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蘇從,終於有機會冷靜下來整理自己的儀容。從走進宮門那刻起,他流了兩次淚。這是他這一生到目前爲止,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流淚。更意外的是,這個外人竟是堂堂楚國國君。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如此輕易就能掉淚。淚水來勢洶洶,像決堤的河水似的,四處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一進門就哭,是因爲長時間站在門外,積累的情緒突然爆發而至。他憑欄而立時,腦海裡閃過許多生活片斷。他在楚國出生,長大,服侍先君,再當上將軍。他父親是將軍,他的叔伯兄弟個個都是行伍出身。從小,父親就教導他,要成爲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保護這片國土不受外敵入侵。所以,身披戰袍時,他一身驕傲。
可是,軍情如此緊急,他曾發誓要用生命守護的這片土地,它的主人,對這片土地的民生竟如此冷漠?他感到十分震驚。對他而言,如果沒有了這片土地,他便沒有立足之地。他和他的親人*妻小便是亡國奴,他的童年將無處安放。活着還有什麼意義?這片土地,是他生命的依存,是他的家。他不能失去,絕對不能。
他憂心忡忡的邁入宮門,一眼就看到楚王自得其樂的模樣。他很自然的流下眼淚,沒有一點矯揉造作。一個滿腔熱忱的人,全身心的愛着自己的國家,突然意識到有點自作多情,頓覺十二萬分的委屈無助和尷尬。
第二次,就在他跟死神擦肩而過,突然又被拉回來之後,他重新活了過來。他氣憤難擋,替自己不值。一直以自己的職責爲榮,誰知竟是爲這樣糊塗的國王賣命,他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瞎了眼蒙了心,守護的竟是這樣昏庸的君主,他感到羞恥。
劫後餘生催生了他的勇氣,於是他破口大罵。他悲憤交加,淚水滂沱在一旁推波助瀾。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恨,任它熊熊燃燒,火光沖天。那一刻,他不再是臣,眼前的君也不再是君。他是恨鐵不成鋼的師長,罵不成器的弟子。罵他玩世不恭,不負責任。怨他糊塗,不懂體恤衆人苦心。恨他無情,鐵石心腸。
他罵得越狠,恰恰說明他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連帶的對這片土地的家長“愛之深,責之切”。他急於要爲這片土地的安寧,獻出自己的生命。他並不想要“忠臣”的虛名,他只想要自己的國家平安。
國家危在旦夕,他竟只能在宮室大殿和一個昏庸的國王打嘴仗。對一名將軍而言,這是多麼嚴重的侮辱?他的怒氣背後,有無能爲力的無奈,也有對自己的深深不滿。
此刻,楚莊王的腦海絕不可能一片空白。兩次三番與蘇從的交鋒過後,酒氣被驚得四處逃散,臉色被激得由紅轉白,心被氣至胸口差點破口而出。從來沒有人敢這麼放肆的罵他,一字一句像真刀真槍戳得他遍體鱗傷。
三年了,那個完全信任周遭人事的少年,成爲一國之君已經三年。他試圖回想,前面兩年是如何度過的。似乎每天都差不多,一年跟一天沒什麼差別。獵物還是那幾樣,服侍的美人長得都差不多。酒的滋味一樣苦澀,空虛也是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蔿賈的一番話確實觸動了他。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苦苦思索。最後,他發現,沒有他,照樣有人可以處理這些事情。若敖氏無所不能,他何必給自己找事做?他努力欺騙自己,沒有他參與的兩年,國家不也照樣運轉?
外敵只說要來,又沒真的來。打仗費時費力,他何不樂得清閒,等對方打來再說?若敖氏想要把持朝政,就讓他們累死,做死,他何必在意?他只需享受免費的江山,一邊舔舐昔日的傷口,日子便可日復一日的輕鬆度過。
就在剛剛,這個知書達禮的蘇從,竟對着他破口大罵。這是從來未有之現象。從小到大,他被父親庇護,母親小心呵護,不曾受過半點苦。所以,被鬥克等人挾持時,他惶恐不已。雖然被解救出來,他仍以無辜受害者的身份,縮着腦袋,躲在硬殼裡,自怨自艾,不願面對現實。
他大可把蘇從殺了,但是他無法迴避蘇從所說的事實——再不採取行動,楚國恐怕真的會亡國。這不是危言聳聽。他清楚的記得,當初那場害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宮廷政變之所以能夠施展,乃是因爲成嘉和潘崇去平定巢國叛亂。
那些小國不是第一次背叛,他們的反覆無常,他已經見識過。他們唯利是圖,有機會就下手,沒有道理可講。何況這一次天災降臨楚國,那些蠻族怎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蘇從說的對,如果楚國因此亡國,他沒法向列祖列宗交待。光是父親,他都無顏面對。父親身背罵名,卻從未挫傷他逐鹿中原的雄心壯志。父親經常叫他進書房,對着地圖,給他講黃水、淮水各流域。父親說,楚國一定要靠近華夏民族的起源地,纔算真正插足中原事務。如今剛近淮河,便要打住?難道他要做扼殺父親遺志的兇手?
他騎馬射箭樣樣都是好手,父親在世時,對他誇讚不止。父親說,將來楚國大業後繼有人。他清楚記得父親的神情,那樣驕傲。衆位大臣也紛紛點頭。那些人中,包括成嘉、潘崇。爲何自己會變成今天這般模樣?——消沉、頹廢、鬱鬱寡歡、萎靡不振、怯懦、懶惰。
他逃避現實,不是因爲他本貪圖享樂。身爲一國之君,錦衣玉食、美人美酒和亭臺樓閣本就稀鬆平常唾手可得。他逃避的唯一原因,他曾經問個不休,卻因太過深入,他避之不急。直到此時,他突然醒悟:他一直逃避的其實是自己!他缺乏的是勇氣——正視仇恨和畏懼,跟若敖氏周旋到底的勇氣。
若敖氏讓他又恨又怕。他害怕若敖氏再度加害他,他卻無力對抗,結果下場更慘;身爲一國之君,他要負責大事決策。若敖氏經驗豐富,意見肯定非常有份量。他恨他們,想跟他們背道而馳。但他沒有經驗,萬一出錯怎麼辦?他不甘心,卻又不得不聽命於他們。
對若敖氏的恨與怕是他身上最沉重的兩道枷鎖,將他死死鎮壓。他動彈不得,無所作爲,所以乾脆什麼事都不管。不管,他則不用作爲弱者聽任若敖氏擺佈。
可是,聽命於若敖氏就是弱者嗎?因爲權勢過大,若敖氏對王位難免有覬覦之心,但是他們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如果暫時拋開仇恨,只當他們是平常貴族,利用他們的才幹爲楚國開疆拓土,有何不可?如果他們的諫議可行,則予以採納。如果不行,廣納良策擇其善者而從之,相信他們也不敢動用武力維持己見吧。
除了若敖氏,楚國還有許多人才可用。只要廣納天下人才爲我所用,將來扶持他族勢力,趁機削弱若敖氏,豈不是一舉兩得?
是自己太急於求成,反而畫地自限。一味沉浸在個人恩怨之中,完全忘記身爲一國之君的責任,才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不是蘇從說得如此不堪,是自己本就如此不堪。
大兵壓境,將軍已經急得向君主哭訴,君主還在不知死活的飲酒作樂,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這還不叫糊塗,什麼才配稱爲糊塗?大片國土,難道真的準備拱手讓人?
不!楚莊王堅定的對自己說了三個“不”字,他不能做楚國的歷史罪人。父親離世未滿三年,如果有知,他一定會跳起來,摑這個不孝子一巴掌,定要將他打醒。
不用了,父親!我已經醒了!謝謝你派蘇從把我罵醒。我記得,從前你曾在我面前誇讚過他,說他聰明懂禮,足智多謀。今天他的表現,足以匹配你的讚譽。他不顧身家性命,將我狠狠痛罵,徹底將我從自怨自傷中拉了出來。
從今往後,楚國會因我的覺醒而崛起。中原霸主之位,便是我劍指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