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謝仲靜靜站在院中,靜靜望着天空,不知是在想事,還是在發呆。
謝齊站在謝仲身後,心裡沉重難安。
曾經的一些事,謝仲沒瞞着謝齊,在他懂事的時候就把那些事都告訴他了。
“齊兒,記着,你要儘早學會養活自己,學會獨自生活。因爲,每一天都有可能是父親被行刑的日子。”
“齊兒,等事情都結束了再娶妻生子吧!不然,若被降罪的不止是我,還累及到你。到時,你的妻兒該怎麼辦?我們就不要再拖累無辜之人了。”
所以,謝齊至今都已十九了,卻還沒有成家。就爲了等待帝王發落的這一天。
“齊兒。”
“父親。”
謝仲轉身,看着謝齊,眸色厚重,“該說的我都跟你說過了,今天就不再重複了。以後,你好好的過日子。”
看今天雲帝只宣他入宮,而未曾提及謝齊。想來,謝齊應該不會被降罪。這讓謝仲放下來心裡最重的一塊大石。
在那時候,謝齊還是一個將出生的嬰孩,什麼都不曾參與。如果因爲他這個做父親的無法活命……他罪孽深重。
謝齊聽了,心情沉重,壓抑。
一生爲民,不走仕途,不涉朝堂,不言君王,不念過往。所謂的好好過日子,就是這些。
謝齊願意一生碌碌無爲,將自己活成一個平庸的人。但,這樣眼睜睜看着父親,明知可能會死,還去送死。這種無能爲力……壓的他心口喘不過氣。
“父親,也許皇上並沒要……”
“只言己過,不言君王。”說着,擡手拍拍謝齊的肩膀,“你去歇着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謝齊聽了,嘴巴動了動,最終沒再說什麼,擡腳走進屋內,坐在門口靜靜望着謝仲。
謝仲在院中的搖椅上坐下,緩緩閉上眼睛,謝齊想說什麼,他心裡清楚。只是,犯了錯,就要認,不能要求別人來包容,不能無理的苛求別人免你過錯。特別,那個人還是君王,還是雲帝……
強勢,霸道,野心勃勃,這是先帝雲壑。
而相比先帝的霸權作風,雲帝的不露聲色,才更令人畏懼。
英明睿智,勤政愛民,仁君仁心!
想到百姓提及雲帝時,一臉讚歎的表情。謝仲不由想到十多年前在陵城的那一幕……
那年,雲帝尚且年幼,還是一六歲孩童。當時也因有凜護衛守在他身邊,才讓謝仲猜到了他的身份。不然,他也不會想到,那個穿着如尋常孩子一樣,在麪館吃麪的孩子竟會是湛王的兒子。
湛王的兒子,生來就無比嬌貴的人,坐在嘈雜的麪館,吃着粗茶淡飯,神色那樣如常,一點兒嬌氣不見。
天生的尊貴,註定的不凡。
這就是謝仲當時的感覺。而隨後發生的事,讓謝仲對雲帝的感覺很複雜。
京城大動亂之後,湛王妃之父容琪被遠遠發配到了陵城。
陵城,遠離京城,靠近邊境,是最常發生躁亂的地界。被髮配到這種地方,不用想,容琪的日子自然是不太好過。再加上,他在陵城又生了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取名容祥,喻意倒是吉祥,而事實上卻是截然想法。
賭性成癮,打架生事,妥妥一個紈絝子弟。
“我告訴你們,我可是湛王妃的弟弟,你們這羣賤民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讓湛王妃誅了你們九族。”賭場門口,賭輸不認,大聲叫器,無比囂張。
容祥藉着湛王妃的名頭,在外橫行生事,已經不是第一次。只是,那次剛好被雲帝聽在了耳裡,看到了眼裡。
謝仲當時本以爲,雲帝就是不令凜護衛當場弄死他,也定會狠狠發作一番。結果……
他看到雲帝讓凜護衛拿了十多個金元寶給容祥。而在容祥拿着金元寶歡天喜地的離開後,凜護衛對着圍觀的百姓,淡淡的說了一句,“湛王妃只有一個哥,沒有弟弟。剛纔那元寶,只是還他的。”
之後,雲帝離開。
而得了十多個金元寶的容家……
他不是湛王妃的弟弟。
他家有好多金元寶。
都說錢財不外露,而容家有金元寶卻是滿城皆知。如此……
因爲容祥往日作風,讓那些對他不滿的,再加上見財起意的,從那時開始容家再沒安生過。
每天晚上都過的提心吊膽。
“我真的是湛王妃的弟弟。”
“我家真的沒有金元寶了,元寶當晚就被人偷走了……”
容祥這話對人喊了無數遍。但,沒人相信。
不過,謝仲卻覺得容祥說的應該都是真的。首先,他確實是湛王妃的弟弟沒錯,只是不被湛王妃承認罷了。還有……元寶當晚就被人偷走,十有八九也是真。而偷走元寶的不是別人極有可能就是雲帝。
拿元寶出來只是爲了讓你不得安生,可沒想過會給你。
比起直接的收拾容家,這樣鈍刀子割肉纔是最折磨人。
那時他才六歲,城府已那麼深,何況是現在。
雲帝——或是歷來君王中,最深不可測,也最可怕的一個。
這樣的君王,他若向安,天下興;他若向戰,天下亂。
翌日
早朝
雲帝坐在寶座上,靜聽百官奏稟。
“劉大人,關於楊虎在辦案過程中,對嫌犯大打出手,致使嫌犯身受重傷,性命堪憂一個事。你在事後,對他是不是判的太輕了些?”御史趙德勝看着劉正道,“劉大人,我們都知楊虎是你身邊得力干將。但,就是這樣你才更應該嚴肅對待,不能因爲私情而罔顧了律法。”
這話,就差直白的說劉正徇私舞弊了。
劉正聽了,神色淡淡,“那以趙大人之見,該怎麼懲治楊虎纔算是公平,公正呢?”
趙德勝面無表情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趙大人你身爲刑部尚書應該最清楚這一點兒纔對。”
殺人償命?那人現在可還沒死。
劉正心裡冷笑一聲。
打家劫舍,姦污少女,殺害弱童,叫器官府!對着這麼一個惡人,劉正剁了他的心都有,只是當時他忍住了,而楊虎沒有,一時暴怒,出手把人傷了。
要說這麼一個惡徒,別說傷了他,就是弄死他,那也是他罪有應得,替天行道,沒人會說什麼。然,這次偏不行。因爲這人身份有些特殊,他是完顏千染收養的義子!
完顏千染——前古都公主,湛王爺姨母,也是跟湛王妃親近之人。論輩分,當今聖上還要喚她一聲姨奶奶。
現在完顏千染在白雲寺寺齋戒,人不在京城。對於義子完顏明重傷的事還不知道。等她回京知曉了,不知道將是什麼反應。
平日裡完顏千染深居簡出,極少問事。對於完顏明的所作所爲知道多少,劉正不清楚。不過,就算完顏千染都知道了又如何?若是她在這個時候強勢護短。那……
皇上怕是也不好做,而他這個刑部尚書位置坐了二十多年的人,仕途怕是也到頭了。
現在,趙德勝爲完顏明銘不平,也不過因爲他身份的特殊性吧!藉此抓他小辮子,讓他吃不了兜着走。說到底,也不過是私心作祟,誰讓他曾經也爲難過趙家呢!
劉正冷哼一聲,對着雲帝跪下,“皇上,楊虎傷人絕非有意,而是事出有因,請皇上明察。”
“劉大人,你這是公然袒護。”
“我要是真袒護,楊虎這個時候就不會被關押。”
“這麼說,劉大人是承認自己有包庇之心了?”
“我承認個屁!”
粗話禿嚕而出,趙德勝臉色難看,“劉大人也是讀書之人,怎可滿口污言穢語?”
劉正抿嘴,叩首,“臣失儀,請皇上責罰。”
雲帝壓下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淡淡開口,“此事稍後再議。今天朕有別的事要跟衆卿商討!”
百官聽言,立馬收起剛纔看熱鬧的心思,肅穆以待。
“曹嚴,宣人進來。”
“是!”浮塵揮過,喊,“皇上有令,宣人進殿。”
隨着高聲傳召聲,百官一直轉頭,往殿門口望去。少時,一個人走來。
待走進,待看清……
心口均是一跳,神色各異,意外,驚疑,有所思。
“罪臣謝仲,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萬歲。”
謝仲,竟然是他。還有,罪臣?!
謝仲這自稱,是來請罪嗎?
看到謝仲,不由想到二十多年前舊事。身爲顧盛得力干將,謝仲竟沒被處置,這已是讓人有些意外。縱然他最後斬殺顧盛有功,但這不足以抹去他犯下的錯。
之前捨命護顧盛,那一舉,已是坐實了他的不忠心。這樣的人,朝廷難容。
看着謝仲,雲帝靜默。
曹嚴走下來,雙手端着一個木檀木盒,走到謝仲跟前,雙手遞給他,“謝大人。”
謝仲看着眼前盒子,伸手接下。
看着那盒子,百官有所思,裡面會是什麼呢?鶴頂紅還是匕首?
在百官沉思間,雲帝起身,緩步走下來,站在大殿中央,看着百官,開口,“身爲君王,朕期望能爲安王朝的百姓建造一個太平盛世,纔不負百姓愛戴。但,這並不容易。要君臣一心,朝廷才能安定;需邊境安穩,百姓才能安樂;萬民安居樂業,衆卿心懷天下,是朕的期望。”
“而這其中,邊境的穩定,關係江山社稷,鎮守邊境不容有失,朕希望有一員悍將能爲朕守好它。”雲帝說着,伸手打開曹嚴手裡的盒子。
盒子打開,看清裡面所裝之物,百官心頭猛的一跳。
雲帝拿出,遞於謝仲面前,“謝仲,爲朕守國門,你可願意嗎?”
聞言,謝仲眼眸緊縮,擡頭,再看雲帝手中物,心口微顫。
百官驚駭!
林家
“老爺,你這是……”林夫人看着連酒盅都不用,直接對着酒壺喝的林海,心裡不安,“老爺,沒出什麼事兒吧?”
林海搖頭,“沒事兒,我就是高興,高興!”
聽到他說沒事兒,林夫人鬆了口氣,隨着是好奇,“什麼事這麼高興?”
林海又灌一口酒,看着林夫人道,“安王朝百萬雄兵的統帥,今天早朝定了。”
林夫人聽言,不由來了精神,“是誰?”
孫家?蔣家?或是……
武將人家,林夫人快速在腦子裡過一遍。
“是謝仲。”
聞言,林夫人一震,神色不定,“謝,謝仲?難道是……”
“沒錯,就是他!”
曾經顧盛旗下的一名勇將。因沒那個沒那個顧盛被貶,以戴罪之身在京城十多年,就爲等皇上一句話,一道聖旨。
明明有太多的機會可以逃離,可他偏固執的留在這兒,期間謝仲也離開過,但從未久離,短離既歸,繼續那麼等着,等着皇上發落。
這一等,就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很多人都已將他遺忘。只有他自己還在固執的堅持着。那執着,太多人不懂。可林海懂,軍令如山,身爲將必遵從。那是謝仲已滲到骨子裡的東西。
“沒想到竟會是他。”林夫人呢喃。
“就該是他!”
鎮守邊境,沒有誰比謝仲更合適。
想到大殿上,雲帝將謝仲扶起的那一幕,林海心潮起伏,“吾皇英明!”
不爲霸權君王,知人善用,知人敢用。記得你的功與過,有才能者不會被埋沒,犯了錯也不會輕易被饒過。賞與罰,都是你應得。
雲帝身爲君王,能記得謝仲,能包容他曾經犯下的錯,還能再次封他爲將帥,這胸襟,這智謀……
他爲君,民之幸!
安王朝百年盛世,已可預見。
皇宮*御書房
“臣叩見皇上。”劉正跪在雲帝跟前,“皇上,關於楊虎,臣有話要稟。”
“嗯。”
“皇上,楊虎出手傷人,確實又有罪,但他罪不至死,請皇上開恩,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留他一命。”劉正叩首,懇求。
雲帝聽了,轉頭看一眼曹嚴。
曹嚴即刻上前,稟報道,“回皇上,人已經帶來了。”
“帶他去御花園。”雲帝起身,往外走去。
曹嚴快步跟上。
一護衛上前,走到劉正跟前,“劉大人,請。”
雖是冬天,可御花園內依舊是花團錦簇,不見一絲摔落痕跡。
一人臉色蒼白的坐在軟椅上,看到雲帝,強撐着站起,跪地,“小民叩見皇上,吾皇萬歲。”
“平身,賜坐。”
“謝皇上。”完顏明坐下。
雲帝開口,“身體怎麼樣?好些了嗎?”
“謝皇上掛懷,小民已經好多了。咳咳……”說着,視線掃過劉正,掩脣猛咳。
劉正抿嘴,垂首,一言不發。
“這次的事,劉大人已向朕稟報過了。現在,你有什麼想對朕說的嗎?”
完顏明聽言,忙道,“皇上,小民真的沒有強迫那女子更沒有殺害她,是她想引誘我,看我不上鉤,一時惱羞成怒撞牆才死的。還有那個嬰孩兒,小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請皇上明察呀!”說着,跪倒在地,一臉冤屈。
“原來是這樣嗎?”
“皇上,小民絕對不會做讓母親不高興的事的。”
聽他提及完顏千染,劉正心沉了沉。
完顏千染在湛王和湛王妃面前是不同的,而在雲帝這裡也是一樣吧!
雲帝聽了,拿起手邊茶壺,親斟一杯水,遞給完顏明,“先喝口水,慢慢說。”
“謝皇上。”完顏明接過,一口喝掉,餘光掃過劉正,漫過一抹得意。
哼!不過一個刑部尚書,竟然也敢跟他過不去,實在是不知所……
啪!
“呃……”
一聲異樣的低吟,一道瓷器破碎的聲音。入耳,劉正本能擡頭,隨着麪皮一緊……
手捂咽喉,眼眸瞪大,驚駭不定,“皇上……”話沒說完,人驟然倒下,抽搐,靜止。
“埋了。”
“是!”
雲帝起身離開,劉正望着地上的屍體,心頭髮麻。
凜一走到劉正跟前,“劉大人,你身爲刑部大人,懲治惡徒從來不會有錯。只是這次,你沒做好。讓自己的人進了牢房,惡徒卻還在逍遙。讓皇上出手,更是你的失職。”
劉正頷首,肅穆道,“凜護衛您說的沒錯,是我沒做好,是我該強硬的時候懦弱了。”
“所以,劉大人也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吧!等過後再向皇上請罪。”
“是。”
***
雲帝走出御花園,看到一人站在小亭裡,目不轉睛的望着池塘。
看清人,雲帝擡腳走過去,剛走近……
啪!
水花濺起,魚兒躍出水面,眼前人驟然伸手。
快,準,狠,還穩!
看着穩穩被糰子抓在手裡的魚,還有糰子看着魚嚥了一下口水的動作,雲帝挑眉。
她想把他養大的魚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