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有頭一回。自從陶凡題了桃園賓館的字,找他題字的就越來越多了。實在推託不了的,只好硬着頭皮題了。不出半年工夫,西州城裡很多招牌都換上了陶凡體。陶凡謹慎起來,發誓不再題字了。但是西州愛好書法的人卻是越來越多。城裡書法班的生意格外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長便帶着小孩去學書法。

元旦前夕,吳明賢請示陶凡,想在地委機關幹部中舉辦一次書法比賽。陶凡說:“你們弄吧,這事就不要請示我了。”

吳明賢說:“我的意思是,想請地委領導最好也能參加,這對幹部是個鼓勵。”

陶凡說:“地委領導就不參加吧。我們參加了,誰當評委?不能請省委領導來吧。下面同志當評委有顧慮,會影響公正性。”

吳明賢笑道:“缺了地委領導,書法比賽的意義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說:“老吳學得幽默了。你說打幾折?這樣吧,地委領導,你分頭彙報一下,他們願意的,就請寫幅字,只參展,不參賽,表示對這項活動的支持。”

吳明賢沉吟道:“不知哪幾位領導願意題字?”

陶凡看出吳明賢的意思了,他是擔心有的領導字拿不出手,不肯題字,就說:“你找地委領導分頭彙報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們題字。沒誰要求領導都是書法家,只是表示個意思。”

吳明賢點頭道:“有您這個指示,我心裡就有底了。”

關隱達聽說要搞書法比賽,很有興趣。可他的作品遲遲沒交出去。吳明賢親自抓這事,見了關隱達就問:“小關,怎麼還不見你的大作交來?你的呼聲最高啊!”

關隱達就笑,說:“哪裡哪裡,地委機關藏龍臥虎,我小關算什麼?集體活動,我會積極參加的。我一定按時交稿。”

其實關隱達心裡早有譜了,只是還沒時間創作。他想今人的書法作品,寫來寫去無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麼就是蘇軾、辛棄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就是“書山有路勤爲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現代人已沒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關隱達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詩作的,這回突然暗生慚愧了。他想若將自己的詩寫成書法作品,簡直有些滑稽。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書法必須配古詩文。比方新詩,最多隻能入硬筆書法。關隱達想即便是用古詩文,也應儘量特別些、貼切些。他一直喜歡張孝祥的《念奴嬌·洞庭青草》,氣勢豪放,正合狂草氣韻。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車裡老琢磨作品的佈局謀篇,手忍不住在膝頭比劃着。

有天晚上,劉平跑到關隱達宿舍,進門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關隱達見他有些忸怩,同平日是兩個人,覺得奇怪。

“劉平你今天怎麼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紹了女朋友吧?”關隱達笑着問。

劉平嘿嘿一笑,說:“關科長,我也想參加一下書法比賽,是個學習機會嘛。”

關隱達說:“那好啊,你參加書法比賽,比地委領導參加意義大多了。”

“哪裡哪裡。”劉平搖頭說着,就從懷裡掏出張紙來。展開一看,原來是他的書法作品。沒想到劉平的字還過得去。他寫的是楷書,還算周正,只是嫌呆板了。

“很好啊,你是練過書法的嘛!”關隱達點頭讚道。

劉平說:“哪裡,我原來毛筆都不會捏。見你和陶書記天天練書法,我也跟着偷偷兒學,越學越有意思。學點東西好啊,光開個車,沒味道。”

聽了這話,關隱達就琢磨出劉平的心思了。劉平是想逐步武裝自己,好有機會轉爲幹部。機關司機差不多都有這個想法,人之常情。不過劉平悟性還行,他沒讀多少書,能把字的架子弄穩,就不錯了。關隱達見劉平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便說:“我建議你把內容換一下。這詩聽得大家耳朵都起繭了,沒意思。”

“換什麼呢?我聽關科長的。”劉平很是恭敬。

關隱達琢磨了一會兒,就把李白那首《贈汪倫》寫了下來,說:“李白這首詩也是耳熟能詳的,但比《春曉》要好些。你還要注意章法,書法作品很講究佈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濃淡、落款等等。你先把這首詩的每一個字寫熟了,再來找我。”

劉平頭點個不停,說了很多恭維話。他見關隱達桌上滿是龍飛鳳舞的字,一個也認不得,便說:“關科長的字真漂亮。”

關隱達看出劉平的意思,便說這是宋朝張孝祥的一首詞,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鑑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酌北斗,萬象爲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劉平聽了,就像一筐黃豆從頭上倒下來,耳朵縫裡都沒夾着一顆,嘴裡卻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只有幾天了,關隱達才最後選了幅自己最滿意的字去參賽。正好那天陶凡也將自己的字交給關隱達。陶凡只寫了“崇實”二字,用的魏碑筆法。下面題了長款,由“實”字說開去,用語古雅,告誡廣大幹部如何如何。關隱達細細讀了題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書法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張兆林等地委領導親自去看了。舉行了簡短的開展儀式,吳明賢請陶凡講話。陶凡就講了幾句,說地委機關開展些有意義的文化活動,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幹部的情操,並促成一種愛學習、鑽業務的良好風氣。

關隱達留意看了看,發現地委、行署所有領導都題了字。有些領導的字實在上不了檯面。張兆林寫的正是“書山有路勤爲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落款題曰:與全體幹部共勉。張兆林的字有些張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溫文爾雅。關隱達暗自覺得好玩,心想真難爲這些領導了。他們爲着這題字,肯定傷透了腦筋。如果不題幾個字,好像不給陶凡面子。大家暗自都以爲這次書法比賽,分明是吳明賢投陶凡所好。再說了,只要有領導題字,其他領導都得題,不然顯得沒位置似的。

陶凡很有興趣的樣子,揹着雙手,挨次瀏覽參賽作品。走到關隱達作品前面,陶凡站了會兒,微微點頭。關隱達就渾身發熱,不好意思。陶凡卻不說關隱達的字,只說張孝祥的詞:“這首詞意境闊大,筆酣興健,懷抱高遠。肝膽皆冰雪,表裡俱澄澈。杜甫有句詩,心跡喜雙清,也是這種意思。真是妙處難與君說啊!”

陶凡心裡卻頗感奇怪:關隱達怎麼獨獨選了張孝祥?這首詞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隱含着貶官情緒。想是關隱達喜歡詞的意境,忘了張孝祥的處境吧。陶凡不是個神經兮兮的人,可是剛纔默唸着張孝祥的詞,心裡竟微微一震。他心裡越是說不出的嘆惋,臉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張兆林見陶凡如此讚賞,便說:“小關的字,真好。你跟着陶書記,就是不一樣。”

張兆林這話,前面的意思是誇關隱達,後面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關隱達就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只好傻笑。他點頭就是不謙虛,搖頭就是不承認自己跟着陶書記受益匪淺。

孟維周更是難堪,他的鋼筆字都自覺丟人,莫說是毛筆字了。他沒有交作品參賽。聽張兆林誇獎關隱達,他臉紅耳熱。他認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飛。原來條幅下方附了張白紙,是用小楷寫的原文。

陶凡走到劉平作品面前,卻大加讚賞:“劉平,你的字也不錯嘛。好!好!同志們都像劉平這麼愛學習,提高機關業務水平就能落到實處了。”

張兆林就微笑着望望劉平。吳明賢嘴裡說聲“小劉”,忍不住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劉平抓耳撓腮的,臉紅到了後頸上。

這邊沒人留意,張兆林的司機馬傑早黑着臉了。馬傑很傲氣,連孟維周都不放在眼裡。他頭一次見了孟維周的字,就意味深長地笑了。馬傑沒事坐在孟維周辦公室,喜歡找張紙,掏出鋼筆寫字。通常寫他在部隊唱過的軍旅歌曲的歌詞。有一次,馬傑本來知道張兆林不用車了,卻在孟維周那裡一屁股坐下來不走了。孟維周有個材料得趕出來,很是着急,弄得頭都大了。馬傑坐在他對面寫字,頭一晃一晃,弄得紙沙沙地響。

孟維周心裡煩,卻不好說什麼。他知道不誇馬傑的字,這位軍旅書法家是不會走了。於是像是才發現似的,說:“馬傑的字好漂亮。”

馬傑便不寫了,發起牢騷來:“老子在部隊時,要我幹文書,我不幹。我喜歡開車,跟軍首長開了五年車。那老王八蛋假正經,自己不拿羣衆一針一線,也不給我們羣衆一針一線。到頭來我連幹部都沒轉成。不然,老子還是這個樣子?”他說罷把筆一丟,起身出門。突然想起筆是他自己的,又轉回來取了去。

孟維周心裡憋着股氣,同關隱達說起過馬傑。關隱達便覺得小孟還欠老成,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說的?不值得放在心裡的。他卻從此有意無意間留意馬傑,還真是那麼個怪味道。陶凡表揚了劉平的字,馬傑就像沒聽見,眼睛望着別處。

幾天後,書法比賽揭曉了。關隱達獲第一名,劉平也獲了個紀念獎。

不久馬傑碰上關隱達,神秘兮兮地說:“關科長,你獲了獎,有人還不服氣。”

關隱達笑道:“服氣不服氣,都只有這麼大的事。不就是獎了條毛巾、兩塊香皂嘛。”

馬傑見關隱達並不關心是誰不服氣,好像有些失望。卻仍不死心,就說:“他說西州附庸風雅學書法的,都是拍陶書記的馬屁。他說了兩句老話,我記不全。什麼楚王好細腰。讀了幾句書,說起話來就是孔夫子的卵包,文縐縐!”

關隱達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馬傑這個“文縐縐”的歇後語大概是他說過的最有水平的話了。關隱達一聽便知,馬傑說的是孟維周。他猜想孟維周大概是說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話。關隱達不知孟維周這話是在什麼場合說的,也許是開玩笑。他並不在意這事,倒是替小孟擔憂。心想孟維周當秘書都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不老成。他不改掉這個毛病,遲早要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