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關隱達出任縣委書記,全縣上下大爲驚奇。沒想到當初縣長都不讓他當,這會兒卻要他當縣委書記了。可見組織上還是有眼力,重用正派而又實幹的幹部。但怎麼又讓王永坦代理縣長呢?他明明九個月前被人大代表們選下去了呀?
劉志善沒有被調走,而是安排到縣政協當主席。劉志善當然有想法,但畢竟弄了個正縣級,心裡多少有些安慰,仍表示服從組織安排了。
自有各方朋友致電祝賀。關隱達沒想孟維周特意打了電話來,話語很是親切:“隱達兄,您終於出頭了。老弟我可是一直替您叫屈啊!可是我人微言輕,說了也等於白說!”
關隱達知道孟維周馬上要出任地委秘書長了,便暗示道:“維周兄,您今後可要多關照我啊!你可是全區年紀最輕,資歷最老的縣委書記,前程不可限量啊!”
孟維周便謙虛道:“隱達兄,您可是我的師傅啊!宋書記同我說到對您的安排,我就說了,隱達同志用遲了。我這個人不怕講真話。”
兩人在電話裡親熱得不得了,又像當年同時跟領導當秘書似的。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孟維周重新找關隱達修好,無非是想到自己當了地委秘書長,終究還得倚重縣市委書記們。關隱達也樂得同孟維周再續舊誼,多個人緣總是好的。
關隱達上任後,暫時不準備在人事上搞多大變動,免得人們說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縣委辦主任陳興業明白,自己不再適合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就找關隱達彙報了思想。關隱達挽留一陣,再徵求他自己的意見。陳興業說:“我年紀也一大把了,還是去政協吧。”
關隱達心裡就有數了,猜想一定是劉志善邀他去政協。關隱達隱約覺得,劉、陳二人湊到一塊兒去,對他不利。幾乎從他調來黎南那天起,陳興業就在他背後弄手腳。
關隱達答應去地委做做工作,心裡卻想,一定不能讓這人去政協,只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讓他動彈不得!過了不久,地委下文,同意陳興業任縣政府調研員。
陳興業沒有去成政協,自然有情緒。關隱達就笑眯眯地找他談話,說:“老陳呀,你長期在一線,熟悉經濟工作,還是在政府幹吧。”
陳興業雖然年紀五十來歲了,但他任副縣級幹部的資歷不長,說不上幾句硬話,也沒有辦法了。
自從陳興業要下來的風聲一傳開,就有很多人盯着縣委辦主任這把交椅了。縣裡幾個頭兒各有各賞識的人,都變着法兒向關隱達推薦。有些人乾脆自己跑到關隱達那裡旁敲側擊,只是不好意思毛遂自薦。
出乎大家意料,關隱達安排銀盤嶺鄉書記熊其烈當了縣委辦主任。事先他猶豫過一陣,怕別人看出其中的奧妙。但他的確從內心裡感激熊其烈。他甚至想過,如果今後有人看出些什麼,只怕就會從熊其烈的發跡上找到線索。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熊其烈本是個老實人,沒想到過自己這輩子還會上到副縣級。儘管他的縣委常委還沒有批下來,但感覺上是被重用了。他很真誠地對關隱達說:“感謝關書記的栽培。”
關隱達忙擺擺手,說:“老熊你用不着感謝我。這一來是工作需要,二來是縣委的集體決定。不是說我個人想用誰就用誰的。”
關隱達內心裡的確忌諱熊其烈當面說感謝他,這讓他有一種政變之後坐地分贓的感覺。
一切都在個把月之內就定了下來。關隱達知道自己處於一個特殊的環境,這些事情萬萬拖不得。
關隱達調擺局面的時候,地紀委專案組對向在遠經濟問題的調查也告結束了。他們查明向在遠近兩年內收受賄賂三十多萬元。向在遠人雖死了,處分還是要給的。只是處分一個縣委書記,必須報經省委同意,時間上就不會那麼快。宋秋山擔心傳言越來越複雜,就在一次縣市黨政一把手會議上,嚴肅通告了向在遠的錯誤。這樣,撲朔迷離的向在遠自殺案就有了一個權威的官方說法。
紀委專案組撤離黎南縣的第二天,向在遠的夫人吳姐就背上一大堆申冤材料,上省裡和北京告狀去了。她說要撕破大家都撕破,要把黎南縣的老底子全部翻出來!看吳姐那架勢,好像向在遠蒙受了大大的冤屈,她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關隱達有些擔心。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只是怕到時候節外生枝,弄出別的什麼麻煩出來。
吳姐說要上去告狀的前一天晚上,陶陶去她家看望了她。吳姐拉着陶陶的手,說着說着就哭成個淚人兒了。陶陶安慰着吳姐,自己也止不住哭了。兩個女人就哭成一團。
陶陶回到家裡就不怎麼講話。關隱達忙了一天,已累得不行了,就說:“你又怎麼了?我一天到晚忙得兩腳不沾灰了,回來還要看你的臉色?”
“我是怎麼個臉色關你什麼事?你不看就是!”陶陶生起氣來嘴皮子都會發紫。
他們兩口子很少這麼吵的,關隱達越發不好受,就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剛纔說去他家看看,我就猜到你回來就會是這個樣子。地委已明確說了,向在遠是因經濟問題,畏罪自殺,你爲什麼總想着他的死同我有關呢?地委領導也同我個別分析過,認爲向在遠的成長太順利了,沒有經受任何挫折,一遇事就尋短見。”
陶陶冷冷笑道:“你別同我開口閉口就是地委。地委我見識過!你去看看人家孤兒寡母的可憐相!其實他是怎麼死的,你心裡最清楚!”
關隱達真的來火了,但怕影響不好,壓着嗓子說:“你真的以爲我是促成向在遠自殺的罪魁禍首?那你明天同他老婆一塊兒去告狀好了!”
他們兩人鬧彆扭總是這樣,只要關隱達一認真了,陶陶就不說什麼了,翹着嘴巴忙別的事去了。其實關隱達內心是愧疚的,只是容不得陶陶說出來。他也不相信向在遠是因爲經濟問題而畏罪自殺。向在遠要是不死,上面根本不會查他的經濟問題。陸義罵起人來雷霆萬鈞,向在遠又是從未受過挫折的人,心理素質不行。又想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許就此終結了,不是隻有死了乾淨?
關隱達不止一次在心裡安慰自己,向的死他沒有責任,但他仍感到自己屁股下的交椅散發着血腥味。
現在容不得他想那麼多了,要緊的是如何開創工作局面。如今自己坐在縣委書記的座位上,就知道這把交椅真的不好坐了。做官各有各的做法。如果只顧自己上得快,這縣委書記也很容易當。把局面弄得平穩一點,該遮掩的遮掩一下,不讓矛盾暴露出來,再拼老本做幾件出風頭的漂亮事,造造聲勢,就行了。
關隱達卻不想這麼幹。倒回去十年,他也許會這麼做。那會兒他一帆風順,時刻想着的就是怎麼樣把官做大。自從他官場開始失意,他什麼都想開了,升官發財淡若浮雲。他只想一心一意把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求得良心上的安慰。他自己說這是失意而不失志。沒想到年初,人大代表們把他推上了縣長的位置。如果僅僅說是做官,他自認爲早沒有這個興趣了。但既然幸蒙人民的信賴,他就得好好幹一場。可政治就是這麼令人難以琢磨,他無意之中卻捲入了一場骯髒的權力爭鬥。官場上這類爭鬥根本無正義可言,真所謂“春秋無義戰”。他也僅僅是從策略意義上利用一下矛盾,以便穩固自己的位置。天地良心,他這麼做真的只是爲了好好幹點事。但不管他現在如何想,他的良心終生不得安寧了。要是事情大白於天下,他這麼多年的清白名聲也就完了。
關隱達幾乎是帶着某種負罪感在工作。他內心的這份無奈別人不清楚,只是發現他的態度更加嚴肅了。也有人見他整天不苟言笑,一臉冷漠,就在背地裡說他當了書記,架子就大了,不像原來那麼平易近人了。可見是人莫當官,當官都一般!
今天召開縣級領導聯席會,研究黎南縣中長期發展規劃。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就佈置計委結合北京專家的研究成果,拿出了初步方案。計委李主任接受任務時,談了自己的看法,說:“按慣例和工作程序,中長期計劃要等後年制定五年計劃和十年規劃時才做,在下一屆人大會上通過。”關隱達聽了,大搖其頭,說:“老李呀,你以爲我們縣裡的情況還容得我們按部就班,亦步亦趨嗎?這規劃要經人大通過,我想這個法律程序不能亂。我的意思是,一方面,這個計劃一定要儘早做,這樣才能儘可能做得完善一點;另一方面,在人大沒有通過之前,可以先作爲縣委建議,在工作中貫徹下去。我覺得我們這樣一個縣,尤其需要增強緊迫感啊!當然我們需要的是熱情而鎮定的情緒,緊張而有序的工作。”
先由計委李主任彙報。關隱達優雅地喝着茶,感覺自己正在做一件很莊嚴的事情。規劃本是宏觀而抽象的,而他此時的憧憬卻是具體而真切的。他希望從此以後,黎南會有一個好的發展規劃,今後各屆縣委都能一以貫之,不再李書記一套張書記一套。
計委李主任彙報完了,大家就開始討論。政協主席劉志善先發表了意見。不料他話說得委婉,意思分明是否定這個發展規劃。關隱達事先沒有想到劉志善會這樣。平時開會,通常是大家無關痛癢地說一通,然後書記拍一板,事情就定了。
關隱達早就看出這種決策程序貌似民主和科學,其實還是一言堂。因爲看上去到會的各位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似乎體現了充分的民主;然後最高決策者集中大家的意見,做出決定。一些決定全局的大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好像誰也說不出這決策過程的毛病。這是民主集中制啊!事實上不是這麼回事。會上決策的事情,事先大家並不一定都接觸過,情況不清楚。到會的除了縣級領導,就是各部門的頭兒,大家不可能熟悉各行各業的工作。只是會上臨時發個材料給你,你一時還沒吃透材料,你卻要發言了。有時會議準備得倉促,材料都不一定發一個。再說,人在官場上混久了,難免學會了看風向說話,多半順着領導的決策意圖發表意見,所談的無非是毫無意義的附和。大家發起言來,總是謙虛地說,我談點個人意見,不一定對。可你別太指望他們會談什麼個人意見。你聽他們滔滔不絕,更感覺他們像是在賣弄口才。不發言是不行的,大家會說你胸無經緯。萬一沒有說的,不妨把別人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如果重複了別人的話又覺得不好意思呢?就補充說,這一點,我同意某某同志的意見。
關隱達想克服這種決策的弊端。他想下決心組織一批有頭腦有責任的專業人員,組成一個鬆散型的決策諮詢班子,就一些大的決策問題預先進行研究。再就是規範會議制度,凡是須提交縣委研究的重大事項,務必事先準備好有關文字材料,並提前發給有關人員。現在,他構想中的諮詢班子還沒來得及成立,但這個發展規劃參考過北京專家的研究成果,他心裡還是比較踏實的。爲了不讓大家到會時不得要領,他指示計委提前就將發展規劃的討論稿送給各位到會人員。他原想這一次會議將開得很成功,沒想到劉志善發表瞭如此高見。有不同意見本是正常的,只是劉志善用心不良。弄得不好,大家的思維讓劉志善的發言一引導,接下來的意見就一邊倒,關隱達的宏圖大略就告吹了。
劉志善一說完,關隱達就微笑着說:“劉主席的意見很好。大家繼續發表意見。這個討論稿早就發給大家了,大家是不是認真看了?”
關隱達說到這裡,吸了口煙,有意停頓了一下。在座的便不由自主地拿起几案上的材料。他猜想只怕有個別人不一定看過了。他環視一下會場,又說:“請各位充分發表意見。我建議,大家發言不要說套話,要直接入題。也不用忌諱什麼,說自己想說的話。只要是大家自己認真思考過的意見,哪怕有些偏頗,我想也是有價值的。重要的是說自己的話,不要幾句套話就敷衍了。剛纔劉主席的意見就讓我很有啓發。當然,也不一定對這麼一大本發展規劃提出全面的意見,重點提一提自己最關心或者最熟悉的也行。各種意見都可以提。討論嘛,就是爲了把這個規劃弄得完善一點。”
關隱達反覆說要大家說自己的意見,用意就是讓大家別受劉志善的影響。他相信在座各位這一點理解力還是有的。
王永坦接着發言,說:“這個規劃討論稿在形成過程中,我同關書記聽過多次彙報,有些意見都提過了,這裡就沒有具體意見補充。”王永坦說完這幾句,便重複着關隱達剛纔講的意思,讓大家暢所欲言。王永坦現在雖然仍是代理縣長,但地委已預先任命他爲縣委副書記,他說話的分量便不同了。大家便按關隱達預想的那樣,建設性地討論下去了。
大家整整討論了一天,會議原則同意了這個規劃。關隱達在拍板時,說到工業問題,全場鴉雀無聲。大家最關心的也就是工業問題。
關隱達說:“同志們,我縣經濟工作中最薄弱的是國有工業,這是我縣財政緊張最主要的原因。但凡事都是辯證的,正因爲我們的國有企業份額小,在當前國有企業普遍不景氣的情況下,我們的包袱也就相對小了些。但無工不富,這是人們喊了多年的一句老話,我們不辦工業不行。問題是怎麼辦工業?”
關隱達說到這裡,似乎把頭也偏成了個問號。會議室更加靜了,好像大家都在思考他的提問。稍停片刻,他接着說:“我們在規劃中專門講到了要大力發展個體私營經濟,特別是大力支持私營工業的發展。其實地委幾年前專門就此作過決定,我們縣落實得並不理想。請同志們務必深刻領會這項政策的內涵,並在今後的工作中認真組織實施。今後,我們政府原則上不再投資辦國有企業,至少在沒有找到一條有效的國有企業管理模式之前,我們不會新辦。我們黎南的情況是賺得起賠不起。明擺着國有企業辦一個垮一個,我們何必要做蠢事呢?”
經委舒主任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發紅。關隱達便朝他笑笑,暗示一種安撫。他當然知道,國有企業辦不好,怎麼怪得上經委主任?可有些人自己沒本事做事,偏好在一邊說鬼話,說什麼經委主任不該安排個姓舒(輸)的,而應找個姓贏(盈)的。只是我們黎南的姓氏,一舒二向三張四李,就是沒有姓贏的。企業哪有不虧的?
經委舒主任好像明白了關隱達的意思,也會意而笑。關隱達接着說:“有的同志在討論中提出來,擔心個體私營經濟多了,會產生一個階級。我想就此多說幾句。我認爲這種擔心是善意的,卻又是糊塗的。我說如果錢多了就是資產階級的話,那麼我巴不得我們縣裡六十萬父老鄉親都成爲資產階級。怕只怕老天一時還不會這麼開眼啊!”
大家轟地笑了起來,大概是覺得關隱達這句幽默話很有意思。他也笑笑,但馬上臉色又嚴肅起來,說:“中央早就說過,請大家不要再在姓‘社’還是姓‘資’上做無謂的爭論,可有些同志的觀念就是一時改變不了。爲什麼這個觀念如此難以改變呢?有人說這是‘左’的觀念,我分析還是封建思想在作怪,說具體一點,就是封建正統觀念在左右一些同志的思想。”
也許封建主義這幾個字人們早不太聽說了,會議室裡就有了悄悄的議論。關隱達便喝幾口茶,緘默一會兒。下面自然就靜下來了。他便繼續說,“中國歷史上,凡是經歷重大社會變革,總有一些人抱殘守缺。也許這種人主觀上是善意的,客觀上卻是有害的。譬如近代以來,西方列強以其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國門,有些開明之士就主張學習西方文明,所謂以夷之長制夷之短。但那時就有了夷夏之辯,認爲只有華夏大帝國纔是正統的,總擔心學了洋人就變成洋人了。回過頭我們看現在,所謂資社之爭,同一百多年前的夷夏之辯如出一轍,一脈相承。夷夏之辯早已成爲歷史笑柄,只是我們爲這個笑柄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那麼我們爲何不以史爲鑑,反而硬要爲歷史留下新的笑柄呢?”
關隱達說到“笑柄”二字,臉上也有了笑意。但他心裡卻在仔細把握自己的笑。他想這會兒臉上的笑應是善意的笑,徵求意見的笑,而不是一種自命高明的嘲笑。他認爲一位成熟的領導,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嘲笑下級。他回首四顧,感覺同志們的臉上都有了笑容在響應他了,又說道:“有些同志聽了這些話也許感情上受不了。是啊,我作爲共產黨員,站在一個共產主義者的立場上講話,爲什麼反而成了封建主義?同志們,我不強調我的觀點都是正確的。理論問題我們可以再討論,但現實問題就容不得我們再爭來爭去了。如果有些同志硬要問我,我們鼓勵和支持發展個體私營經濟,會產生一個什麼樣的階級?我不是理論家,無法從理論上說服大家。但我想,至少可以叫他們爲生產階級。他們在生產啊同志們!他們在創造物質財富啊同志們!”
關隱達正聲情並茂,滔滔不絕,卻見國稅局局長老劉在會議室門口探頭探腦。他猛然想起地區國稅局姚局長來了,老劉今天請假沒參加會議,專門陪他們地區的頂頭上司。關隱達答應過老劉,同王永坦一道陪他們姚局長吃晚飯。讓姚局長等着也不像話,關隱達便三兩句說完了散會。
老劉見關隱達和王永坦出來了,笑吟吟迎上來握手,連說對不起,讓關書記和王縣長會都開不安寧。關隱達笑道:“百姓都說,財政爹,稅務娘,得罪一家就斷糧。我們不敢怠慢啊。”
王永坦也笑了起來,說:“是啊,得罪不起啊。”
幾個人說笑着下樓來,分坐兩輛轎車去了黎南賓館。在賓館前下了車,關隱達遠遠地就見周述站在那裡打手機。他有意裝着沒看見的樣子,繼續同王永坦說着話。
周述卻立即對着手機說了再見,笑笑呵呵地伸出雙手朝關隱達他們迎了過來。關隱達猛然擡頭,說:“哦哦,是周大記者!什麼時候來的?”
周述便說:“今天上午到的。這次是專門爲貴縣稅務部門來打工的。”
關隱達也不停下來,頭也不朝周述偏一下,只邊走邊說:“哪裡哪裡。你周大記者都說打工了,我們這些人幹什麼去?”
周述便一路跟着,說:“真的是爲貴縣稅務部門打工哩。你們縣納稅大戶陳大友的事蹟很感人,稅務部門要我寫個專訪。我採訪了一個下午,內容還很豐富。”
關隱達一聽是來採訪陳大友的,心裡自然不舒服了。這事是不是王永坦安排的呢?他心存疑惑,就故意目視前方,不去望王永坦。但他突然不說話了,氣氛自然就不隨便了。周述以爲自己哪句話不得體,臉不由得紅了。
王永坦大概感覺到了什麼,就問周述:“是稅務部門向您推薦的典型吧?”
關隱達一聽這話,就明白王永坦看出他的心跡了,這是在有意洗刷自己。
周述忙說:“是的是的。你們國稅局劉局長專門同我聯繫的,還派人寫了個事跡材料給我參考。”周述說罷,目光就在關隱達和王永坦的臉上睃來睃去。
剛纔老劉同別人打了幾句招呼,稍後了幾步。這會兒趕了上來,正好聽見周述的話,忙說:“是的是的。這事我們還沒有向縣委彙報。現在我們縣裡個體工商業者的稅收是個問題,需要樹立正面典型,促一促。陳大友最近一次性主動繳稅八萬八,這在我們縣是從未有過的事。”
關隱達心想,縣裡誰都知道,幾個月前他下令逮捕陳大友,人沒抓成,陳大友老孃還天天在他家門口蹲着,弄得他很沒有面子。這事老劉不會不知道。那麼老劉還請周述來宣傳陳大友,這就不太尋常。
關隱達明白眼前這幾個人此刻都在注意他的態度,就說:“要堅持兩手抓,正面的典型要宣傳,反面的典型要打擊。反面的成了正面的也可以宣傳,正面的成了反面的同樣要打擊。這應該像對待任何人和事一樣,功過分明。”
關隱達這話看似套話,其實透露的就是他的心跡。他知道陳大友的問題,不是主動繳個八萬來塊錢的稅款就可以了事的。但現在不妨糊塗一下,讓他們宣傳他去。
快到餐廳了,見周述還側着身子跟在後邊,關隱達就說:“周述同我們一塊吃飯吧。”
周述還未答話,老劉忙說:“是的,我們是這麼安排的,在一塊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