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那些無聲的質疑,這是能夠平衡各方利益的最佳方案。”看到趙穿神情嚴肅,顯然聽了進去,趙盾頗爲安慰。“所以,對你的安排,只能隱晦低調。”
“此番戰事重大,又由我親自率領。帶你在身邊,如有過失我可及時糾正。如果有功,我也可以第一時間表彰。這樣一來,你除了露臉之外,還能多給他人留下印象。久而久之,定會對你日後升遷有所裨益,將來要將你列入‘六卿’,纔會水到渠成。”說完,趙盾深深嘆口氣。
趙盾對趙穿的安排,是想潛移默化,日積月累。誰料到心急的趙穿,生生把一手好牌打爛了。
“都怪我太沖動——”聽到趙盾這麼說,趙穿這才懊惱起來,爲自己的無知後悔不迭。“我的性情本如此,再加上他們對我幾次三番的挑釁……”
“他們?他們是誰?”趙盾這纔想起,他指責趙穿之時,趙穿口口聲聲說是“着了別人的道道”。
“秦軍啊——”趙穿說道:“他們寫信給我。有的勸我,大丈夫要敢於殺敵立功,做一番事業。有的乾脆就激我,說我是紈絝子弟,遊手好閒。來到戰場,也不過是走走過場。回去之後,就算一事無成,有做中軍元帥的堂兄的庇護,也一定可以加官晉爵。”
“你說的這些可有憑證?”趙盾十分疑惑。
“有的。”趙穿一邊說,一邊從袖口掏出幾封書信,遞給趙盾。他被趙盾叫來的時候,就料到會被審得體無完膚。特意將這些書信帶上,希望藉此可以減輕自己的過錯。而且,他有自信,看完這些書信,堂兄應該可以消消氣。畢竟,別人激他,他有反應也是正常的。
“看來對方對我們的情況非常瞭解。”趙盾讀完趙穿遞過來的信後,點點頭,認真思考起來。
“所以堂哥,你看,我沒騙你吧。”趙穿呵呵笑,一臉諂媚。
“你是沒有騙我,”趙盾看了趙穿一眼,“對方是有挑釁你。可是對方挑釁的不只你,爲何偏偏只有你中計?”趙穿是個滑頭,想借此爲自己開脫,趙盾可不吃這套。
“我不是正好……”沒想到堂哥如此犀利,趙穿一時語塞。畢竟堂哥被罵那是衆人皆知,比他嚴重多了。相對而言,他只是被私下挑釁而已,確實沒法比。
“你是正好一肚子不滿,想要藉機報復。對方點的這把火,正中你下懷。”說到這,趙盾瞟了瞟趙穿。
只見趙穿滿臉脹得通紅,又急又氣。欲辨又覺得難以開口,樣子有點滑稽。趙盾不覺好笑,笑過之後,繼續道:“所以呢,雖然有憑證在手,可是,不要以爲有了這個,就能減輕你的罪行。犧牲受傷的軍士,如果白白犧牲,我這個中軍元帥今後有何面目再立於軍中?”
“堂哥說的是不錯……”趙穿囁嚅道:“可是我畢竟是……而且君主已經下令……”
“我知道公主已經爲你求情。”趙盾不緊不慢的說道,“據說還動之以情,曉之以禮,說到情深處,還潸然淚下了。”說着,趙盾笑了笑,“你小子有福氣,得公主如此癡心相待,還撿回了一條命。”
依律當斬的軍法,在公主的賣力表演下,被棄置一旁。身爲中軍元帥的趙盾,不知該生氣,還是該覺得安慰。
“我對公主也是真心相待的。”談到公主,趙穿趕緊轉移話題。
“赦免你的死罪,是君主下的令,我無權反對。”趙盾緩緩說道:“可是,身爲中軍元帥,對你的處罰,我絕不手軟。”後面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趙穿被嚇得不敢出聲。
“你無視既定策略,私自出戰。拖累大軍,將勝利果實拱手相讓。軍士白白犧牲,樹立了一個很壞的榜樣,影響惡劣。如果不處罰你,三軍將士會如何想?將來出征,如何統率衆軍,令行禁止,成爲勝利之師?”
說到後來,趙盾又激動起來。聯想到自己受的辱罵,一人坐在營中,氣到天昏地暗。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最後的果實。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反倒是自己想要栽培的人捅了個最大的簍子,一切隱忍,付諸東流。
“如果堂哥堅持,小弟也無話可說,畢竟是我有錯在先。”趙穿想了想,趙盾說的頗有道理。這次的任性衝動,實在是思慮欠妥,被處罰也認了。“只是……不知堂哥打算如何處置我?”後面這句話,說得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又把趙盾這頭獅子給惹火了。
“我還在想,”趙盾睥睨趙穿,“最終結果要六卿大會商議之後才能定奪。”
“可是……”趙穿好想說,一切還不是你說了算?可是,現在是風頭火勢,還是少說話爲妙。
“別再可是了,”趙盾對趙穿揮揮手,“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回到貴府,齋戒七日,閉門思過,謹言慎行。把自己過去二十幾年的所行、所思、所作、所爲,細細斟酌,反覆檢審。想想將來如何做人行事,對你的前途一定大有裨益。”說着,他的頭轉向一邊,視線看着窗外。
趙盾如此,趙穿知道,他是不想多談了。繼續呆着,恐怕只會惹人厭煩。至於定個什麼罪,早知晚知又有何異?還不如豁達點,等他們商議結果出來,自己接受便是了。於是向趙盾告辭,離開趙府。
趙穿走後,趙盾陷入了沉思。
趙穿所收的信還在他手上,他翻來覆去仔細的研讀。有些字眼對趙穿的個性可說是描述得淋漓盡致,毫釐不差,是什麼人如此瞭解趙穿?
有人針對他,他能理解。他是主帥,一旦他被惹怒,勢必要開門迎戰。只要他動,雙方力量對比就會發生變化。處心積慮的激怒他,雖然費力,只要成功,效率卻最高。
可是,趙穿既不是‘六卿’,也不是此次戰役的重要將領。他手上掌握的兵力有限,人也是首次出場,爲何對方卻把重點放在了他的身上?偏偏他們還真的從他身上突破了,難道只是巧合?對方剛好撞了大運?
爲了想明白這個問題,趙盾一整天都在苦苦思索。可是安靜很快被打破。晚飯時刻,趙穿的父親來到趙府。
簡單寒暄過後,二人分別落座。
“盾兒啊,此次你堂弟趙穿犯下大錯,我這個做父親的難辭其咎啊。”趙穿的父親也不含糊,直入主題。
“叔叔哪裡的話。”叔叔如此直白,趙盾非常意外,“趙穿已經長大,應該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了。叔叔養育他多年,含辛茹苦,不必爲此自責。”
“可是……”趙穿父親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穿兒是一脈長子,身負繼承家業的大任。眼看他娶了公主,漸漸上了軌道,偏偏出了這等事,這該如何是好?我又年邁無能……”
“叔叔既知年邁,身體要緊,就不要再爲後輩的事情勞心了。”趙盾何等聰明,怎麼會聽不出,叔叔想要分擔責任那是客套話。想爲自己的兒子求情,纔是此番前來的真實意圖。
“怎麼能不操心?”老人家有點激動,“你身爲趙氏繼承人,已經娶妻生子,後繼有人。可是穿兒還年輕,還沒子嗣,可不能出什麼事啊。”說着說着,老人家都快掉眼淚了。
剛纔在家苦苦等候兒子,結果趙穿回去之後愁眉苦臉的,把堂哥一番話添油加醋說了一遍。老父親一聽,急得不得了。隨便扒了幾口飯,便衝出大門,要找趙盾說情來了。
自己是長輩沒錯,可是如今的晉國國政,把持在這正當盛年的侄子手上,不找他說情,找誰說去?
這個侄子回到絳城的那天起,他便留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身爲家族後生中年紀最長的,他持重有餘,卻又果敢堅毅。寡言少語心意沉澱,行事卻絕不含糊。有時候,他慶幸大哥選了他作爲家族繼承人。有時,又覺得他渾身充滿矛盾,難以捉摸。
身爲晚輩,趙盾對這位叔叔是恭敬有加,從不失禮。定時到府問安,可說是禮數備至。畢竟,父輩中僅存這位叔叔,又是父親的親兄弟,趙盾從不敢懈怠。
可是,對這位侄子,叔叔卻沒有長輩對晚輩的天然威嚴,反而有點畏懼。不只他,趙氏上上下下,近親遠房,對這個北翟長大的孩子,充滿各種猜疑,心懷各種情緒。所有人的態度匯聚成的交集,就是兩個字——敬畏。
所以,這位叔叔不敢倚老賣老,只能旁敲側擊,動之以情。想到自己唯一的兒子,不知將要受到何種責罰,他便忍不住“叭叭”掉下眼淚。
“叔叔——”素來好強,在家中威風八面的叔叔,突然老淚縱橫,着實讓趙盾手足無措。他趕緊寬慰道:“穿兒是您的心頭肉,也是我的堂弟,我怎會不清楚其中利害?”
對趙穿的懲罰,趙盾確實是沒想好,只能把趙穿先打發回去。可是,面對叔叔,他實在沒有辦法硬下心來。父親走之前,交待過他,要照顧家人,尤其是這個弟弟。
趙衰與文公流亡十九年時,父母親都是這個弟弟在看顧。如今趙衰這一支風生水起,可不能忘記,當年弟弟代替自己孝敬父母的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