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屠岸賈和趙盾無怨無仇。甚至,屠岸賈曾經一度對趙盾十分敬重。
趙盾告訴靈公,說屠岸賈利用靈公豢養的狗大肆凌虐平民,趁機搶奪錢財。爲此,屠岸賈被打了四十大板。從此,兩人的樑子算是結下了。
四十大板!何等屈辱!自從入宮侍奉靈公以來,仗着靈公的威儀,哪個見他不要讓三分?他做的事,宮中侍從護衛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都是敢怒不敢言。他當慣了老大,威風八面慣了便覺得自己與趙盾等人一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趙盾憑藉幾句話便將他從雲端拉下來。在院子裡,當着衆人的面,像個普通奴才受罰,被打個半死。那四十板,不僅打痛他的身體,還打碎了他多年辛苦經營好容易修補好的自尊。
趙盾實在是欺人太甚!
雖然,他已回到靈公身旁,靈公對他仍是言聽計從,所有人對他也是一如既往的巴結畏懼。可是,他總覺得,一切跟從前不一樣了。似乎總有人背地嘲笑他,笑他被打得皮開肉綻,苦苦哀嚎的狼狽不堪。沒人當面提過,他卻疑神疑鬼,如芒在背。
那日被打腫的顏面,破敗之後再也無法收拾。如同破碎的玻璃,只能換上新的。可惜人不能換。他只能頂着舊皮囊,日復一日的活在當衆受辱的陰影當中。
每見到趙盾一次,他的難堪就會被提醒一次,已經癒合的傷口隱隱作痛。唯有除掉趙盾,他的屈辱才能翻篇。
他很清楚,以他的身份地位,想撼動趙盾,無疑是以卵擊石,螳臂當車。可是有人可以。那麼,他要做的便是——借刀殺人。
聽完屠岸賈的話,靈公仍是半信半疑。屠岸賈也不緊逼,他悄悄退下,留下空間給靈公。
酒釀所以醇美,歸因於發酵。從認識發展到行動,藉助時間催化。
靈公開始仔細回想,繼位以來的點點滴滴。趙盾對他不滿,他知道。那是因爲,趙盾對他寄予過高期望,他不理不睬。趙盾失望透頂所致。但是,那又如何?依趙盾在晉國的權勢,如果真像屠岸賈所說,想要將他替換,何必繞那麼大的圈?
可是,與楚國三番兩次交手,確實巧合太多,不由得靈公不懷疑。他是個不理政事,不做正經事情的君主。可是,晉國的經濟軍事實力跟從前相比卻沒有削弱。至少從表面上看,還跟從前一樣強大。
爲何就這麼一年半載頻頻敗北?而且,這一年也是趙盾對他勸諫最頻繁的一年。
無論是大夫借奏請朝事順帶提醒,還是士會這樣位居六卿的將軍的公開勸說,一定都是趙盾授意的。
最近兩次趙盾對靈公的勸說更是公開直白,毫不留情。也就是說,趙盾對靈公的不滿在升級,而且已經漸漸接近頂端。
趙盾的不滿和晉國對楚頻頻失利,這二者有什麼關聯呢?
靈公還在糾結兩件事的前因後果,突然發生一件事。
這天,靈公正興沖沖的去犬舍看望他養的狗。撤銷告示後,他就嚴令侍從們看管好這些狗,放到外面也要有人盯着,就怕真的有人要危害它們。
還沒到犬舍就聽到大聲嚷嚷,然後是一干僕從進進出出。有人拿着布袋,有人端着水盆,像是要清理什麼。看到靈公走近,有人嚇得臉色慘白,有人打翻水盆,傾滿一地的水。
“發生什麼事情?”靈公問站在身旁的屠岸賈。
“小的也剛來,還不清楚。君主先不要着急,”屠岸賈安撫靈公道:“待小的去問明白。”
屠岸賈把管事的叫到一邊。靈公聽不到兩人的對話,兩人的表情則是盡收眼底。屠岸賈一會皺眉,一會雙眼圓瞪,一會又表情凝重。管事的則是唯唯諾諾,畏畏縮縮,最後是氣憤填膺。
好容易等兩人說完了,屠岸賈向靈公走來。還未近身,靈公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到底怎麼了?”
忽然,他像是想到什麼。他察覺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怎麼沒有狗叫聲?以往到犬舍,距離很遠就能聽到一片“汪汪”聲。今日怎麼特別安靜?是哪裡不對了?
“啓稟君主——”屠岸賈吞吞吐吐。
“趕緊說。”靈公已有不祥預感,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今天一早,負責遛狗的侍從一時閃神,沒把狗看住。狗出了犬舍四處亂跑,很快不見蹤影。侍從無奈,只得回頭求助,發動一羣人出去找。誰知——”說到這,屠岸賈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又擡頭看靈公。見他惡狠狠的盯着自己,不得已,只得繼續道:“不知爲何,許多狗都被打死了。”
“打死了?”怒火直衝天靈蓋,靈公“噌”的站起來,用力拍桌子,大聲喝道:“什麼人乾的?是誰膽大包天,殺死寡人的狗?”
“還不清楚,正派人去查。”屠岸賈小心應答,生怕說錯一個字,就要被牽連。
“趕緊去,趕緊去!”靈公衝着一干驚慌失措的僕役怒吼:“還愣着幹什麼?一幫蠢貨!看個畜生都看不住,留你們何用?”
眼看靈公失態,處在爆發邊緣,屠岸賈趕緊上前滅火。“君主息怒。他們已經把狗全部拉回來了。天氣炎熱,如不及時處理,恐怕很快就會發臭。”
靈公稍微冷靜了些,“不行,寡人要去看愛犬到底是怎麼死的。”
“君主還是不要看的好,”屠岸賈趕緊上去勸阻,“免得徒增傷感。”
“讓開!”靈公用力推開屠岸賈,屠岸賈打個趔趄,差點摔倒。既然攔不住,只得交待管事帶靈公去看。
揭開犬舍的幕簾,靈公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
平日裡活潑亂跳的狗,橫七豎八的躺倒在地。有的齜牙瞪眼,七竅流血;有的頭骨破裂,鮮血汩汩而出;有的肚子爆開,腸子外露;有的已經僵硬,面目猙獰。極個別的,渾身抽搐,似乎還有一口氣,卻是隻出不進,奄奄一息。
憤怒像熊熊烈火,映紅靈公的面龐。長久缺席的憐憫之心忽然橫空出世,佔據他的心。這些都是他親自挑選,從小看到大的寶貝。每次一來,它們就會蜂擁而上,又是舔吻,又是擁抱。時不時還發出“嚶嚶嚶”的叫聲,嬌憨可愛。這些狗兒馴服聽話,每每令暴虐少年心間涌上一股暖流。見到它們,忍不住抱起來,摸了又摸,不忍釋手。
昔日的美好在腦海裡反覆回放,經由這些寶貝帶來的溫情在心底不斷加溫。逐漸升高的溫度疊加已被點燃的怒火,火焰越燎越旺,沖天而起。
幾十條鮮活的生命瞬間化爲死屍,靈公既悲且怒。悲痛催生冷厲,怒火夾雜狂暴,兩重極致碰撞如同火與冰交融。靈公被逼到牆角,無法呼吸。
突然,他調轉頭,同時用力往後一退。他的腳嚴嚴實實的踩到來不及閃避的屠岸賈,後者痛得哇哇大叫。
靈公斜眼看向屠岸賈,一字一句的說道:“馬上查,到底是什麼人乾的。查到之後,馬上報給寡人。立刻,馬上,現在就去查。滾!”
說完,靈公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再在這兒多呆一秒,他就快要窒息。誰那麼大的膽子,敢挑釁他的權威?哪個不長眼的,難道不知道是他養的狗?膽敢殺他的狗,這一次,不是刖刑,而是更簡單更直接——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