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正面迎敵。不過,是小股兵力正面迎敵,目的不在求勝,而在求敗。”潘尪不緊不慢,聽衆卻發出陣陣驚歎。
求敗?這是哪門子的計策?大王說要打贏,潘將軍卻說……好幾個人屏住呼吸,眼神灼灼,盯着潘尪。
莊王也是一臉問號,追問道:“打仗都求勝,潘將軍卻說求敗,卻是爲何?”
潘尪早料到衆人定會如此反應,他微微一笑,“大王莫急,聽微臣細細說來。”
“目前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論天時地利,對方佔優;論軍士的戰鬥力,對方略勝;論人數,我國加上秦、巴援軍,我方佔優。人數的優勢抵償不了天時地利的劣勢,所以,整體仍是對方佔據主動。我方要想贏,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人心。”
“我軍曾敗給庸軍,雙方對陣,對方軍士必定信心十足,我方則可能畏懼怯場。這是我們的劣勢。”潘尪接着抽絲剝繭,“所以,我們要改變,怎麼改變?進一步推進對方的自信,自信越過邊界便成了驕傲。我方主動戰敗,一次又一次。久了,對方必會自滿。自滿之後必會輕敵,驕傲輕敵,難免言語刻薄,態度傲慢。”
“我方將士受辱必怒,膽怯便被拋之腦後。接着必定一心求戰,躍躍欲試。對方輕敵必然疏於防守,我方便可伺機而動。一旦有勝局在手,將士自是越戰越勇。旗開得勝,再有大軍應援,趁熱打鐵,一鼓作氣。最後鹿死誰手,昭然若揭。”
莊王用力點頭,“依潘將軍所說,小股兵力的主要任務就是時不時去驚擾對方,對方來打,我們便逃。這樣時間一久,人心改變之後,我們再發動大規模進攻?”
“大王所言極是。對方懈怠之時,便是我方攻取之日。先君蚡冒征服陘隰時,用的也是這個辦法。”潘尪侃侃而談,“待秦、巴援軍與我大軍會師,三管齊下,定是勢如破竹,何求不勝?”
“此計甚是巧妙,”潘尪話音剛落,沉默良久的蔿賈便迫不急待的稱讚,“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自打盧揚窗進來之後,蔿賈說話就很少,其實是有原因的。
盧揚窗提議大兵正面強攻,蔿賈並不贊成,可是他卻無法站出來反對。一來,盧氏父子由他舉薦去刺探敵情,盧揚窗被俘,他十分內疚。意外見到他,自然十分驚喜欣慰;二來,盧揚窗的提議雖然非常幼稚不成熟,但他不過是奉楚王之命,依據他所見所聞說出自己的想法。他沒有錯,只是太過年輕,經驗尚淺,考慮問題不夠全面而已。
從私人感情上來說,對這個劫後餘生的子侄,蔿賈心疼憐惜都來不及,怎麼忍心公開苛責?但是他深知,盧揚窗的計策行不通。所以,他一直期待有人獻上妙計。終於,潘尪站了出來,他的計策深得蔿賈的心。所以,蔿賈的贊成既是一種表態——公開支持潘尪,又兼有終於等到代言人的釋然。
“微臣也贊同潘將軍的計策。”大夫蘇從也支持潘尪,“如今天降大災,是天時不予我;進攻處於劣勢,是地利不利;唯有人心纔是扭轉乾坤的至勝法寶。這是我方取勝的突破口,也是用兵打仗的精髓之要。”
勸諫楚王,主張討伐庸國,在這兩件事情上,蘇從和蔿賈是同一陣營堅定的小夥伴。當盧揚窗說出強攻的想法時,蘇從和蔿賈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們都不贊成,但是他們都很默契的選擇沉默。蔿賈表態了,蘇從自然是心有靈犀緊隨其後。
“潘將軍考慮周詳,不愧是妙計良方。”司馬鬥椒難得主動夸人。
“小股力量主動戰敗,一來,花最小代價探得對方虛實,積累交戰經驗,增進對敵人的瞭解;二來,預留充足的時間等待援軍的到來。” 盧揚窗的建議,令尹鬥般認爲,太過大膽。但是,他也想不出什麼可行之計,所以沒有發言。潘尪說的則在情在理,面對強敵,保守總比冒險走得遠。
潘將軍的一席話,剖析利弊,對比雙方優劣,細數天時、地利、人心。注重事實依據,考慮問題周密,提出的解決辦法嚴謹剋制。兩相對照,盧揚窗這才認識到,自己提的建議實在是上不得檯面。
他漲紅了臉皮,欲說還休。想了想,計不如人,還是要承認,於是大聲道:“潘將軍思慮周全,智計過人。晚輩只知對方劣勢,便以爲有機可乘。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實在汗顏。聽完各位前輩的點評,晚輩更是慚愧萬分。”
“盧將軍大可不必如此。此番與敵交手雖落敗,卻能逃出敵營,還爲我們帶回情報,已是相當不易。正是因爲你提到敵方內部不合,軍容不整,潘某才獲得靈感,想出這縱敵自滿之計。想來,還要多謝盧將軍纔是。”盧揚窗當衆承認自己的不足,潘尪趕緊出言撫慰。心中卻暗暗吃驚,這位年輕人竟有如此胸懷,假以時日,一定大有可爲。
“是啊,盧將軍年紀輕輕,勿需妄自菲薄。只要日積月累,經驗累積到一定程度,定能跟潘將軍一樣智慧從容。”蔿賈不便誇讚自己的子侄,蘇從只得代勞。不過,拋開這層關係,蘇從倒是挺欣賞這年輕人的。襟懷坦白,性格率真,實在討喜。
看到自己的同齡人面紅耳赤的,莊王心有不忍,寬慰道:“召集羣臣,意在廣開言路,暢所欲言。各人直陳想法即可,無所謂對錯。盧將軍經驗尚淺,考慮問題不夠全面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因此自責。”見盧揚窗臉色轉爲平常,他又勉勵道:“你帶回來的信息非常重要。你身陷敵營還能逃脫,足見你的聰明應變,何需對自己太過苛求?”
“謝大王和各位前輩勉勵。”兩位將軍不算,連大王都開口勸勉他,盧揚窗頗受感動。“末將謹記各位教誨。今後一定多讀兵書,多總結經驗教訓,誓死爲國效力。”
“如此最好。”莊王滿眼讚許,用力點頭。這位年輕人跟自己年紀相仿,胸中卻有一番豪情壯志,回想自己這幾年的荒唐,何等羞愧?幸好,最後自己還是勇敢站了起來。從盧揚窗身上,他看到了楚國未來的希望,頓時信心大增。
莊王看向令尹,“既然大家都贊成潘將軍的提議,下一步,我軍便依此計策行事。只是不知與秦、巴聯繫進展如何了?”
“回稟大王,我國使者已分別到達兩國,見過兩國君主。兩國都同意發兵。只待我方定下計策,通知在何處會師,他們即刻就會趕過去。”此事由令尹鬥般負責,他一直盯得很緊。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莊王很滿意,果真不出所料,有利可圖的事情,兩國豈會輕易錯過?
莊王轉向司馬,“不知我方之前大張旗鼓的招募,結果如何?糧草準備得怎樣?軍心是否穩固?”
“大王放心,此番招募到許多青壯年,正在加緊訓練;固守當地的軍隊只分配給平日糧草的七成,其餘三成分配給伐庸的隊伍。西南各部擊退百濮時搶到了對方的一些兵器糧草,本月他們的糧草完全可以自給,不需再從地方補給。戰爲先,舉全國之力也要滿足伐庸隊伍的補給,所以目前糧草充足無虞。”
“另外,已經發布戰時動員。聽說要討伐蠻族,將士羣情激憤,摩拳擦掌,士氣正旺。”司馬鬥椒率領的是伐庸的主力部隊。暫時還未出徵,現在做戰前準備。糧草兵馬已經全部到位,只等一聲號令,便要往庸國進發。
“太好了。”楚王大喜,又一個困難迎刃而解。召開會議之初的沮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蓄勢待發的從容不迫。
“大王,要執行潘將軍的計策,是繼續調動盧將軍手上的兵馬,還是由微臣派兵增援?”司馬向莊王請示。
莊王想了想,說道:“盧將軍父子率領的隊伍,此番損失過半,元氣大傷。讓他們先休整,將來用作後援。重新派出一隊人馬,司馬直接撥給盧將軍便是。正好盧將軍在此,直接把士兵帶回去即可。”
“是,臣馬上着手安排。”司馬鬥椒不敢怠慢,轉向盧揚窗交待道:“盧將軍等會跟我去交接人馬。”
剛收到勉勵,現在又收到援兵。並且由他親自帶回,歸他們父子倆調遣。盧揚窗不禁欣喜若狂,語氣激昂,“謝大王*信任,盧氏父子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會議結束後,莊王離開大殿回到寢宮。對着滿室清冷,忽然感慨萬千。一個月前,這裡曾胭脂香粉飄散,醉人舞曲流淌。如今,既無歌也無舞,卻沒有空虛寂寥之感,而是前所未有的充實滿足。
大計已定,援兵已有準信,兵馬糧草就位。只等奇兵點亮信號,大軍便揮師北上,踏平庸國的領地。
庸國,北上的絆腳石,等着,不榖一定會把你徹底摧毀!
這是一位年輕君主發自內心的吶喊。這聲吶喊過後,從前那個被自卑、恐懼和仇恨禁錮的熊旅(楚莊王的名字)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抱負盈胸的楚莊王。一個嶄新的楚國,正在一點點的揭開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