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既已邀約,去是一定會去的。只是,我們不會只顧自己。我們要求他們,不僅要請我們,還要請晉國上下的百姓吃喝。請得起的話,咱們再投降不遲。”說完,臾駢也笑了。
“對了,軍中各項事宜進展如何?”另外三卿的舉動,趙盾知之不多。
“一切均好,大將軍不用擔心。”郤缺負責協調管理軍中招募、訓練和紀律各項大事。“一切均在掌握之中。三卿很安分。新任的那位,做事嚴謹,非常認真。”
“那就好。”趙盾想了想,問道:“韓厥現在誰的麾下?”
“在屬下麾下任副將。”臾駢答道:“應大將軍的要求,將他從荀將軍旗下調歸屬下,入營不到十日。”
“對他印象如何?”趙盾問道。
“往日去將軍府,曾見過他。似乎不太願意說話,有些怕生。”臾駢很早就知道有韓厥這個人。趙衰在時,他就見過。不過當時韓厥還小。現在已經成年,碰面更少了。“軍中接觸日淺,尚難定論。”
“他來到府上便如此。那時,我教他習字誦詩,監督功課。他總是客氣拘謹。”當年趙盾的主要工作,和私塾先生差不多。韓厥加上幾個弟弟,像是他的門生似的。“只愛躲在屋裡習字看書。不去找他,他便很少出來,更別說見客人了。”
“他已搬離將軍府了嗎?”郤缺跟韓厥見面更少。畢竟,他是趙盾出任中軍元帥之後,才經常跑趙府。
“去年便給他說了門親事,置了處宅院,他便搬出去了。”說起韓厥,趙盾眼神溫柔。“他無依無靠。從前,趙府是他唯一的家。現在自己成了家,就差立業了。”
“趙家對他,已是仁至義盡。”韓厥的身世,郤缺瞭解得不多。只知他自小便被趙老將軍接回來,當兒子般養育。後來,趙盾負責教育。成年之後,還幫他說親成家,可說是照顧得相當周至了。
“家父走之前,還特意交待過,一定要好好照看他。”父親病重之時,將韓厥叫到病榻前。把他的手和趙同、趙括、趙嬰的手,放在一起,全部交給趙盾。吩咐趙盾,要他將四人撫養成人,用心栽培。所以,在趙盾的心目中,韓厥就是弟弟。照顧他,是理所應當。“他在趙府生活了十多年,與我朝夕相處,跟弟弟一樣。”
“他的話雖不多,人卻聰穎敏感,學習能力超羣。你要幫我細心留意他的表現,及時告知我。”趙盾交待臾駢。
“屬下遵命。”臾駢說道。
“也不知他在荀林父麾下,表現如何?”等不急臾駢的後續,趙盾着急想知道韓厥的表現。
“據我側面打聽,”趙盾將韓厥調過來時,臾駢便大約猜到,趙盾栽培韓厥的用意。爲此,他專門問過主管他的幾位長官。“做事沉穩,愛思考,服衆命令聽指揮。算是中規中矩。”
“中規中矩最好。正是衝動任性的年紀,不莽撞,不闖禍,服從長官,已屬不易。”趙盾說道。想起自己的三個弟弟,比韓厥小不了幾歲,卻是一個比一個任性。最小的尤其叛逆,無人奈何得了。一聽韓厥的表現,頓時覺得非常知足。
“這孩子,應該比同齡人早熟懂事纔是。”郤缺說道。
趙家不把他當外人,趙盾也把他當成弟弟。但是,寄人籬下,沒有父母倚靠,早早就清楚自己所處的地位。相應的,爲人處事必定小心翼翼,舉止客氣拘禮。到了衝動的年紀,他有什麼本錢恣意?就算有想法,也得隱忍。如今,成了家,已是獨立成長。可是,未來的路還長得很,又怎敢放肆?
“身世悽楚,何談任性?”臾駢同意郤缺的說法。
“苦難會令人一蹶不振,也可能是前進的助力。”趙盾說道。
他想起,父親再次踏上流亡之路之後的自己。那八年,日日是煎熬,夜夜是折磨。希望點燃,失望潑水而至。母親受苦,自己受累。還有心魔作祟,仇恨吞噬善良。所有這些,在當時是孤苦無援,水深火熱。如今想來,早已雲淡風輕。
種種經歷,雖給他帶來痛苦,同樣也磨礪了他。將他淬鍊成後來那個不到最後頭關,絕不放棄的趙盾。回頭看時,好想感激當年父親的出走和命運的考驗。經歷即財富,需要時間發掘寶藏。
“正是。”臾駢想起剛纔提到的事,“那個畫圖明志,上書自薦的小吏,出身比韓厥低了不知多少。他一直力求上進,修身練內功。無奈,多年不得志,懷才不遇。可是他從未放棄,也不沉淪放任,反而嚴加約束自己。終於等到雲開霧散,學有所用。”
臾駢沒有說自己,他怕自賣自誇。
當年那個雄心勃勃的他,被狐偃棄置不用時,曾想過一走了之。可是,一旦走了,他便脫離序列,永無機會出頭。如若不走,被視爲敝屣,混吃等死。等到年老力弱,很可能被人掃地出門,下場悽慘。左右爲難,欲罷不能。那時候的他,鬱悶、壓抑、惆悵、無奈。
好容易得到趙老將軍的垂青,終於見到曙光。不想,竟被狐射姑當衆羞辱,說他忘恩負義。他自認,沒有做對不起狐氏的事情。只是一心想要謀個好前程,獲得升遷機會。這本是常人所想,無可厚非。
不料,卻落得這樣的罵名。當時,他氣憤難平,屈辱感衝破全身,真想跟狐射姑來個決鬥。最後,他還是忍住了。他曾有機會對付狐射姑的家眷。衆人勸他,他不仁,你可不義。他又忍住了。
結果,他熬到今天的成就——整個家族第一個位列六卿的人,也是目前爲止家族中官階最高的一個。他真正實現了光耀祖宗。
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這個位置上,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爲不平事挺身而出,理直氣壯的爲草根階層代言。
這一點,於他來言,纔是終極理想。過往種種受累侮辱,算得了什麼?那些小怨小仇,不去跨越,何來今日的一展鴻圖?
“沒有千錘百煉,何來名刀神劍?”郤缺是過來人,感同深受。“剛纔說的平遙縣令,就是因爲三番幾次被命運捉弄,才更珍惜現在。”想起那夜兩人喝酒相對落淚,他又激動難耐。“他對我說,現在的日子,沒有小時候的錦衣玉食,也非任意撒潑耍賴都有人原宥,卻是最踏實的日子。”
“一早出門,去到田間看百姓耕地播種。走到集市,看販夫走卒走街竄巷,吆喝叫賣。他便覺得,治下的百姓安居樂業,與有榮焉。”說完,郤缺深深嘆息。
“今日在座的,都是吃苦受累過的。並非只有光鮮亮麗。”趙盾在翟國的遭遇,大略跟兩位將軍兼知音聊起過。兩位將軍的出身際遇,早已對他敞開胸懷。“來——”趙盾叫人斟酒,說道:“今日的第四杯,也是最後一杯,爲‘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乾杯!”
只聽得“鏘”的一聲,三個杯子在空中碰撞交匯。杯中液體晶瑩透亮,流入咽喉。過往心酸,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