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雪落庭院

隆冬將近,江西已然有雪花飄落。

瑞雪兆豐年,白鷺書院落雪翩翩,一個白髮的老人看着門外的落雪出神。

“李太白有詩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在老人身後,一個青色儒衫的男子有些興奮說道:“不過江西地處神州之南,常年不曾下雪,今天有這番瑞雪,院長看能不能再創一套北風劍,來壯大我白鷺書院的劍道。”

白淺微微搖了搖頭:“劍道不過是微末功夫,讀書明理,格物致知纔是首要。”

“如果連書都讀不明白,那麼任你武功再高,招式再妙,終究不過是空中樓閣罷了。”

老人正說着,一隻白鴿冒雪而來,落在了老人面前,擡頭看着這個白衣的老者,咕咕叫了兩聲。

身後的儒衫男子吃了一驚:“這天氣,竟然還有蜂巢的鴿子?”

白淺則並不顯得吃驚,他伸出從袖中取出一捧穀子,撒在了身旁的乾地上,好讓鴿子撿拾地更加方便,而他自己,則已經取下了鴿子腳上的銅管。

銅管中依然是一卷輕薄桑紙,青衫男子想了想:“前段時間好像傳過,蜂巢的秦邀戰不滅金剛舒慶,算一下時間,應該也該出結果了。”

“不過秦既然有這樣大的口氣,那麼想必本事也不會太小。”

在青衫男子這樣說着的時候,白淺已經看完了桑紙上的內容,順手將桑紙遞給了這位青衫男子。

男子接過一看,瞬間吃了一驚。

他倒退一步:“舒慶死了?”

雖然舒慶邪魔外道,人人得以誅之,但是對方畢竟是羅教法王,處理全教事務,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沒有人會想到他竟然會死。

頂多不過是敗了。

又怎麼可能會死?

青衫男子強忍內心的震撼,繼續往下看去,卻發現這張桑紙上寫的事情件件都是大事,一時間自己也有些沉默。

等到整張桑紙上的字句都看完了,青衫男子才擡頭看向白淺:“老師,您打算怎麼做?”

是的,這次蜂巢來書,不僅寫了秦與舒慶之戰的結果,並且也寫了舒慶已經被方別所殺。

如今方別正和秦一起挑戰天下高手,並且,直接就點名了白鷺書院的院長白淺。

“那方別不過一介後輩,怎麼有資格向老師挑戰?”

“書院雖然說讀書地多,練武的少,但是書劍雙絕之人也不在少數,不用老師出手,看我們就把他殺個落花流水。”

青衫男子的話音未落,就聽到落雪的庭院中傳來笑聲:“真的嗎?我不信?”

青衫男子吃驚看向庭院,卻看到眼前一個布衣少年翻身從圍牆中躍入,直接向着白淺行禮:“晚輩方別,見過白淺白院長,久仰大名。”

青衫男子一時間有點說不出話來,而白淺則望着庭院落雪中的方別,笑了笑:“應天府離這裡挺遠的。”

“和華山比起來算近了。”方別笑着說道:“我一路趕過來,沒有怎麼歇息,所以才和信鴿一起過來。”

“恐怕方小弟還等了信鴿一會吧。”白淺看着方別笑道。

“白院長果然明察秋毫,是的,我早到一會,於是也就順便等了一下鴿子。”方別也毫不隱瞞,如是說道。

倒是青衫男子真的感到不可思議起來。

蜂巢的信鴿已經是整個江湖最快的聯絡手段了,通過換鴿的方式,最快可以日行一千二百里,比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還快了一半。

而眼前的方別竟然說他和信鴿一起出發,最後還等了信鴿一會。

這究竟是怎樣的妖孽啊。

“爲什麼要來這麼早?”白淺不由問道:“就要方小弟要找老朽比試,從容過來,老朽家大業大,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因爲在下並不想等那一天再和白院長交手。”方別毫不掩飾,直接說道。

“大膽!”青衫男忍不住大聲說道:“你有什麼資格直接挑戰院長的?”

“資格?”方別笑着反問了一句。

然後他看着白淺:“白院長,能否讓我和貴弟子切磋一下,讓他看看我的資格在哪裡?”

青衫男一聽大怒,直接從背後拔劍,然後跳到庭院,正站在了方別的對面:“不要以爲自己……”

在他開口的同時,方別已經拔劍。

拔劍,前跳,斬擊,回躍。

四個動作一氣呵成。

然後收劍。

而在方別的對面,青衫男被方別一劍斬斷了手中格擋的長劍,整個人瞬間被斬飛撞在了庭院中的松樹上。

松樹上的白雪簌簌落下,將他整個人幾乎包成一個雪人。

不過身體上的疼痛還在其次,最不可思議的是心中的震撼。

他沈醉,在白鷺書院讀書十二年,如今正是書院大師兄,文采武功都是第一流的人選,雖然說未曾行走江湖,他也打算將來直接科舉入仕,兼濟天下。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被對方直接一劍斬飛,連交手一個回合的資格都沒有。

剛纔他還在質問對方有什麼資格向恩師挑戰。

現在看來,反而自己成了那個最大的笑話。

而方別拔劍之後便是收劍,收劍之後向着白淺行禮道歉:“讓白院長見笑了。”

“方小弟手下留情,可見心中仁善,該感激的是我白某人才對。”白淺嘆了口氣。

方別剛纔的那一劍,當然是他挑戰的資格。

從白淺的眼光來看,方別這一劍的技巧真的乏善可陳,但是偏偏做到了天衣無縫。

這一劍的力道,速度,和準度,就算讓白淺來模仿,也不到比方別更好。

於是白淺看着方別:“方小弟這一劍,究竟練了多久?”

方別笑了笑,搖頭道:“十年。”

“十年磨一劍,果然非同凡響,方小弟能夠一朝出江湖,便揚名立萬,不知天下古今能有幾人?”白淺輕聲讚道。

方別搖了搖頭:“但是隻有這一劍還不夠。”

“所以在下斗膽來請白院長陪在下試劍。”

方別開門見山,毫不拖延逶迤。

白淺看着庭院中這個布衣少年,終於嘆了口氣:“我聽說你見過劉平夜?”

劉平夜便是當初在山林中一同阻擊空悟的那位書生劍客,雖然說無形劍威力大減,但是其黯然銷魂掌卻威力十足,成功傷到了空悟。

方別點了點頭:“見了。”

“當時他想尋舍利子爲妻子治病,但是最終未能如願。”

“冤孽啊冤孽。”白淺嘆息說道:“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當初劉平夜從白鷺書院叛出,最終選擇投身羅教,自己破了浩然氣,從而跌境,但是哪怕如此,依舊不改初心。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當然,每個人也都要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方別靜靜說道。

“小兄弟想的倒是豁達。”白淺看着方別:“所以你這次來,是想讓我幫你試劍?”

“是的。”方別點頭說道。

“我的劍白院長也看了,只是我在天賦不高的前提下,唯獨能夠用的劍法。”

白淺一聽這話就不由苦笑起來:“你天賦不高,開什麼玩笑?”

能夠將這一劍練到如此地步的人,整個天下,白淺還沒有見過第二個。

“因爲我笨。”方別老老實實說道:“我在練劍之前自己算過,如果我學一套劍法,一年能夠練地純熟,然後一套一套練下去,十年之後,我頂多是一個二流劍客。”

白淺聽了不住點頭。

是的,尋常一個人練劍十年,能成二流的劍客都非常的不容易。

練劍十年就是一流劍客的人目前來說只有一個。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商九歌。

“既然一套一套練下去沒有什麼指望,那麼幹脆就練一劍好了。”

“反正殺人只用一劍就夠了。”

白淺聽得哈哈大笑:“能夠忍住十年只練一劍的人,你的心性之堅,本身就天下少有。”

“天賦什麼的,反而倒在其次了。”

“可是這一劍暫時還贏不了秦。”方別看着白淺緩緩說道。

“你爲什麼非要贏他?”白淺反問道:“秦如今已經三十有餘,正是一生中最巔峰的時刻,武功蓋世,心性智謀天賦皆是上上之選,他能夠蟄伏許久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你我今年沒有記錯的話,纔剛滿十八歲,跨越了十多年的經驗功力去和武林中最頂級的人物比拼,本身就是很勉強的事情。”

“但是如果我偏要勉強呢?”方別毫不猶豫地說道。

白淺看着方別:“何萍是你的師傅?”

方別點頭。

“既然何萍是你的師傅,你爲什麼不和她去試劍?”白淺問道。

“我怕她會殺了我。”方別靜靜說道。

然後少年停頓片刻,補充了一句:“我也怕自己殺了她。”

兩個人練得都是殺人的劍。

都是殺人的劍就很容易出問題。

方別連商九歌都不敢陪練,更何況是何萍。

白淺笑了笑:“所以說,你是欺負老朽劍法散亂軟弱了?”

方別看着白淺搖頭:“非也非也。”

“春江花月劍變化天下第一,精妙天下第一,還是生人劍,如果要找試劍之人,那麼肯定是白院長是最好的人選。”

白淺聽着方別的評價和誇讚,表情依舊淡淡不變:“不要以爲你誇獎我,我就會和你試劍。”

“我爲什麼要答應你?”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是第二個秦?”

“或者說,按照年齡來算,你纔是如今武林最可怕的那個人。”

“現在的你,我如果生死相爭,恐怕已經不是你的對手,更何況你還想更上一層樓?”

方別看着白淺:“商九歌是我的好朋友,白院長應該知道。”

“商丫頭只認劍不認人,你那麼強的劍,她當然樂意與你結交。”白淺靜靜反駁:“不算。”

“我殺了寧歡。”方別看着白淺繼續說道。

“寧歡爲禍武林,投靠羅教,爲追求武功長生無所不爲,天下人人得而殺之。”白淺繼續說道:“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那麼我接下來又殺了汪直。”方別看着白淺說道。

“汪直圖謀登臨大位,塗炭生靈,化江南水鄉爲無間地獄,你殺他造福天下,但是對於我卻沒有什麼用處。”

“我自從出劍以來,只殺殺我之人,無辜者未曾染指寸許。”方別看着白淺,輕輕說道:“還有。”

“如果我將來真的有和秦比試的那一天。”

“我不會殺他。”

這句話出口,白淺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許的動顏。

“爲什麼?”白淺問道。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只有他能夠做到。”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到。”方別看着白淺。

雪花靜靜飄落。

“只有這樣,我纔有機會殺那個我最想殺的人。”

“但問題是,他要遠比秦還要強大。”

白淺嘆了口氣。

“那個人是誰?”

“不能說。”方別馬上回答道。

“這個世界還有不能說的人?”白淺問道。

“這個世界上當然有不能說的人。”方別道。

“那麼我且問你,你爲什麼非要殺他不可?”白淺問道:“你剛纔不是說過了。”

“你只殺想殺你的人。”

“至少現在,那個人他不想殺你,非但不想殺你,更想要將你奉爲座上之賓,爲他披荊斬棘。”

“因爲這個天下,沒有那個人會更好。”方別說道。

“我認爲會更差。”白淺看着方別道。

“如果有一個人,不以生靈爲生靈,不以萬物爲萬物。”

“視天下爲己有,量產出如私庫。”

“予取予奪,肆意而爲,順他者昌,逆他者亡。”

方別在雪中望着白淺:“這樣的人,該不該殺?”

“受國之垢,是爲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白淺看着方別:“正言若反。”

兩個人說着似乎毫不相干的話,但是最終所指向的確實同一個意思。

白淺看着方別,長長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服你。”

“但是總之,我們先用劍來說一場吧。”

這樣說着,白淺輕輕一躍,便從長廊躍入積雪的庭院。

手輕輕舒展,背上的雪白長劍自動出鞘,隨即落入白淺手中。

“劍名寒光。”白淺簡單說道。

他執劍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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