面傳來了一陣呼嘯聲。
那聲音應是寒風,只是風聲中似乎還夾帶了一陣陰森詭譎的笑聲,就好像有瘋癲之人在不遠處放聲狂笑,又好像是傷心欲絕的人在風裡嗚咽哭泣。
楚凌沉的呼吸一頓。
顏鳶順着聲音往外探望。
她知道發出聲音的東西是一種猿猴。雪原中的猿猴種類繁多,有一種會在晚上狩獵的,就是會成羣結隊發出類似人類的笑聲,聽起來確實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這東西也就叫聲唬人罷了,並沒有什麼危險。
顏鳶正打算向楚凌沉解釋,可是一扭頭,看見他瞪大的雙眼,還有僵硬的表情,她頓時就改了主意。
“那是山魈。”
顏鳶用低沉的語氣娓娓道來:
“聽說它們是精魅化形,專挑細皮嫩肉的達官貴人千金貴胄吃,吃一個就能增進十年修爲,等吃到一百個人的時候,就會發出似人的笑聲。”
“你今夜還是睡在裡頭吧,安全些。”
“它們視力不好,耳朵卻極靈,所以儘量不要出聲。”
最好就一夜閉嘴到天亮。
這樣大家都能好好睡上一覺。
顏鳶當然不敢把心聲說出來,爲了讓自己的故事效果真實一些,她還抓了一把乾草,搭在了楚凌沉的身上。
“陛下可要躲好哦。”
“……”
老天爺彷彿也在驗證顏鳶的話。
她的話音剛落,外頭的風聲就停了,那些詭異的笑聲由遠及近,像是有成羣結隊的妖怪就要靠近了一樣。
楚凌沉皺起了眉頭。
他當然是不信這種怪力亂神的說法的。
可是……
那些聲音卻是真實存在的。
那笑聲癲狂尖銳,一聲聲入耳,讓他想起了一些往昔的記憶。那些不堪的記憶就像冰涼的手指,扼住了他的脖頸,讓他全身冷汗,無法呼吸。
他在黑暗中掙扎,指尖抓住身下的乾草。
呼吸急促凌亂。
混亂驚惶。
“那你……爲何睡在外面?”
楚凌沉冷聲問顏鳶。
他也不是真有疑惑,只是他的眼睛看不見,那些記憶就像是噩夢在眼前回閃,他迫切地需要有人來打斷它們。
忽然間,有什麼東西輕輕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眼前的躁亂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忽然間安靜了下來。
楚凌沉僵直地坐在原地,不敢相信那些噩夢竟然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怎麼會?
那是一根乾草。
輕輕落在了楚凌沉的頭頂上。
乾草的主人就站在他的身邊,手裡拿着乾草的另一端,嘴上掛着笑容,身體向前傾倒,在他的耳邊懶洋洋開口。
“因爲我沒有錢。”
“粗皮糙肉,山魈不愛吃。”
顏鳶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的臉都青了,果然養尊處優的富家子,軟趴趴的廢物。
她把最後一根乾草放在他的腦袋上,然後跑到了篝火邊,安心地躺了下來。溫暖的篝火熊熊燃燒,沒過一會兒顏鳶逐漸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可惜好夢不長久。
那個清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寧白。”
“……”
“醒來。”
“……”
“孤命令你,不許睡。”
“……”
顏鳶暴躁睜眼,從鼻孔裡喘出粗氣。
雪原救駕的第五夜,她忽然發現皇帝身邊最大的危險不是來自刺客,而是來自她自己。
她快要氣瘋了。
她還想要弒君啊啊啊!!!
“寧……”
顏鳶怒氣衝衝坐起了身。
她沉步走到楚凌沉的身旁,熟練地拎起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齒道:“我白天拖着你走了一天,現在已經很累很累了,我需要休息,再不休息我會死的,你懂不懂?”
楚凌沉只是象徵性地掙扎了下,很快就乖順地躺平了。
他安靜地躺在乾草上,空洞的眼神望着虛空。
“孤沒有不讓你休息。”
他眨了眨眼,聲音平靜如水:“孤只是讓你不要入睡。”
顏鳶:“……”
顏鳶:“…………”
最後一根弦應聲而斷。
顏鳶只覺得腦海中轟地一聲,整個身體的血液就好像涌上了頭頂,她再也壓抑不住情緒,抓着他的衣襟把他從乾草上拎了起來。
“我不睡覺怎麼休息!!”
“你有本事跟外面的山魈去說啊,跟他們說不許睡!”
“姓楚的我告訴你,我要是死在這裡,你也別想走出雪原!”
“你就等着爛死在這裡吧!骨頭都被野獸啃光!去陰曹地府做你的一國之君吧!”
她已經狂躁到了極點,也忘記了壓低嗓音,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吼到最後變了調兒,變得也變得尖銳細長。
楚凌沉微微一怔。
寂靜間,兩人的呼吸交錯。
顏鳶的心跳還是急促得很,情緒卻已經漸漸回籠。
眼下的局面其實有些尷尬,當今皇帝的衣領被她的拎開了一片,她的指骨觸碰到了他內裡的一點皮膚,指尖傳來冰涼柔滑的觸覺。
顏鳶愣了愣。
楚凌沉慢慢垂下了眼瞼,露出溫馴的額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