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盾離開宮室,靈公的暴虐卻圍繞在心頭,久久不去。
如果下一步還有更血腥更暴虐的事件發生,又該如何?這個已有獨立意志的少年,經過不斷嘗試摸索,作惡手段日益精進。他的虛僞狡詐,口是心非,自以爲是,殘忍無情,漸漸卸去僞裝暴露出來。這些尖銳粗糲的惡已經根深蒂固,不是三言兩語就都去除。
如果是普通人,就像趙盾舉例說的那位少年,可以把他投入大牢。省得他再禍害百姓,爲鄉人所苦。可他是一國之君,發號施令,手握生殺大權,莫之奈何?
恰逢此時,晉國又遭遇了七年未有之戰敗。內事外務雙重夾擊,真是讓人一籌莫展。
趙盾剛回府,僕人來報,臾將軍的管家求見。
莫非臾駢已經病好,特意命人來報知?因爲趙盾曾交待過,只要臾駢好轉,任何時候都要第一時間通知他,不管他在休息或者處理公事。現在是用膳時間,應該是……
管家喜形於色,不問便知應該是好消息。
“稟大將軍,今日一早,臾將軍已經好轉。”管家喜滋滋的。
“哦?”之前還聽說病情加重,連續昏迷了好幾天,突然就好了?趙盾將信將疑,“已經好轉?是已經能下牀行走了?”
“正是。”管家很興奮,“僕從們陪將軍去花園走了幾圈。將軍說,我們花園修理得好,還賞賜了園丁呢。”
“好,我知道了。”好歹來了個好消息,趙盾舒了口氣。左右無事,正想找個人說說話,乾脆去看臾駢。主意已定,他轉身吩咐僕從備好馬車,調頭對管家說:“你先回去,跟你家將軍說,我隨後就到。”
管家樂滋滋的趕回去覆命。
管家前腳剛回,趙盾後腳便到。
臾駢說道:“辛苦大將軍記掛屬下的病,勞煩又跑一趟。”
“一月之內,疾病將我堂堂晉國將軍折磨如斯。”兩人面對面坐下。男人之間很少深深對望,仔細端詳。可是距離如此近,難免留意細節。趙盾認真一看,臾駢明顯消瘦了。雖說精神比之前好,臉色還是晦暗。跟沒病之前相比,仍是相差甚遠。
趙盾語氣擔憂,叮囑道:“聽說已經四處活動了,大病初癒還是不要勉強,多多靜養纔好。”
“大將軍放心,我心裡有數。”不想趙盾擔心,臾駢語氣輕鬆的說道:“已經躺太久,再不活動,恐怕這把骨頭就要散架了。我要趕緊起來把他們再度合攏,將來纔有機會上戰場把楚軍打個落花流水。”斐林之敗,臾駢仍耿耿於懷。
“對楚一役,天不與我,不必在意。”趙盾瞭解臾駢,知道他放不下。“現階段最重要的是——你要趕快好起來。‘六卿’少了你成了‘五卿’,你要趕緊回到朝堂,商議大事可不能沒有你這個智多星。”
“一定會,我會趕快好起來的。”臾駢點頭承諾,只是笑容有些勉強。
“聽說大將軍去拜見君主了?”管家去趙府時聽說了此事,回來跟臾駢說起,所以臾駢也知道。
“是啊。”趙盾重重嘆了口氣,“本來不想提這事,怕影響你調養,你卻主動問起來。”趙盾無奈的攤攤手。
“看來此事令大將軍頗爲傷神。”說完,臾駢咳了幾聲,用手捂住,好一會才緩過來。
“你還好吧?”趙盾有些擔心,“大病初癒多休息纔是。我不打擾你了,我們下回再敘。”說着,趙盾起身要走。
臾駢“譁”的一下站起身。“大將軍別走。不礙事的,這一躺就一個月,有許多話想說。難得大將軍空閒,就當是陪病人說話解悶吧?”言真意切,令人動容。說完竟眼泛淚花,生怕趙盾跑了似的。
“好吧。”臾駢極力挽留,想是一個人悶在屋裡太久,確實也是無聊。趙盾又坐回座位,叮囑道:“你也坐下,別激動。既是閒聊,就心平氣和慢慢說。”
“好的。大將軍還是說說今日的所見所聞吧。”說起去見君主,趙盾顯得很無奈,可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臾駢急切的想知道。
於是,趙盾便將今日所見,尤其是靈公殺死皰人一事,一一告知。
臾駢聽後也覺匪夷所思,一臉難以置信。“君主何時變得如此暴虐?”難道是他躺在牀上的一個月發生了什麼翻天覆地的事情?
“我們都錯了。”趙盾苦笑,“我們都以爲他還是個孩子,只是貪玩好利,頑皮惡作劇。待到長大後懂事了,便會好起來。其實不然——”
“一顆種子埋入土壤,生根、發芽、長葉,最後成長爲參天大樹。在它幼小稚嫩時,我們可以將它固定,扶助它不至於長得歪斜。替它遮擋風雨免受摧殘,幫它消滅蟲害。漸漸的,它長大長高,我們的作用越來越小,它自身的生長慣性佔據主導。”
“我們的君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大樹。雖然年紀尚輕,本性卻早已成型。我們現在再想去扶正,已經無濟於事。”
“大將軍的意思是,已經無力改變。那……”聽完趙盾的一番話,臾駢的心涼了半截。“明知如此,大將軍爲何還要規勸君主?而且還說得如此露骨直白?”臾駢擔心,君主會懷恨在心,對大將軍不利。
“責任使然,明知不可爲也要爲之。”趙盾重重嘆氣道:“這是爲人臣的職責所在。從前是因爲抱有希望,所以不遺餘力。如今雖然心灰意冷,還是要全力以赴。如果再不鞭策,很快就難以收拾。”
“大將軍一番暢談,君主一定聽明白了。只怕日後——”臾駢不願往下想,卻又不得不擔心,“大將軍大義凜然,君主卻殘暴無道,就怕他情急之下對大將軍……”
“這是第一次和君主正面交鋒,應該還不至於。”其實趙盾也沒什麼把握,只能自我安慰。
“大將軍自己都說,君主的性格是沒得救了。這樣下去——”臾駢眉頭緊鎖,“想先君文公,創下霸業不多久便撒手而去。先君襄公繼承霸業,挫敗秦國東進,五戰五勝,威震中原。偏偏英年早逝,留下年幼的君主意是這般性情。難道真是天不佑我晉國?”說着,竟有淚花閃現在眼底。
“臾將軍不必如此介懷。”今日的臾駢特別感性。他平素親和仁厚,與通常將領的剽悍風格本不同。卻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動不動眼淚便要溢出眼眶。說了幾句話,氣都喘了。趙盾趕忙將他面前的茶杯遞過去,“你大病剛好,先喘口氣,再喝點水。”
“多日寂寥,難得有人閒話,而且還是大將軍。一想到就激動,一激動就喘了起來。”臾駢喝口水,順了順氣,繼續道:“人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世間兩難全。如今楚國國勢漸起已是不急的事實,恐怕將來大將軍身上的擔子更重了。”
“不怕,有你們幾個一起,有事大家共同商議,總會想出法子。”趙盾也爲此所苦,偏偏此時卻不能說,只得安慰臾駢,也算是安慰自己。
“我啊——”臾駢眼神一黯,用力眨眨眼笑道:“朝中有事我卻幫不上忙,近來倒是時常想起從前的事情。”
“不知臾將軍想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