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拜別芳菲,繞過護城河,將軍府就進入他的視線範圍。
他躲在一角,遠遠的偷看將軍府。“將軍府”三個字,他擔任中軍元帥後曾命人重新漆過。不久,兒子趙朔出生,宴客時張燈結綵,門楣簇新。如今,大門已呈灰褐色,三個字也略顯黯淡。只有守衛的士兵神情依然嚴肅,門前的兩隻石獅威武如故。
說好了晚膳時間纔會到家。忽然看見老夫人探出頭,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跟守門侍衛說着什麼。最後,被守門侍衛勸住,退了回去。似乎守門侍衛答應她,有消息定會第一時間會告知,她又點點頭。
趙盾仍然沒現身。他在等,他想看看還有誰會出現在門口。此時的他,象是準備造訪權貴的平民,努力試探,調試心情,待到鼓足勇氣,才能邁步向前。
二十九年前,他和母親被接到絳城。當日的情形,至今想來仍銘心刻骨。
那時,整個院子都是新的。從門頭、門柱到牌匾,連出牆的花枝都輕盈鮮嫩,嶄新觸目。
他和母親來到門前,不知所措,茫然四看。忽然父親出現了。母子倆站在臺階下,父親在臺階上。視線交匯的剎那,母親兩眼蓄滿眼淚。父親雖努力壓抑,眼角泛起的淚光卻出賣了他的心事。而他,仰望高高在上的父親,曾經多麼熟悉,如今異常陌生的父親,歡喜得想要靠近,畏懼又令他裹足不前。
最後,父親把他和母親圈進他的臂彎,他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從此,他有了家——可以遮風避雨、父母圍繞左右的家。
今天,再次站在門前,雙親已經遠去,只剩他孤單的身影。物已非當年的鮮亮光澤,人更是不同往昔。那時他風華正茂,如今兩鬢染霜。當日他風塵僕僕,懷揣一顆激動不安的心。今日他車馬勞頓,捧着一顆破碎支離的心。一樣的惶恐無助,不一樣的難了心事。
父親和母親故去十幾年,他早已晉升爲這個家的主人。此刻,他只敢遠遠觀望打量卻不敢上前。在他缺席的十天裡,老夫人和她那落寞孤單的夫人是不是如同過了十年般痛苦煎熬?假如他只能遠觀,再也不能進入,她們又會如何?
蜷縮在洞穴中,他可以理性冷靜的告訴自己,今後很可能有家不能回。雖知家人必定焦急難過,畢竟沒有親眼目睹,如同隔靴搔癢,仍有隔膜。但是,此刻如此,近距離的端詳這座三十年的老宅,一股熱流在心間流淌。撫今追昔,竟有許多不捨。
割捨不去的綿綿情絲將他與宅子緊緊纏繞在一起。如果他不再出現,宅子依然健在,裡面的人心將崩塌碎裂。他將成爲他們心頭永遠刺痛的傷口,擊沉他們的信念,擊垮他們的生活。
這一刻,他心懷感恩,感激老天爺將他送回家。他發誓,從今往後,要多多陪伴家人,把他對他們的愛和感激,訴諸言語,付諸行動。
他正胡思亂想,迎面走來一名婦人。一襲藕色長裙曳地,頭髮綰成一個髻,上面插枝玉簪,暗紅吊墜跟隨她的腳步款款而動。她在門前四下張望,忽然轉向趙盾站立的方向。趙盾先是條件反射的往後一縮,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在暗,對方在明,應該沒有發現他。於是,他又悄悄伸出頭。
一剎那,他看清了她的正臉——面色蒼白,眼窩深陷,神情哀悽,一雙眼含愁帶怨。他有多久沒有正視這張臉了?怎會如此陌生?趙府的僕從侍衛,有幾個他還記得面貌輪廓。可是這名婦人,曾與他新婚燕爾,飲過合巹酒,柔情蜜意,耳鬢廝磨的她,早已面目全非。
歲月在她臉上刻下濃重的印痕,眉目眼角的幽怨尤其觸目驚心。乾涸的心田,長久缺乏真情的灌溉,怎能不萎縮枯竭?那個花樣年紀就陪伴他的女子,看起來孤苦無依,彷徨無助。雖着華服,卻悽惶如喪家之犬,驚慌失措,小心翼翼。
是誰狠心製造的傷害?是他!他一手製造了她的悲劇,卻從未給過她任何掙脫的機會。沒有任何解釋,他武斷自私的宣判了她的命運。
他把自己對別人的歉疚,轉換成對她的仇視。他對她的逃避,恰恰說明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失誤,不願承擔自己誤判造成的遺憾。他將自己置身責任之外的同時,一把將她推入無助的深淵。她被困在四壁白牆之內,逼仄狹小,只有勉強維持生命的空氣。
他慢慢離開牆角,朝她走過去。此時,她正背對着他和侍衛說話,似乎在詢問他何時歸來。侍衛們一眼就看到他,衝他大叫。她猛然轉過身,差點撞到他。
他站在身後,凝視她的背影。怎會如此單薄?從前,她雖非豐腴嬌豔,卻也清麗可人,纖穠合度。如今怎麼消瘦如斯?黑髮依然光亮潤澤,卻遮擋不住絲絲雪白的耀眼刺目。
當她轉過身與他面對面時,他們相距不足一尺。下沉的眼袋,慘白的兩頰,眼角綿延的溝壑,緊閉的雙脣,蓄滿眼眶的淚水,無一不在譴責他的絕情寡義冷若冰霜。
她呆愣的同時,淚水井噴。他內疚的剎那,緊緊將她擁進懷裡。他雙手撫摩她的背脊,所到之處竟是嶙峋曲折,他的眼淚瞬間滑落,打在她的身上。她緊緊依偎在他懷裡,像當年的母親,歷經千里終於尋回父親的溫暖港灣。她如釋重負,她美夢成真,她的心在歡呼跳躍。
這是個暌違十四年的擁抱。這個擁抱,隔着千山萬水,終於降臨。這等待,蹉跎一個女子的全部青春,耗盡一對夫妻幾乎所有的情感積蓄。接近燈火撲滅的一刻,才被察覺,重新點亮。
除了這個擁抱,趙盾想要表達的東西還有很多。可是,很快他便不再屬於百合。他歸來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趙府,他們蜂擁而上,一下子就把他搶走。老夫人狂奔而至,一把抱住他失聲痛哭。兒子也接着跟來,撲到他懷中嚶嚶哭泣。接着,三個弟弟像是一下回到孩提時候,摟着大哥,死死不放。回到府內,侍從雜役更是哭成一團。
堆積如山的委屈,壓抑變形的恐懼,提心吊膽的不安,唯有眼淚才能解脫。趙盾被鋪天蓋地,形聲各異的哭泣淹沒。厚重的哀傷如同按鈕激發了他的淚腺,他也不由自主的投入到眼淚大軍之中。啼哭聲穿透牆壁,衝上屋頂,縈繞回想,傳播甚遠。不費言辭,人人都知,趙府的老爺死裡逃生,強勢迴歸。
老夫人一番語重心長的勸解,句句戳中他的心事。今日正好也有空閒。公族大夫之事,雖說他已下定決心將職務給到趙括,身爲夫人和朔兒的親生母親,百合也應該知曉。
來到她的房門前,一看,一切整潔如新。見到他,她十分意外,然後是侷促不安。
“來,百合,坐。”趙盾先坐下,指着他旁邊的位置,讓她也坐。
“好。”她低着頭,不再說話。
“你最近還好嗎?”她似乎還是憂心忡忡。
“好,一切都好。”她擡頭看他一眼,迅速低下頭。
“離家十日,讓你擔心了。”
“是將軍受苦了。”眼看又要掉淚,她用力逼了回去,“我只顧着難過,什麼忙也沒幫上。”
“不,你幫了忙,幫了很大忙。”趙盾的語氣溫柔平和,“百合,擡起頭來,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