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二十九

張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狀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維周拆的。一般的信,該怎麼處理,孟維周就代爲處理了,不用交張書記過目。因爲這封信關係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張。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經營失誤,企業虧損。情節具體,言之鑿鑿。署名物資公司職工李友竹。這讓張兆林很不好辦。前不久剛宣傳過地委領導同企業家交朋友的事蹟,他自己還寫了理論文章。這當然是正確的。可那篇報道里專門寫到了張兆林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動事例。張兆林猜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職工,還是有更復雜的背景?他隱約感覺到,這似乎是衝他張兆林來的,可能還有更復雜的情景。張兆林見這信是電腦打的,說明告狀人肯定印了若干份,其他領導也會收到的。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幾個頭頭的批示意見有分歧,難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會拿他的批示去猜謎的。思索了好一陣子,他批示道:

轉紀委。對這一類揭舉信的處理要慎重,既要重視問題,又要實事求是,更要有利於穩定企業,穩定人心。

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義不偏不倚,無可挑剔,聰明人一讀便知在暗示什麼,但誰也提不出理由說這是在暗示。那“這一類”三字亦是點睛之筆。這說明張書記關心的是類似的所有案件,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你說張書記同唐半仙關係特別,但張書記對唐半仙案件連專門批示都沒有,只是籠統就這一類案件的批示。

有時,張書記批示什麼意見,難以盡意或不便盡意,孟維周心領神會,卻不在張書記面前挑破。他便將有關人員找來,把張書記的批示交給他們,並口述一遍。口述當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聽的人一下就領會了。語言藝術就是這麼玄妙。孟維周的這套功夫,深得張書記的賞識。今天這道關於唐半仙的批示,孟維周完全能夠透徹理解。但這道批件不會讓孟維周去送的,得由地委辦的正規公文渠道傳遞。孟維周相信紀委的領導也會領會的。孟維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麼問題。

幾天之後,紀委兩位同志到張書記辦公室彙報,說:“物資公司沒有李友竹這麼個人,這隻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狀的,我們每天都會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辦。哪有這麼多人手?請示張書記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張書記說:“這個你們紀委有權決定。用匿名信告黑狀,這個風氣很不好。以前我們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這種匿名信給害苦了,還弄了一些冤假錯案。這個教訓一定要吸取。我還是那個觀點,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

紀委的同志走後,孟維周有事進來了。張書記還在自言自語:“什麼李友竹,哪裡鑽出個李友竹?”

孟維周聽了,靈機一閃,猜到了什麼,說:“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諧音,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這話極合張書記的心意。

不料,過了兩個多月,省檢察院對唐半仙的問題做了批示,責成西州地區檢察院立案查辦。看來那個告狀的人是鐵了心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就不可等閒視之了。地委幾位主要負責同志聽取了地檢察院王檢察長就本案的專題彙報。張書記的態度明朗,說:“實事求是,依法辦事。”唐半仙聽到了消息,跑到張書記這裡彙報。張書記說:“你現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問題,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確的,但不是叫你亂來。當然從我個人願望,希望你沒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審查。張書記指示王檢察長:“這個案子影響太大,地委很關注,你們要隨時向我通報辦案情況。當然嚴格說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會干擾你們獨立辦案的。”所以,從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檢察長每天都要同張書記碰一次頭。

偵查工作步步深入。一個星期之後,張書記在地直部門負責人會議上講道:“個別企業負責人,利慾薰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經營活動中,不講科學,靠問卜算卦來定決策,真是荒唐至極!這樣搞,企業不虧得一塌糊塗纔怪!”

張書記表情義憤,十分嚴肅。下面有人悄悄議論:這下唐半仙完了。孟維周不知案件詳情,但覺得張書記不該點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讓唐半仙算過,況且你們私交也可以,卻這麼講,有失厚道。不過這只是孟維周內心一閃而過的感觸,並不妨礙他對張書記的尊重。他早就在什麼書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標準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張書記講話的當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那天,張書記吩咐孟維周:“同舒先生聯繫一下。他找過我幾次,我沒有時間。你跟他講,以後有什麼事,可以先找你。”

孟維周明白張書記的意圖。唐半仙案發,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種離奇的謠言都來了。有人說唐半仙的問題不是孤立的,背後肯定有人。聽者卻說,有人又怎樣?這樣的事還少見嗎?有的人,大家都知道他不乾淨,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問你要證據啊!你怎麼去告?向誰告?官官相護哩!人家當着全區人民的面向省委書記打電話,這不清清楚楚嗎?人家同上面頭頭都是鐵哥們兒!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裡頭兒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來的老同志,能頂什麼用?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來了,雖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們要將一個小小地委書記扶上副省級,還是出得了力的。他是個聰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來無聊得發慌,他一年去看他們幾次,匯彙報,他們心裡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講,他們也會爲他講話的。這個路子從來還沒有人走過哩!

流言蜚語通過各種途徑傳到孟維周的耳中。他猜想張書記也會聽到的。只是張書記聽到的話會委婉一點,不會像他聽到的這麼露骨。這是張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以來最棘手的時期,孟維周也深感憂慮。張兆林卻一直是處變不驚的樣子。倒是孟維周的姨父講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話:“人家玩兒到這份兒上,你們幾封告狀信就可以把他弄倒?這些人真蠢。”姨父說這話時,剛喝過酒,醉眼矇矓的樣子。孟維周這幾天總爲張書記擔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話,覺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態像個大徹大悟者。也許姨父的話真有道理。這讓他又想起某公一段關於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論。說是小人物因爲太小,有個什麼錯誤就顯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錯;大人物因爲太大,一般的錯誤在他們身上就忽略不計,所以大人物不怕有錯,縱然有錯誤也只能是偉大的錯誤。小人物活着,就是居家過日子,用句粗話講就是上爲嘴巴下爲雞巴,所以雞巴錯誤就是大錯誤,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活着是要治國安邦的,他們玩玩女人真的只是雞巴大個事。西方有人就說,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孟維周當時聽到這話,雖感到惡臭逼人,卻又不得不承認其精彩。

這種時候,張書記同舒先生這些人交往的確應注意一點策略。孟維周準備給舒先生打電話。剛提起電話,馬上又放下了,他像預感到了什麼,覺得不應用辦公室的電話。他想起了去年省裡商業總公司吳經理的案子。吳經理因經濟犯罪被收審逮捕,起初死不承認。後來檢察部門將兩個多月以來他同妻子、情婦的所有電話錄音一放,吳經理就啞口無言了。孟維周最初聽到這事,背脊骨陣陣發涼。從那以後,他有意培養一種好習慣,不在電話裡講不便講的話。他放下電話,從後門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電話。

“舒先生嗎?是我,聽出來了嗎?”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聽出來了,但沒有提起孟維周的名字。

孟維周很滿意舒先生的老練,說:“老闆沒時間,你有事的話,我倆見個面吧。”

舒先生靜了片刻,說:“晚上八點在黑眼睛夜總會東九號包廂見面好嗎?”

“好吧。”掛了電話。

孟維周發現自己好像在搞間諜工作似的,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心想,自己幹間諜也許還是塊好料。這麼想着,在回辦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裝作沒事似的,看有沒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總會是舒先生手下的企業之一,目前在西州算最高檔次的娛樂城。爲了必要的驕矜,孟維周晚了幾分鐘纔到。舒先生已等在那裡了,伸出雙手熱情地握了過來。還有兩位女士,一位是圖遠公司的公關部經理方圓,三十來歲,孟維周認識;另一位小姐孟維周面生,看不出年紀,臉蛋兒有些像關之琳。

舒先生介紹:“這是尖尖,尖銳的尖;這是孟先生。”

孟維周覺得尖尖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禮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隨意吧。”

尖尖靠過來,“孟先生唱歌還是跳舞?”

孟維周心跳得很快。夜總會他不是沒上過,但那一般都是較正規的社交場面。像今天這樣專門有人陪,還是頭一次。尖尖又這麼漂亮,散發着某種令他心亂的氣息。心想太拘謹了,有失風度,便起身請尖尖跳舞。

“我以後可以隨便找你玩嗎?”熒光閃閃中,尖尖的眼珠藍幽幽的。

“可以,當然可以。”孟維週迴道。他沒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這樣的話。這種場合,人們開言通常是請問貴姓,哪裡發財。

孟維周被一陣柔柔的風裹擁着,在舞池裡飄來飄去。這是他以往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你跳得太好了,尖尖。”

“只要你孟先生喜歡就好。”

“怎麼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

“你想知道嗎?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機會告訴你,但今天就不告訴了。”

接下來,孟維週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爾同方圓跳一兩曲,出於禮貌。方圓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裡都明白。

到了跳迪斯科的時間,舒先生說:“兩位小姐去瘋一陣吧,這個我跳不來。”

孟維周說:“我也不善這個。”

包廂只有他們兩個人了。舒先生說:“我找張老闆也沒什麼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夠朋友亂咬人。”

孟維周說:“不怕的。他的案子,老闆一直抓在手裡,走不了樣的。”

舒先生很關切的樣子,說:“那就好。”

孟維周說:“老闆很關心你。現在形勢越來越複雜,你要事事小心。這是老闆的意思,以後有事你就先找我。”

舒先生忙點頭:“好好,仰仗老弟了。”

聽着迪斯科音樂完了,他們收起了話題。舒先生笑着說:“尖尖怎麼樣?放開點沒關係的。”

孟維周渾身熱了一陣。這時兩位小姐推門進來了。尖尖步態嫋嫋,走向孟維周身邊。

第二天上班,張書記問:“見過了嗎?”

孟維周說:“見過了。”

張書記不再講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下午有人打了孟維周的傳呼機。一回電話,是尖尖。孟維周覺得奇怪,問:“你好你好,你怎麼知道我的BP機號?”

尖尖笑了一陣,說:“我會偷呀。”

孟維周說:“我現在正忙着,過十分鐘我再打電話給你好嗎?”

十分鐘之後,孟維周在後門公用電話亭要了尖尖的電話:“有事嗎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維周嗎?”

孟維周鼻尖在冒汗:“你就這麼叫吧。有什麼事嗎?”

“有事纔可以找你?你答應我可以隨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來玩嗎?今天是週末呀!”

孟維周遲疑着。

那邊尖尖在笑了:“怎麼?聽說我會偷,你怕了是嗎?”

孟維周說:“好吧,哪裡見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