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這年頭,天天有新鮮話兒。現在至少有三條小道消息同時在流傳。一說殺了半個仙人,救了一個凡人;一說省紀委派人調查張兆林的問題來了;一說張兆林馬上要出任副省長。各種傳言都到了孟維周耳中。半個仙人是指唐半仙,一個凡人亦不言自明。孟維周嚴厲地批評別人,純屬謠言!省紀委來了人,這是事實。可他們是來總結這個地區廉政建設經驗的。對這方面的謠傳,孟維周鄙視道,捕風捉影!至於張書記是否出任副省長,孟維周說無可奉告!

各種流言傳播了半年之後,張兆林終於要離開西州了。剛剛結束的省人大會議已正式選舉張兆林同志爲副省長。

這種事向來會有各種議論的。有的說:“我們西州地區終於出了一位副省長了。”有人卻不以爲然,說:“人家當官,你們高興什麼?他當他的官,我搬我的磚。”

最有影響的議論據說是一位老幹部說的:“現在當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場物價,物價一上漲,錢就不值錢。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書記的話,孟維周覺得不像。憑他老人家的修養,不會這麼議論的。但“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這一類的話,老幹部當中又只有陶老講得出。

張兆林從省里人大會上回來,第一個就拜訪了陶老書記,感謝他多年的培養和支持。吳秘書長和孟維周在座。張、陶二人談得很投機,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電視記者攝下這個場面,全區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區兩代領導人的革命情誼何等真摯!

張兆林在吳秘書長的陪同下到各縣市辭行去了,孟維周留在家裡清理張兆林的辦公室。所有的文件、資料、書籍等,哪些該帶走,哪些應交公,哪些要銷燬,只有孟維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別人又插不上手。幹到第二天下午,發現一份當年舒先生來地區進行投資考察的意向書,雖然名曰投資意向書,其實只是舒先生單方面的投資承諾。看上去印得很精緻,中英文對照,中文是繁體字。孟維周有點好奇,總覺得舒先生是個謎。這會兒卻沒有時間看,便將意向書丟在一邊,忙完再去看看。就在他丟下這份意向書時,隱約晃見後面的英文中有騙子一詞。騙子?奇怪。投資意向書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單詞?他馬上打開,細細一看。這一看,孟維周目瞪口呆。後面原英文翻譯過來,竟是這樣一些叫人難以置信的文字。

關於上述投資意向的“翻譯”

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爲前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

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獄纔有。培爾就是培兒。

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幹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獄後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八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行騙魔術。

4.即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學同學,現爲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爲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這位仁兄玩得太過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爲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麼幹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無關。

孟維周反過來細看前面的中文,卻見文法、邏輯、文字及標點等錯漏百出。口氣倒是很大,有意在食品工業、旅遊、娛樂等行業選擇合適項目,投資一千五百萬美元。當時,在這樣一個山區,已是筆可觀的投資了。孟維周想這舒先生也的確是個人才,他知道現在大陸人不太認得繁體字,認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場更少;而且摸透了人們的心理,一見印刷精緻的繁體字和英文,立即覺得浮光耀金,眼花繚亂,高貴得不得了。孟維周搖搖頭,說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將大便作了除臭處理,放在精美的銀碟子裡做成拼盤,端上貴人們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會圍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麼味也沒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講。若是除臭未盡也沒關係,食客們會以爲這是國際流行口味。

孟維周怎麼也想不到神通廣大的舒先生會是這個根底。可是說來也不太像。舒先生不僅同張兆林很密切,同省裡不少領導都有交往,怎麼可能是個騙子?舒先生的圖遠公司還是全省私營經濟的先進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協委員,省裡領導多次到圖遠公司視察。難道大家都有眼無珠嗎?也許是那位英語教師無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樣的人吧,眼下是這份不同尋常的意向書怎麼處理?是否報告張書記?轉而一想,千萬不要讓張書記知道這事。因爲一切騙術,不論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鏡,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騙的人就顯得愚蠢可笑。一講,不是讓張書記難堪?孟維周想起在哪裡看到的一則真實故事。二十年代,一個叫維克托什麼的騙子,一時手頭拮据,忽發奇想,在報紙上登了一條拍賣埃菲爾鐵塔的廣告。這位維克托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級官員。他在下榻的豪華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廢鋼鐵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慾薰心,相互競價。最後,維克托卷着五個商人的鉅款遠走高飛。而五位受騙者則在頓足擂胸之後,相約守口如瓶。直到十幾年以後,這位騙子因別的案子被捕,這個國際笑話才大白於天下。也許舒先生就有這樣的本事,善於將那些自以爲很聰明的官員們置於極其可笑的境地,然後大行其道。孟維周發現自己可能也陷入了這樣的境地。因爲那迷人的尖尖,他同舒先生的關係也難以斬斷了。那麼,還是讓這事成爲永遠的秘密吧。不知這個意向書當時有幾份?萬一落到一個懂英語的人手裡,那就大事不好了。反覆一想,即使別人手中有,也許早已打做紙漿了吧。孟維周熟悉官員們的習慣,這類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麼就把這惟一的一份銷燬吧。從此天下太平。

孟維周把意向書塞進那堆需銷燬的材料裡,繼續埋頭於清理工作。臨下班了,孟維周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書,揣進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說不定今後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