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美人熒熒兮

趙擊北胡,塵定胡疆,拓地數千裡的消息,散播開來,趙國上下一片沸騰。趙君之威,不僅聲震草原,還名揚諸侯。趙氏一族,何曾取得如此輝煌。

趙雍不僅是趙國國君,同時還是凝聚胡人和趙人的精神領袖。趙國上下,無論華夏人,還是擁有戎狄血脈的胡人。他們相信,在趙君的帶領下將會傲視諸侯,以爭天下。

此時,流傳在趙國數百年的讖語,也傳遍邯鄲大街小巷。

讖語說:天子出邯鄲,天下歸一統;姬姓亡,嬴姓興。取周而立者,嬴也。

莫非趙雍就是讖語之中的那個預言之子。他將會結束戰亂、分裂的局面,讓天下走向一統。

肥義見代郡臣民皆在歌頌趙君的功德,笑着走了進來,“君上,你聽見代郡臣民的歡呼聲嗎?”

肥義見君上目無表情地看着他,也沒答話。

衆臣也是用很驚訝地目光看着肥義。

趙擊北胡,拓三郡,如此豐功偉業。這些人的反應也太平靜了吧!

“我們戰功斐然,所做之事,定當傳誦千古,你們不應該歡呼雀躍。”肥義左右看了看,質問道:“你們用這種眼神看着我,難不成我說的不對。”

趙雍放下手中文案,淡然道:“寡人不過是擊三胡,拓胡疆而已。寡人可不是所謂的預言之子。”

肥義愣了片刻。擊三胡,拓胡疆,此乃何等大事,而趙雍竟然輕描淡寫,只用了兩個字‘而已’。肥義傻傻地眼神盯着趙君,心道:“君上難不成不知自己建立的是萬世之功。”

趙雍自然明白自己擊北胡,拓胡疆,此乃萬世之功。但,衆人說他是預言之子,將會引導中原變革,結束戰亂,一統天下。這未免有些誇大其詞。趙雍的肩膀可承受不起,天下,這兩個字。

趙固誤以爲君上自謙,歌頌道:“戎狄、北胡之患,一直威脅中原諸侯。君上以一國之力,擊敗胡人,開拓胡疆,豈不是正好印證了讖語。”

“君上之功德、偉業。”趙歇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神情,“趙氏先祖若有靈,定當以君上爲傲。”

田不禮歌頌道:“臣願輔佐君上,蕩胡寇,安四海,一統天下。”

衆將齊聲道:“臣等願輔佐君上,蕩胡寇,安四海,一統天下。”

“蕩胡寇,安四海,一統天下。”趙雍雖心生嚮往,但理智告訴他,那是條很艱難的路,“中山未滅,何以安四海,何以一統天下。”

田不禮放言道: “中山之地,不足百里。我們若要滅中山,豈非難事。”

趙雍神情不爲所動,問道:“趙國位於四戰之地。寡人蕩胡寇,滅中山,安四海,一統天下。中原諸侯又會如何。”

趙固怒喝道:“中原諸侯膽敢來討伐我國,我國舉兵滅之。”

趙歇也道:“不錯。諸侯敢來,我們舉兵滅之。”

“擊三胡、拓胡疆,我們是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勝。”趙雍眸色深沉,語調平靜地道:“我們要想再建功業,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冷靜。”

擊北胡,塵定北疆,趙君之功業,遠勝於齊恆、晉文時代。無論是趙國,還是中原,即將迎來新的變革。趙君之壯舉,足以令他成爲華夏君主最偉大人物之一。試問華夏君王,何曾有其雄哉。然,趙君的言行舉止令這裡的人都看不明白。

田不禮性子耿直,也有什麼就直接問道:“君上之意,臣聽不明白。”

趙雍見衆人沉寂在勝利之中,忘乎所以。這種氣氛,繼續下去。他建立的萬世之功,也即將走到盡頭。這自然不是趙雍想看到。

趙雍深吸一口氣,凝視着衆人那雙灼熱的眼神,問道:“趙國深陷四戰之地,可有實力迎戰天下諸侯。”

肥義聞言,怔了半響。他是這裡人當中頭腦最清醒、最具有眼見和擔當大局的人。趙君之語,他細細想之,也覺得不無道理。趙國深陷四戰之地,能夠迎戰天下諸侯?

答案是肯定的,趙國還沒有撼動天下諸侯的實力。

衆人聞言,也是一片沉默,他們也沒自信能夠迎戰天下諸侯?

肥義見衆人都不說話,顯然趙君之語切中了問題的關鍵。肥義沉吟片刻,看了趙君一眼。肥義怎麼也沒想到趙君在取得如此大的萬世之功,不但沒有沉寂在豐功偉業之中,反而頭腦保持清醒,還認真分析戰後利弊。上天若給趙君二十年光景,也許趙君真的就會成爲預言之子。

眼下趙國不足以挑戰諸侯,爲今之計就該繼續擴大胡服騎射的戰功。穩定疆土、攻滅中山,纔是趙國首要的任務。

肥義見衆人如他一般沉寂在勝利之中,忘乎所以,拜道:“君上說得不錯。我們雖擊敗三胡,數伐中山而不落敗。但我們目前的實力是不足以挑戰天下諸侯。”

趙雍聞言,眸色之中感到欣慰。無論是前相邦公子豹,還是肥義。他在面臨大事的時候,這二人總會義無反顧站出來擁護他。若不是肥義等人支持他推行胡服騎射,他豈能取得今日這般舉世矚目的成就。

趙雍朝着肥義點了點頭,又問道:“魏文侯率先天下變革,錘鍊武卒。師從卜子夏、田子方、段幹木等賢人。文有李悝、李克、翟璜、西門豹;武有樂羊、吳起;北滅中山,南擊楚,東破齊,西伐秦,開創百年霸業。魏惠王倚仗國力,行王道,稱霸諸侯。東攻齊,西破秦,北伐邯鄲,南圍新鄭。今,魏國之力,勝於燕、韓,弱於齊、秦。這說明了什麼。”

太子章答道:“魏國落得如此田地,皆因炫耀武力之故。”

“武力,能夠擊敗敵人,暫時讓敵人臣服。一旦,天下有變,臣服之人必將反叛。”趙雍見孩兒有如此見地,心中倍感欣慰,又將目光對着衆人,沉聲道:“魏國百年霸業,終成空。足以說明,冒然挑戰天下諸侯是要付出代價的。”

趙固、趙歇自然知道魏國這些事,忙道:“君上,言之有理,我等太忘乎所以,險些犯下大錯。”

“擊三胡,拓胡疆,乃萬世之功,歡呼是可以的。但不能忘乎所以。”趙雍沉穩道:“秦惠王破三晉、掃義渠,不把諸侯放在眼中,纔有五國兵發函谷之危。”

衆人一陣沉默,昔日的秦國面對五國諸侯兵發函谷,險些亡國之事,他們豈能忘記。

“齊宣王敗秦、破三晉,北滅燕,太過於自信,才導致燕地得而復失、濮水敗於諸侯。楚懷王蔑視天下諸侯,纔有垂沙、重丘慘敗,大國夢破碎。”趙雍又道:“蕩胡寇,安四海,一統天下,任重而道遠。眼下,我們應該消化、鞏固開拓的疆土,不能招惹天下諸侯。”

肥義沒想到君上佈局、見識如此深遠,忙道:“君上見識深遠,臣等不及。”

趙固、趙歇也道:“臣等不及。”

衆將也齊聲道:“臣等不及。”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啊!”趙雍殷切地眼神凝視着衆人,“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如何攻滅中山,如何開拓、消化、鞏固胡疆。讓胡疆之衆,永不叛我。胡疆之地,永不失去。”

胡疆,遠勝於趙地。趙國要想開拓、消化、鞏固胡疆。並讓胡疆之衆,永不叛趙。胡疆得之,永不失去。這的確是一個比擊三胡,還要難上百倍的事情。趙雍身爲一國之君,考慮的問題,不僅要開拓疆土,還要守住胡疆。得而復失,此乃人生之中最悲涼之事。

趙氏向來都與戎狄、北胡打交道。趙氏先祖建功立業,受到晉公封賞的土地,也是靠近戎狄、胡疆。如今的代郡,曾是戎狄之國。趙襄子擊代,代國成爲趙氏的封地。代郡雖有動亂,終究成爲了趙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趙地也沒有華夏人,與戎狄之分?唯有邯鄲、晉陽冠帶之俗,與北方代郡胡風之風。

如何管理胡疆,鞏固疆土?如何與胡人相處?如何加快胡人融入趙人?胡疆永歸趙地,不得復叛?

這些問題,對於中原諸侯來說是莫大的問題。但,對於趙氏來說,這不過是小問題而已。由於趙氏之地,不同與中原之地。趙國也有很多人身上流淌着戎狄、胡人的血液。但,這些人並沒有因爲自己是異族的身份,叛亂趙國。相反,他們把趙國當成自己的母國,齊心協力,爲趙氏的基業,浴血奮戰。

趙氏治理胡疆向來有經驗。因此,趙雍擊三胡,拓胡疆,並在胡疆,設立雲中、雁門和九原三郡。趙雍總結先祖治理胡疆的經驗,也知道應該用什麼政策、法令來鞏固新開拓的塞北三郡。新開拓的塞北三郡,因爲趙雍的政策、法令得體,胡人也沒有復叛的痕跡。

如今,趙國坐擁邯鄲郡、晉陽郡、上黨郡、河西北地郡,以及塞北九原郡、雲中郡、雁門郡和代四郡。

回想當年,趙雍繼位之時,趙國孱弱,被諸侯所欺。趙君數十年之功,將孱弱的趙國,引領強盛之邦。此時的趙國,遠勝韓、魏,不弱齊、秦。趙君帶領嬴姓趙氏男兒,鼎立於強國之林。趙國,再也不是那個任由諸侯欺凌的弱國。

......

這夜,代城下了一場大雨。

趙雍在睡夢中,夢到一道熟悉的倩影。那道倩影,一邊撥弄琴絃,一邊吟唱道: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

趙雍朝着那道倩影走去,琴聲和歌聲,恰如其分的停了下來。趙雍對着那抹倩影笑道:“夫人,你怎麼來了。”

趙雍上前去擁抱那道倩影。無論他怎麼用力,始終不能將那道倩影,擁抱在懷。

孟姚朝着趙雍隱隱而拜,脣角含笑道:“夫君,我要走了。”

趙雍見夫人躲着自己,問道:“夫人,要去哪裡。”

孟姚語調輕柔道:“我要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他將我送到你的身邊,我與你緣分已盡,也該回去了。”

趙雍問道:“他是誰。”

孟姚不答,含笑道:“夫君,我走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還有我們的孩兒。若有來生,你,娶我可好。”

趙雍含笑道:“夫人說什麼胡話。”

孟姚拜了拜,消失在茫茫的大霧之中。趙雍上前,對方消失得無影無蹤。

忽然,趙雍從睡夢中醒來,早已淚溼衣襟。夢醒後的趙雍,整個人思緒不安,回想夢中發生的事情。

守夜的侍者,見君上囈語不斷,忙闖了進來。

趙雍那道眼神,很孤寂、落寞,揮了揮手。

侍者得令,退了下去。

趙雍躺在榻上,冥思苦想,苦笑道:“聖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寡人有些時日沒有見到夫人和孩兒,料理完塞北三郡的事情,也該回邯鄲了。”

翌日,代城大雨如注。趙雍正在和肥義、趙固等人商議,新拓塞北三郡的事宜。忽見一人跌跌撞撞,闖了進來。衆人擡頭往那人看去,卻見穆澗渾身溼透,且臉色慘白。

司馬望族見狀,問道:“穆澗,你不在邯鄲呆着。來,代城作甚。”

穆澗臉色慘白,語調悲嗆道:“君上,君夫人…君夫人…”

司馬望族見他語調不清,說了上句,沒有下句,急道:“君夫人怎麼了,你倒是說呀!”

穆澗痛哭流涕道:“君上,君夫人甍逝了。”

此時,一道閃電滑過,伴隨着雷鳴。

趙雍手中的文案隨聲音而落,只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趙雍身體顫抖,站立不穩。太子章見狀,連忙上前攙扶,喊道:“君父。”

衆人也喊道:“君上。”

趙雍看着穆澗,六神無主。他不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艱難地擡起手,問道:“穆澗,你說什麼。”

穆澗跪倒在地,請罪道:“君上,臣沒能保護好君夫人。君夫人遇刺身亡。”

趙雍聞言,只覺眼前發白,隨後一陣慘笑,問道:“穆澗,你爲何要騙寡人。夫人,怎會丟下寡人,獨自離去。”

衆人見君上神情悲憫,也是一陣唏噓。他們都知道君上對君夫人的感情。此時,他們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來寬慰君上之心。

“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趙雍嘴裡一邊念着這首歌,一邊拖着疲憊的步伐,往殿外走去。

趙雍佇立在雨中,雨傾盆而下,伴隨着陣陣雷鳴。此刻,他分不清眼角的是淚水,還是雨水。趙雍望着邯鄲的方向,突然口中噴出一道鮮血,虎軀倒在了雨中之中,艱難地擡起手,悲憫道:“夫人,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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