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嬰齊之死(下)

說這種肉麻的話,我的牙齒居然沒有被酸掉,可見在愛情之前,人們的噁心是不遑多讓的。

他怔怔地看我,撫摸着我額頭的手沿着我的面頰滑了下來,落在我的嘴脣上。他便用指腹輕輕地摩擦着我的嘴脣,讓我不由地面紅耳赤。

他忽地抱起我,將我放在牀上,自己則壓向我,嘴脣毫不猶豫地落在我的脣上。

我有些錯愕地微張着嘴,任由他吸吮着我的嘴脣。自從那次在學校外的樹林中,許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吻我。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攬住了他的脖頸,逐漸沉迷於他的吻中。原來接吻的感覺竟是如此甜蜜,或者只是因爲我是真心地愛他,因而纔會全身心地沉溺於其中。

我們兩人也不知道擁吻了多久,他的手開始不安份地撫摸着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會發生怎樣的事情,但我的心裡卻隱隱有所期待。

發生便發生吧!對於我來說,已經不會存在後悔與否這種情感,事情的發展早已經超出了我能夠控制的範圍。就算明天我不得不回到陶罐之中,今天我卻願意將我的一切都交給天賜。

只是,當他的手終於伸入我的衣內時,門卻被人一腳踢開了。

伊麗莎白瑪格麗特公主殿下怒氣衝衝的臉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她咬牙切齒地瞪視着我們,尖聲叫道:“SKY,你在幹什麼?”

我們兩人立刻如同被妻子捉姦在牀的姦夫淫婦一樣,自牀上一躍而起。我面紅過耳,低垂着頭,不敢看公主一眼。

說起來,公主才應該是我與SKY之間的第三者,但我就是覺得羞愧,似乎自己正在勾引公主的老公。

“SKY!”公主憤怒地撲入天賜的懷中,兩隻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昨天才說你愛我,爲什麼要和這個女人在一起?”

天賜啞口無言,無話可說。所以奉勸男人們一句,千萬不要腳踩兩隻船,結果是很悽慘的。

我趁着他們兩人糾纏,悄悄地向門邊溜去,這種時候,還是走爲上策。

但公主卻顯然不願放過我,她以令人乍舌的速度飛奔到我的身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不要走,你這個勾引別人老公的賤女人,我要你說清楚。”

我張口結舌,原來愛情可以激發女人的潛力到如此地步,如果我不是深知公主不曾練過武功,我一定會錯以爲她是使用輕功飛掠到我的身邊。

我看看公主因憤怒而漲紅的臉,再轉頭看看天賜,我說什麼?我根本說不清楚。

我安慰地拍拍公主的肩膀,“SKY喜歡的人當然是你,如果他不喜歡你,他又怎麼會到J國來?你們兩國不是仇人嗎?”

我居然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連我自己都有些佩服起我自己來了。

公主冷笑,臉上忽然現出一抹落寞之意,“你以爲我不知道嗎?SKY是因爲失去了你纔會離開H國的,我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工具。如果我不是J國的公主,他可能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我的心裡便更加慚愧,我們只因自己的悲傷而悲傷,自己的歡樂而歡樂,從來不曾意識到,因爲我們的任性和衝動,正在傷害着周圍的人們。

“你不要這樣想,你和他纔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和。只要你們兩國不發生戰事,兩國的人民一樣會衷心地祝福你們的婚事。你相信我,沒有人會破壞你們,你們之間的婚姻是上天註定的。”

我口不擇言地說着,完全沒有注意到天賜的臉色正在一點一點地陰沉下去。

其實我這樣說的原因,大概是因爲我的稟性還是一個善良的好女孩,我也是真心希望戰爭的威脅能夠就此結束。而且站在女性的立場上,我實在不願意看到一個女子爲愛神傷。

這句話說完,沉默不語的天賜忽然發出一聲古怪的笑聲:“好!說得真好。看來我猜的沒錯,你說的什麼愛我之類的話根本都是假的,你之所以委屈自己來面對我,不過就是爲了阻止戰爭。你真偉大,巫龍兒,你可真偉大。”

他這幾句話是用中文說出來的,公主並不明白我們在說些什麼。

她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天賜,“你在說些什麼?”

天賜露出冷酷的笑容:“我說戰爭是不可能避免的,我會和你結婚,但對於背叛了我的H國,我絕不會原諒。至於這個女人,”他指了指我,“我不會再爲她動心,無論她做些什麼,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我錯愕,爲何結果是這樣?我只是對公主心懷愧疚,而且同樣身爲女子,明白女子的悲哀與無奈。事實上,在過去的幾世之中,我都被厚重的悲哀包圍着,只因我愛上了一個男人。

李碧華說過,男人是讓女人傷心的同類。

正因爲我爲了深愛的人而傷心,所以我纔不願讓公主也感受到同樣的悲傷與無奈。

可是,結果卻再次背離初衷。

我絕望地看着天賜攬着公主坐在沙發上,他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你還在這裡幹什麼?出去!”

我用力咬緊嘴脣,出去就出去,我忍,無論什麼我都會忍耐。

走出天賜的寢宮,我用力捶着自己的頭,我到底在做些什麼?明明事情已經有所轉機,卻爲了我那可笑的同情心,再次將天賜推離了我的身邊。

我到底在做些什麼?

我在皇宮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擡頭看着天心的流雲。無論中國或者外國,藍天與白雲都是如此相似。

天空浮雲飄渺,人間百代成煙,我該如何阻止你?天賜!

嬰齊背起趙朔的屍體,他覺得他應該將趙朔的屍體埋在趙家的祖墳裡。

地上還有許多趙家的人,但他卻顧不了那麼許多了。也許因爲趙朔是趙家嫡系傳人吧!也許只是出於他對於趙朔的歉疚之情。

他不忍見趙朔就這樣曝屍在冰天雪地之中,他想他是最嬌生慣養的,吃不得一點苦,這樣的寒冷他怎麼能夠忍受。

站起身時,他看見自四周八方悄然掩至的兵士。他虛無縹緲地對着他們笑了笑,那些兵士有些是他認識的,本屬於趙氏麾下。有些則是他不認識的,不知是來自於何方。

他視若無睹地向前走去,刀劍反射着雪光投射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只做不見。

兵士們面面相覷,該怎麼辦?到底是趙家的公子?難道真的殺死他嗎?

嬰齊所經之處,人們不由自主地後退,讓開一條通路。

皇城上的莊姬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到了這種時候,他竟還能輕易脫困。她心裡也不知是痛恨還是甜蜜,到底是她的男人,與衆不同的男人。

只是那男人的背上尚負着另一個人,那人才是與她有夫妻之名的人。

她便難免感覺到一絲酸楚,女子的一生便這樣親手被她自己毀滅了。

她自城上嫋嫋娜娜地走下來,雖是全身縞素,卻美麗得出人意料。

她自身邊的一名將軍手中接過馬繮,被人攙扶着上了馬背。這一世的她並不喜歡武力,只因她知道許多事情是武力所無法解決的。

她柔弱一如普通女子,但卻心機深沉,喜怒皆不形於顏色。

馬兒緩步向着嬰齊離開的方向行去,於是城下的兵士便跟在公主身後。

人羣緘默如死,所到之處衆人皆驚,如此多的人們,竟連呼吸之聲都不曾發出一絲。

嬰齊沒有回頭,他卻也感覺到了身後的人羣。他忍不住又笑了笑,低聲道:“許多人在送你,這一路行去,也不會覺得寂寞了。”

趙朔真的不會覺得寂寞,趙家一百多餘人都與他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真正覺得寂寞的卻是嬰齊,他們都死去了,只有他還活着。

趙氏祖墳便在城外,這條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走的人走得心神俱醉,跟着的人便也迷迷茫茫。

這蒼茫的天地,何處纔是歸程?死去的人已經死去了,活着的人卻仍然要繼續存活下去。也許,能夠死去方是幸福的選擇。

如同趙氏祠堂,居中的墳墓便是將趙氏帶至晉國的人叔帶。嬰齊在叔帶的墓前叩了幾個響頭,他自己也忘記記數,只是用力地叩了幾下。他覺得差不多,一定已經超過了三次。他便在趙叔帶的墓邊以手扒開雪地。

莊姬冷眼旁觀,不知爲何,她的心裡總是對叔帶懷有偏見,連看見他的名字都覺得刺眼。

不過也好,就在叔帶的墳前殺死嬰齊吧!趙家最後一個人。

雪被扒開,露出雪後凍得堅強的地面。嬰齊仍然用力地挖着土地,他的手因寒冷而變得如同魚腹般蒼白。

他的動作有些呆滯,指尖慢慢地滲出鮮血。

但他卻全無疼痛的感覺,本以爲只有疼痛纔會讓他省悟到自己尚是存活的,現在卻連疼痛之感也失去了。

土坑挖得很慢,挖了半晌,還是淺淺地浮在地面上。

一名士兵終於無法忍耐,抽出腰畔的長劍,在嬰齊身邊幫他挖了起來。嬰齊擡頭看了他一眼,笑笑,仍然低下頭認真地挖着土地。

於是更多的士兵加入了這個行列。或者連他們也感覺到這等待比死亡更加煎熬,只盼着這一切能快點結束。

土坑終於挖好了,不是太深也不是太寬,只夠一個人睡下而已。其實,無論擁有了怎樣的榮光和權勢,到了最後也不過只剩下一坯黃土。

嬰齊將趙朔的屍體小心地放入土中,看看他身上的傷痕,又覺得不妥。便撕下衣襟沾了些地上的雪,用力地擦拭他身上的血跡。但他的身體卻是冰冷的,雪都不會融化。

他便覺得絕望,索性將雪放入自己的懷中,雪在懷裡融化了,才終於將那片衣襟濡溼,連帶着他胸前的衣服也溼盡了。他卻管不了許多,用溼的衣襟小心地拭去趙朔身上的血跡。

他想到底是趙氏的公子,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得如此不體面。

擦拭乾淨後,又將趙朔以古怪姿式攤開的四肢擺正,將他身上的衣服穿得整齊一些。這一切都做完了,他才微微鬆了口氣,將身邊的黃土一捧捧地灑在趙朔身上。

埋一個人比挖一個土坑要容易得多了,眼見着那黃土蓋住了趙朔蒼白的臉。他在心裡默祝,若今生我曾經負你,希望來世可以償還。到了來世,我們仍然做好兄弟吧!

這以手堆起的墳墓與趙家其它的墳墓相比,顯得過於單薄了。只是比地面略高出一點,不過是一個人的體積。

嬰齊看着那墳墓在心裡嘆了口氣,等我,雖然我知你用生命來保護我,但我卻仍然不能捨棄你們。

他轉過身,面對着莊姬,露出爽朗的笑容。“公主用盡心機,不過是想殺死嬰齊,嬰齊就站在這裡,公主還在等什麼?”

他笑得極暢快,倒不似將要赴死,反似遇到平生僅見的喜事。

莊姬亦露出難得的笑容,“趙公子還有什麼話說?”

嬰齊沉默,目光如同某種動物的觸角,在冰冷的雪片間深入淺出。人們站得久了,身上便積上了厚厚的積雪。他思索半晌,才安然回答:“我從來不曾後悔殺死你哥哥。”

莊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還是那麼固執嗎?死到臨頭,也不會覺得後悔嗎?

她擡起纖美如同春蔥般的玉手,手在冰雪之中,白得透明一般。但這隻纖弱的手,卻操縱着整個趙氏的生死。六年以來,並非如此用盡心機,所謂之仇恨,或者是來自於前世。

莊姬的手落下,刀劍的光影便飛起。

她用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每一個動作。

嬰齊的武功不弱,她知道他是朝中僅次於韓厥的高手。她想,若他一心一意地反抗,應該會殺死許多人吧?

這個念頭,並不讓她覺得快慰,反而不由自主地發抖,爲了自己自私的仇恨,到底還要殺死多少人呢?

但嬰齊卻一動不動,任由刀劍砍在自己身上。

血花飛落在蒼白的雪地上,紅得刺傷了人的眼睛。

嬰齊一直在笑,她卻不由地着惱,笑什麼?到底在笑什麼?

她便忽然無法抵制,伸手抽出身邊侍衛的腰刀,用盡全力向嬰齊的心口刺出去。這一刺間,前世今生的仇恨,似乎都已經溶化在裡面。

她咬緊牙,固執地刺下去。刀鋒砍入血肉的觸覺,讓人不由地牙酸腿軟,在骨頭之間劃過,難免受到阻礙。但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阻礙她的報仇,哪怕是隱藏在心底的愛,也同樣不及這恨來得劇烈。

嬰齊慘笑,一張嘴,鮮血便泉涌而出。

兩人近在咫尺,她手中握着刀,刀刺入他的心臟。鮮血濺上她蒼白如死的臉,便更形妖異。他擡起手,用衣袖爲她拭去臉上的鮮血,如此小心翼翼,充滿不捨。

“就剩下你一個人了,會很寂寞嗎?”他說。

她忽然顫抖,會很寂寞嗎?可是卻不願他看出她的軟弱,“我怎會寂寞?我會再嫁人,也許是屠岸賈吧!他深愛我,願爲我做一切事情。”

他雲淡風清地微笑:“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放心了。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趙氏盡滅,我到底還爲了何事存活?

她慢慢地跪倒在雪地上,仰頭望向天空。整個蒼穹的雪正在落向整個大地,天地蒼茫,萬物皆悽苦無依。我到底又爲了何事而存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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