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六十一

關隱達想起來都有些後怕:舒培德真的出事了。他涉嫌走私成品油,進了鐵籠子。舒培德不是誰輕易動得了的人物。他的麻煩只怕很大,不然肯定被保下來了。抓了舒培德,必定要驚動很多人。關隱達聽說了這事,暗自倒抽涼氣。幸好自己還算清醒,如果聽信他的話,湊着熱鬧想當市長,就貽笑天下了。

沒過幾天,關隱達收到封奇怪的信。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只覺腦袋發麻,眼前一切都變得荒誕起來。

各位領導:舒培德是個大騙子,他行騙起家,搖身一變成了著名民營企業家,頭上戴着很多紅帽子。現在他終於現了原形。爲了幫助大家瞭解他的真實面目,我提供一份材料。

這是當年舒培德在西州行騙的一份投資意向書,中英文對照。中文看上去堂而皇之,英文翻譯過來觸目驚心。只因西州官場上沒人認得英文,舒培德那位幽默的同學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智慧。

舒培德長期同腐敗官員勾結,沆瀣一氣。舒培德這次因走私而被捕,其實他的罪惡遠不止此。深挖下去,只怕是驚天大案。羣衆正擦亮眼睛,看這齣戲如何演下去。

下面是投資意向書的英文翻譯:

關於上述投資意向的“翻譯”

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爲前面中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

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獄纔有。培爾就是培兒。

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幹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獄後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幾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騙術。

4.即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

5.我是舒培德小學同學,現爲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爲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是這位兄弟玩得太過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爲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麼幹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概無關係。

關隱達看罷,竟愣了半天。信件是複印的,投資意向書也是原件複印的。肯定很多人都收到了這封信。他想此時此刻,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讓多少人害怕、竊喜或疑惑。關隱達的英語忘得差不多了,半認半猜還能知道個大概。他仔細閱讀了英語原文,的確是翻譯出來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過去十多年了,就沒別的人注意過這份意向書?想當初,舒培德身份尊爲美國公司商務代表,同當時的西州地委領導談判投資事宜,多麼威風!而那些半個英語單詞都不認得的官員們,拿着這份投資意向書,又是多麼滑稽!

這位投資意向書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氣了。

關隱達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國公司商務代表時,正是伍子全時代。伍子全是從生產隊長慢慢爬上地委書記的,沒多少文化。據說他最著名的事蹟是冬夜裡修水庫,穿着襯衣挑土。正好有上級領導親臨工地視察,發現了這位先進典型。伍子全就被評爲省勞動模範。他從此平步青雲,一直當到地委書記。可是“**”中,有人卻揭發他假積極。原來他襯衣裡面偷偷兒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沒人知道是真是假,卻在西州廣爲流傳。想讓伍子全識破舒培德,也太難爲他了。

舒培德慢慢起家那會兒,就是所謂陶凡時代了。關隱達見證過舒培德同陶凡的交往,相信陶凡是清白的。但是別人會相信嗎?

張兆林時代,舒培德就進入全盛時期。當時地委倡議領導幹部同企業家結對子,交朋友。張兆林交的朋友就是舒培德。後來有種說法,管這種現象叫領導幹部傍大款。成天同企業家廝混的領導幹部,竟被歸入妓女之流了。

孟維周打開那封匿名信,頓時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當年張兆林調省裡時,孟維周幫着清理文件資料,偶然發現了這份投資意向書。他本想銷燬它,從此天下太平,卻留了下來,想着說不定哪天會有用處。那份意向書一直鎖在他的保險櫃裡,幾乎讓他忘記了。沒想到還有別人也存着心眼兒。他原以爲沒人看出那份意向書的破綻,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

舒培德被捕的前兩天,張兆林打電話給孟維周,說:“這個案子上面很重視,西州市委要加強領導,督促有關部門認真偵查,儘早結案。”

張兆林講得很原則,三言兩語。孟維周聽着心領神會。原來,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牽出來的,北京方面密切關注,省裡已沒辦法保他了。孟維周明白張兆林的所謂儘早結案,就是不要牽扯太寬。

孟維周便立即召見了檢察長,只說省委很重視舒培德案子,我們要派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同志來負責,集中時間,從速結案。他沒有提起張兆林名字,口口聲聲只說省委。

孟維周琢磨再三,不知該不該就舒培德的事同萬明山細細商量一次。他倆自然通過氣的,但說的都是官話。看來情況越來越複雜了,兩人得開誠佈公才行。他想這封意向書,萬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會有什麼反應?萬明山同舒培德的關係到底深到何種程度,誰也拿不準。外面對萬明山的說法越來越多,簡直十惡不赦了。

孟維周擔心聽憑輿論氾濫,老百姓情緒會越發激化。兩天前,孟維周專門跑到省裡彙報,張兆林只說原則話。張兆林的性子,孟維周摸得最透。張兆林的原則話,有時是不得不說,有時說了等於沒說。關於萬明山,張兆林說的原則話,就等於沒說話。

孟維周推斷,在萬明山的問題上,省委意見還有分歧。

孟維周在辦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時,最後決定暫時不同萬明山碰頭。他想靜觀兩天,看萬明山會不會來找他。

可是奇怪,過去兩天了,竟然沒人同孟維周說到意向書的事。他便警覺起來,心想這裡面肯定別有文章。他料定這封複印信會滿天飛,只怕不下數百人收到了。但人們在他面前都三緘其口,就耐人尋味了。人們是否都以爲他同舒培德過從太密,忌諱提起?

孟維周心裡難免虛了起來。孟維周正忐忑不安,張兆林來了電話:“你們務必抓緊辦結舒培德案子,千萬不能因爲這事兒影響選舉。”

孟維周終於明白,省委意見最後統一了,就是仍然要維護組織意圖,選舉萬明山當西州市市長。

孟維周就得同萬明山協同作戰了。他親自打了電話,約見萬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