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我們再……
不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兒子正等着我們匯款呢。爲了他哪怕100萬就出手我也在所不惜。真是太好了,趕快打電話告訴他們,我們明天就去辦手續。
伊東放下電話後依舊興奮不已。他不停地說太好了,太好了,並情不自禁地抱住餘藎。知道我爲什麼這麼高興嗎?因爲我就要擁有一輛自己的汽車了。我是說,我和你,你不高興?有了車就意味着有了我們自己的房子。我們再不用四處奔波,從此隨心所欲……
餘藎在伊東懷中默默掙扎。
爲什麼你總是讓我意亂情迷?
放開我,伊東,別這樣。
這全要感謝我大學時的好友加同窗。記得我跟你說起過這個人吧。是他傳授給我這個既簡單又明智的生存方式……
直到門外有人敲門,伊東才放開餘藎。
伊東立刻把電話打給米墟。那時候米墟還沉浸在他的睡夢中。但他還是接了伊東的電話。通話中伊東滔滔不絕,異常亢奮。米墟迷迷糊糊地聽着,不久後就傳來米墟女人的抱怨聲。
米墟由衷地祝賀伊東。這會兒他顯然已經離開了臥室。他說150萬肯定能買一輛好車……
我怎麼能像你一樣買那麼貴的車,我只要能躲在裡面自由馳騁就足夠了。這筆錢還包括給兒子的學費……
當然首先要滿足你兒子的需求,否則蕭檣也不會放過你。我只是勸你要買就買輛像樣的車,至少要讓你的女人覺得舒適。
是的,我當然要首先考慮她。
不過,既然蕭檣同意給你買車,我建議,我和你們夫妻一道去選車。一是我瞭解當下汽車的行情,同時也是爲你掩人耳目。
當然。你總是能面面俱到,這是本事。
20年沒見蕭檣,我真是想她,你不介意吧?
然後就有了紅樓的西餐,有了蕭檣和米墟20年後的重逢。米墟見到蕭檣後便擁抱她。說20年來,他沒有一刻不想念她。他一直後悔爲什麼要把自己最喜歡的女人給了別人,那人值得他這麼奉獻自己的珍寶嗎?米墟這樣說着,甚至擠出幾滴鱷魚淚,而蕭檣竟也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
那一刻正有一陣春風吹落海棠樹上的所有花瓣,就更是“恨別鳥驚心”的一番悲涼。以至於伊東懷疑在他之前,蕭檣確乎和米墟有過戀情。而蕭檣就那麼落落大方地坐在米墟身邊,欣賞地看着他說,你怎麼越來越裝模作樣了,像個硬漢似的,當初你如果沒有那麼討厭的話……
觥籌交錯中他們相談甚歡。內容都是20年前甚至更早的那些陳年往事。久別重逢讓他們格外激情洋溢,甚至蕭檣的目光中都能閃出誘人的光彩。在米墟面前,她嬉笑怒罵,無所不談,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表現出她對這個男人的崇敬之情。
在他們共同的往事中,伊東幾乎插不上話。但卻在米墟和蕭檣的對話中,第一次發現了蕭檣迷人的誘惑力。而這種誘惑力是伊東從未感受過的,顯然那是隻屬於米墟和蕭檣的。
然後米墟話鋒一轉,就說到了汽車。他所以如此變換話題,是因爲看到了伊東的落寞。他說伊東一定是嫉妒他和蕭檣那金色茅草般絢麗的童年了,所以爲了伊東能保持正常的心態,他只好變換話題了。不過汽車也是他畢生熱衷的,你沒有車,就不可能體會到它在人們生活中的作用。它不僅可以代步,還能讓你在行駛中隨時隨地看到流動的風景。總之這是一種,你們從來不曾經歷過的速度人生。我相信你們很快就會喜歡上這樣的生活,從此須臾不能離開。
在米墟的慫恿下,蕭檣恨不能立刻就買車。那一刻蕭檣瘋狂的買車熱情,讓伊東都覺得對不起她了。畢竟,買車首先是爲了自己和餘藎,卻讓米墟忽悠得彷彿不買車就不足以與米墟這種人爲伍似的。當然伊東也看出來了,蕭檣所以決心買車並不是爲了他,而是因爲信賴米墟。
他們乘坐米墟的汽車前往汽車銷售中心。那時候伊東和蕭檣已經醉眼矇矓,唯米墟“世人皆醉我獨醒”。他於是一輛一輛地介紹品牌、型號、性價比之類,就彷彿他在汽車銷售中心有股份似的,蕭檣竟也唯命是從。
最後,米墟問伊東能承受怎樣的價位,伊東不語。
你們當然不能一上來就買輛破車,這和你們的身份不符。
那麼,你說呢?蕭檣澄澈且無限信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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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帕薩特吧,中檔,你們說呢?
蕭檣搖搖晃晃地跟在米墟身後,她說她好像就要吐了,都是因爲又見到你。既然你說了,就帕薩特吧。我喜歡“帕薩特”這個好聽的名字。
還這麼“小資”呢?
然後米墟向伊東眨了眨眼,意思是搞定,你終於可以和情人鬼混了。只是如此糊弄蕭檣讓米墟於心不忍。他後來對伊東說,我怎麼忍心讓我最心愛的女生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矇騙呢?那可是我兒時的夢啊,就這樣讓你給破滅了。
他們很快買下了那輛黑色的帕薩特轎車。蕭檣原本想要一輛紅車,但米墟卻說太張揚了,容易遭劫。然而私下裡他卻對伊東說,知道我爲什麼建議蕭檣買那輛黑車麼,不單單因爲黑色是永恆的色調,而是,黑色最容易被隱藏在深沉的夜色中,懂麼?
就這樣,米墟和伊東串通起來欺騙了蕭檣。但同時米墟也向伊東提出忠告,在最初時刻,你最好讓蕭檣覺得這輛車是屬於她的。慢慢地,直到她覺得不再新鮮,也不再疑慮,你纔可以帶上你的情婦穿雲破霧。不過也不能太過分了,畢竟,蕭檣也是我的朋友。
伊東終於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流動的房間。這房間在他的心目中,就像一座神殿。
伊東並沒有把買車的消息告訴餘藎,他只是開始利用業餘時間在駕校學習。他總是午飯後就匆匆離開辦公室。他所以每天堅持,一絲不苟,就是想讓餘藎儘快享受到生活的美好,卻無意間疏遠了他們的關係。
然後就到了這個風雨交加的晚上。這天從午後就開始陰雲密佈。那翻卷的黑色雲團不知從什麼地方浩浩蕩蕩集結而來,黑壓壓地盤旋在每一扇窗外。
於是人們被獲准提前回家,唯伊東、餘藎留下來商量書展的事。不久後的“**書展”對出版社格外重要,社裡要求他們一定要以最完美的姿態亮相書展。他們要策劃論壇,邀請嘉賓;還要洽談合作,宴請書商。總之諸多事宜,林林總總,每一項都不可掉以輕心。他們事無鉅細,談到很晚,彷彿根本就沒有聽到窗外的滂沱雨聲。
那之前,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在一起了。伊東要工作,要學車,看上去似乎已無暇顧及他和餘藎的事。他們各忙各的,漸漸疏遠,彷彿回到早先那種淡薄的工作關係中,以至於偶爾見面,也都不願再提那段曾經如膠似漆的往昔。
然而窗外的大雨始終不停,肆無忌憚地撞擊着迷濛的西窗。
餘藎說,我本想等到雨停回家,但現在看來不能等了。
爲什麼?
你看這窗外肆虐的雨。
而餘藎此刻所說的窗外,就是每天有落日出沒的西窗。於是伊東恍惚想起什麼,當初,你怎麼會那麼迷戀窗外風景?
即或沒有夕陽也會有翻卷的雲。餘藎說到這些不禁感傷。她或者懷念那段已漸行漸遠的愛情,或者感慨於世事滄桑,往昔如煙。然後她收拾起各類文件,離開伊東辦公室。
伊東抓住餘藎的臂腕,你怎麼回家呢?你有雨衣或雨傘嗎?公交車還是自行車……
餘藎並沒有質疑伊東的關切。她只是不想再重蹈覆轍。這不是她的生活,所以她不能要。但就在她抓住門把手的那一刻,她聽到伊東在她耳邊說讓我送你回家吧。於是一股莫名的暖流,她覺得她的眼睛都溼潤了。她儘管不打算停住腳步,但還是回過頭說了聲謝謝。然後她一如既往地走出去,她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餘藎沒有等到雨停。她開始想念丈夫和女兒。她知道在暴風雨中她只要沒到家,他們就不會安寧。所以無論怎樣大雨傾盆,她都要儘快回到惦念她的親人身邊。
於是她走進早春的風雨。那刺骨的冰冷讓她周身寒戰。雨傘不堪一擊,瞬間被兇猛的暴風雨撕成碎片。她終於走到拐彎處的公交車站。等了很久卻不見一輛車。她甚至覺得再不會有公交車開來了。在如此猛烈的風雨中,她或者只有徒步涉水才能到家。
她這樣想着便離開汽車站。在風雨飄搖中艱難前行。天色越來越暗,甚至連路燈都熄滅了。那種孤獨無助的感覺,讓她頓時滿心淒涼。
突然身後響起不停的喇叭聲。這聲音就像在追殺她。她恍惚意識到什麼,卻被那輛車激起的水花濺了滿身滿臉。於是她真的憤怒了,停下腳步,扭轉身,就看到了正在搖下車窗的伊東。
但無論伊東怎樣窮追不捨,她都堅定不移地向前走。直到伊東像劫持人質那樣將她強行塞進汽車,她纔不得不接受這既定的現實。
伊東小心翼翼地在大雨中艱難前行。餘藎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言不發。她頭髮上的雨水像淚滴一般灑落在伊東嶄新的汽車裡。伊東從後座拿來毛巾遞給餘藎,卻被餘藎扔回後座。
接下來伊東宣言般地表白。他說他這一段確實很忙。他所以要買車學車其實就是爲了這一刻。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餘藎離開他父母家時那尷尬的表情。
爲什麼又是在風雨中?伊東說,還記得你從外地回來的那個晚上嗎?同樣的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爲什麼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壞天氣?或者唯有壞天氣才能讓我們滿懷激情?
伊東慢慢開着,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他還是第一次在大雨中行車。他說在這種惡劣天氣,最緊要的就是不能熄火。只要熄火,汽車就很難發動了。然後雨水灌進來,那這輛新車就遭殃了。不過我還是能把你送回家。這是我一直渴望的,有一天能爲你遮風擋雨。
車燈在積水的波瀾上閃着白光。雨刷刮不盡車窗外的水流。迷濛中幾乎沒有視線。儘管伊東小心翼翼,卻還是因爲操作不當而擱淺在橋洞下。幸好已經離餘藎家不遠,伊東說,你回家吧。
餘藎短暫的沉默後推開車門。就在她走出汽車的一剎那,橋下的積水涌了進來。無論伊東怎樣阻擋,雨水還是灌滿了車廂。但即或如此,伊東似乎並不沮喪,他說,只要能把你送到家。
伊東堅守在汽車裡,膝蓋以下浸在水中。當然他會心疼汽車,亦不知該怎樣面對如此困境。他是該守住汽車等雨水慢慢退去呢?還是棄車逃命,回到自己溫暖的家園?但他還是想到了災難中的那些郵輪的船長、航班的機長,想到他們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崗位,所以總是令人敬仰。但他既不是船長也不是機長,有必要像他們那樣留一世英名嗎?
於是他又想到了米墟。想到他總是能處變不驚的英雄氣概。他覺得這一刻除了米墟,給任何人打電話都將無濟於事。於是他撥通了米墟的電話,但就在他聽到米墟聲音的那一刻,車窗外竟傳來急切的敲擊聲。迷濛中伊東看不清窗外是什麼人。只模模糊糊的一個身影,置身於車窗外流瀉的雨水中。
那人不顧一切地鑽進來。想不到竟是落湯雞一般的餘藎。那一刻一股暖流立即遍佈了伊東全身。可是爲什麼?你不是已經到家了嗎?
當餘藎將冰冷的溼淋淋的身體貼近伊東,他們自然將愛和身體都給予了對方。餘藎說她不能丟下伊東,不能讓他一個人待在黑暗中。於是伊東吻了餘藎。那感覺彷彿回到了曾經的那個風雨之夜。最終在雨水的浸泡中,他們成功完成了汽車裡的第一次交織。
伊東確信,雨夜發生的這一切,是不會被人發現的。首先大雨滂沱爲他們鑄就了天然的屏障,而橋洞下的積水又讓行人望而卻步。然後是伊東聽從了米墟的忠告,在車窗上貼了一層厚厚的膜。像拉上窗簾一樣遮掩了所有的情深意長,那麼,他們還有什麼好在乎的。
於是他們再度驚天動地。彷彿是爲了配合外面的暴風雨。他們在狹小的但卻完全屬於他們自己的空間內,獻演了暴風驟雨中的無邊風月。而伊東多少天來孜孜以求的,不就是爲了這個自由馳騁的時刻麼。
當他們終於得以重溫舊夢,他們的肉體便再度燃燒。從此他們幾乎每天下班後,都會或前或後相繼離開辦公室。自從有了自己的“房間”,他們下班的時間也被向前移了。過去他們總是以工作爲由,下班後也不離開辦公室。有了車就再不用遮遮掩掩了,有時候他們甚至等不到西窗的落日。
他們在約定的小街會面。那裡距單位大約三百米。通常是餘藎在街角等候。這時候她總會戴上墨鏡。然後伊東的黑車緩緩駛來,餘藎以最快速度進入車內。餘藎大都不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儘管她只能龜縮在後座,卻不時伸出手臂撩撥伊東的慾望。她不是撫弄伊東的頭髮,就是按摩伊東的肩背。有時候也會拉開伊東的褲鏈,用溫柔的撫摸讓這個男人亂了行車的方向,以至於好幾次不知不覺地駛過紅燈。
總之大凡有餘藎坐在車上,伊東都會把汽車開得風馳電掣。因爲他和餘藎最需要的,就是速度帶來的快感。他們會將汽車開得遠遠的,荒無人煙的郊外,或者,看不到盡頭的蘆葦蕩。在那些擁有大自然的天地中,製造屬於他們自己的浪漫。
然後伊東把餘藎送回家。就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而最讓伊東得意的是,他原以爲有了車,就有了他和餘藎的親近。但後來發現汽車的好處不僅於此,它還有效地延長了他和餘藎廝磨的時間。過去無論在什麼地方,親暱後便會匆匆分手。有時候伊東甚至還沒有從疲憊中解脫出來,就要騎上自行車急如星火地往家裡趕。但有了汽車就不一樣了,原先自行車一小時的跋涉,汽車用不了十分鐘就到家了。不僅伊東能準時歸巢,還能讓餘藎按時回家。
於是他無限感慨地問着餘藎,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然後他不等餘藎回答,意味着,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被有效地延長了。
和米墟的相互交往,後來成爲伊東家定期的宴會。畢竟米墟身邊沒有家人,於是作爲老同學老朋友的伊東夫婦,就承擔起了定期宴請米墟的重任。米墟也曾對伊東提起,能否把那個開紅色跑車的女人也一併請來。但卻被蕭檣一口回絕,理由是她的家庭是正統家庭,且傾向保守,何況她還是教書育人的中學老師。
不過大凡米墟來家中做客,蕭檣都會異常用心。飯菜的種類儘管不多,卻樣樣精心精緻,讓米墟不能不感受到蕭檣的盛意。於是當餐桌杯盤狼藉之時,話語間便開始了妙趣橫生的你來我往。就彷彿米墟和蕭檣是一對殘酷並邪惡的雙生花。而他們妙語連珠、相互調侃的時候,伊東干脆就保持沉默。
不久後,米墟就很少提到“紅色跑車”了。“紅色跑車”是蕭檣爲那個女人起的綽號。她說她不想知道這女人的名字,因爲在電視臺主持節目的人都是假名。她覺得“紅色跑車”既準確又形象,哪怕看不到她的人也能想象出她的模樣。於是她儘管不能接受“紅色跑車”,卻每每問及她,直到有一天米墟說,她跑了。
那麼,你是不是因此而很頹唐?
伊東默默坐在一邊。他覺得蕭檣的問話很怪異。爲什麼不說沮喪而說頹唐。因爲她太瞭解米墟了?包括他冥頑的天性,以及浮生若夢的方式。
然後蕭檣就開始審問米墟,“紅色跑車”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米墟認真思考着,總之,左手握右手的,那種無聊。
還有呢?說吧,你們究竟爲什麼?
好吧,米墟做出坦誠的樣子,她越來越關心我的賬號了。我不想看到她的急功近利,所以決定離開她。
是你心猿意馬了吧?別以爲我們看不出,你纔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於是米墟不得不承認,的確是他厭倦了。不過他是和“紅色跑車”分手後,纔開始另一段戀情的。
不久後米墟請伊東夫婦聽音樂會。其中一首格里格的《大提琴奏鳴曲》讓米墟熱淚盈眶。舞臺上獨奏大提琴的演員還是個孩子,卻在追光下閃爍出聖母般的光輝。她不僅鋪排出大提琴豐富的色彩,還將整段樂曲演繹得無比絢爛。
演出中,蕭檣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米墟,將他在音樂會上的每一寸表情都盡收眼底。她進而得出準確結論,舞臺上那個大提琴女孩已被米墟攬入囊中。不過蕭檣也喜歡這個漂亮女孩,於是她通知米墟,這女孩是可以帶到我家來的。
米墟又一次被蕭檣不幸而言中。他說他此生恐怕逃不出蕭檣的法網了。是的,自從他見到大提琴女孩,她就毫無懸念地取代了“紅色跑車”。
不過,你不會覺得她委身於你,僅僅是爲了你的美國護照?
就算她爲了我的美國身份,我不是也在消費她嗎?這是我們都要付出的代價,這一點她看得比我都清楚。
當然這對你來說沒什麼損失。我是說,即或她跟你去了美國,你第一個應該關心的人還是……
你兒子。這點我早就銘刻於心。
不久後,那個美麗的大提琴女孩被帶到蕭檣家,蕭檣像喜歡自己的兒子那樣,喜歡上了這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女孩。女孩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考取美國紐約的朱利安音樂學院,從此在林肯藝術中心的舞臺上演奏她的大提琴。女孩清純秀麗且毫不掩飾她的野心,就那樣淡淡妝、天然樣,坐在蕭檣家的餐桌前,甚至比在舞臺上還美麗。
於是蕭檣開始對米墟憤怒。她咬着米墟的耳朵說,我這才明白了到底什麼是《狼和山羊的故事》。小時候一天到晚聽幼兒園阿姨說這個可怕的段子。這樣的女孩本來是應該嫁給我兒子那樣的王子的。爲什麼天下女人都是你的?你這個永遠不思悔改的大灰狼。
但不管米墟是否欺騙這個女孩,蕭檣都始終爲他們敞開大門。蕭檣對米墟的諸般劣跡總是袒護有加,甚至在伊東面前也處處維護他。於是她變得不像過去那樣古板,甚至對紅杏出牆一類的惡行也不那麼偏激了。顯然這都是因爲米墟的存在。這對於一向保守的蕭檣來說堪稱奇蹟,同時也讓伊東在鐵幕一般的家庭中,看到了一絲自由的光亮。
在伊東家的聚會中,酒酣耳熱後米墟貼近伊東的耳朵。那時候蕭檣正帶着大提琴女孩參觀兒子的房間,並向她炫耀,不久後她的兒子將成爲年薪十幾萬美金的法學博士。
米墟說他剛剛發現了一個絕妙的地方。米墟在說着這些的時候醉眼迷離。那是一條昏暗的長街。不斷有汽車開過來。然後停在路邊,被黑夜淹沒。接下來的故事就任憑想象了。而我現在的這個女孩,竟然就喜歡在那條街上**。不僅我們喜歡停泊在那裡,很多像你們這樣被地下情煎熬的紅男綠女,更鐘情於在這條街上釋放慾望的能量。不過沒有汽車是來不了這裡的,這條暗街只爲“流動青樓”而設置。
流動青樓?
哦,這是我爲這些特殊的汽車命名的。你不覺得做這種事的汽車就像昔日的“青樓”?所以,“流動青樓”,多恰當的比喻,哈哈,我恐怕只有在這種問題上,纔會顯得才華出衆,也算沒有辱沒中文系高材生的一世英名。
總之這是一條剛剛修好的康莊大道。這條路可謂萬事俱備,只欠開通了。是因爲與之相連接的那條環城快速路的高架尚未完工,於是這條路變得蒼涼寂寞。儘管道路寬闊,設施完備,入夜後卻像一條沒有生命的街。路兩旁高高聳起的路燈從來就沒有亮過。所以永遠是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天上星月。黑暗中浩浩蕩蕩的道路就像不知深淺的河流。然後便是稀稀拉拉駛來的汽車停靠路邊,在寂靜中迸發最熱烈的激情,於是這裡就成了最風花雪月的地方。
當我無意間獲取了這個信息,便帶着充滿好奇的大提琴女孩前往考察。第一次開上暗街的感覺果然異樣。一種近乎窒息的死寂,就彷彿我們行駛在但丁《地獄篇》中。然而大提琴女孩卻對此情有獨鍾,甚至某種詩一般的沉浸。
米墟說,在汽車裡**的大多是野合男女。他和大提琴女孩當然不屬於這個羣體。目前,米墟的離婚申請已進入法律程序,他更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暗街上那些可憐男女了,當然他知道其中也包括了伊東和他愛的女人。
接下來米墟開始細緻入微地描述那些“青樓”男女。
譬如,他們或者坐在駕駛和副駕駛位子上傾心交談。言語間他們或憤怒或悲傷,有時還伴隨着歇斯底里的爭吵。
再譬如,那些被掩護在黑暗中的汽車似乎沒人。既看不到人影晃動,也聽不到叫春的聲音。但不經意間你就能透過車窗看到,身體的某個部位在上下起伏。
更有急不可耐者如烈火乾柴。你無須屏住呼吸,就能聽到靜夜中傳出的女人的**,男人的哼叫。更有甚者,一些人竟能讓汽車顛簸起來。米墟這樣說着,詭異地眨了眨眼,言下之意,伊東,何不帶上你的女人去風情一番呢?
就這樣,暗街被我簡稱爲“流動青樓”,這可是我的專利,無論人們怎樣肆意傳誦。然後我帶上大提琴女孩來此巡遊。不久,就在這條充滿迷惑與刺激的街上,她鄭重地獻出了她的初夜。她說汽車裡的空間雖然逼仄,卻能最大限度地釋放她的慾望。
她覺得這地方就是與衆不同。她問我你知道當年什麼人是藝術家麼?琴棋書畫,只有妓女纔有功夫去玩弄藝術。於是她把自己想象成秦淮河畔的那些青樓名妓,她說她的大提琴難道就不能等同於那個朝代的古琴麼?
總之當夜幕降臨,這條街就顯得格外繁忙。不過不是人頭攢動的那種車水馬龍,而是一輛接一輛的汽車靜靜地來,又悄悄地去。任何一輛汽車離開時都彷彿盛滿了歡愉和痛苦。
這些車在暗街上逗留的時間大約一兩個小時,大多自日薄西山到夜幕降臨。這都是我認真調研的第一手資料,米墟說到這些的時候不禁自得。
總之“流動青樓”演繹着愛者各自不同的故事。據米墟猜測,汽車裡不僅有男有女,還有同性戀。所以暗街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總之任何不被社會倫理接受的戀情,都可以在這裡找到他們存在的空間。於是暗街又被定義爲藏污納垢的地方,一道在倫常倒錯中建構的獨特風景線。
出入於暗街的男女從不關心別人的隱私。他們自己的難言之隱就已經讓他們自顧不暇了。不過這條街上的常客儘管從不相互打招呼,但心裡卻將對方引爲惺惺相惜的知己。
當米墟剛剛說完最後的一句話,蕭檣牽着大提琴女孩的手,翩然回到客廳。
伊東自信地打開房門,就彷彿走進自己家。
在別人的房子裡別人的牀上?
當伊東牽着餘藎的手走進房舍。餘藎驚歎於這裡的豪華,卻說她寧可待在伊東的汽車裡。
既然有了這個機會,伊東說,你何不把這裡想象成一家五星級酒店?
一次精心的策劃將伊東和餘藎反鎖在米墟的房子裡。誰也不知道生活在這裡的是什麼人。沒有人知道米墟已遠赴美利堅,更沒有人知道米墟把房子借給了他最好的朋友。
儘管餘藎心存疑慮,但他們還是一進門就親吻起來。緊接着便如火如荼,在米墟這別緻的客廳裡完成了他們這天的第一次合歡。
這一次他們爲自己爭取到兩天一夜,36小時。此前他們還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完整的同牀共枕的夜晚。他們總是在匆忙中交換各自的慾望。他們一直盼望着能有一個相擁而眠的長夜,並且能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看到對方。爲了這願望,伊東不知做過多少努力。卻總是陰差陽錯,讓美夢在現實中無情破滅。現在他們終於擁有了這個讓夢想成真的機會,在自由自在中度過只屬於他們的寶貴時光。
這是米墟回美國前主動提出的。說以後的一個月這裡就歸你了。哪怕你們每一天住在這裡也無所謂,只是對不起我那無辜的“同桌”了。但也只能順從天命,誰讓你愛得那麼癡呢?你那相好就一定比蕭檣好嗎?無非是畫幾幅肖像,拍幾張照片,做出很藝術的樣子,就像《心靈捕手》那樣俘獲了你。總之我也管不了那些了,你們就在這裡慢慢消受,好自爲之吧。
於是他們就真的擁有了在米墟家度過的漫漫長夜。不,他們不是在黃昏將盡時沉入黑夜的,而是把這一天的每分每秒都變成了漆黑的夜晚。他們沒有按照米墟的安排住進他奢華的主臥,而是讓頂層客房成爲他們夢幻般銷魂的場所。
爲此,伊東和餘藎都向各自的家庭請了一天兩夜的假。而他們離開的理由也因家庭背景的不同而大相徑庭。伊東自然以工作爲由,這是他最好的託詞了。而剛好這個週末蕭檣也不休息,她的學生們正面臨可怕的高考,所以這是她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刻。
餘藎沒有以工作爲名提出離家的請求。她有對她來說更無懈可擊的理由,就是外出寫生。無論是作爲畫家還是攝影師,她都擁有這樣的權利。即或婚後,她也常常獨自外出,將週末消磨在大好河山中。她說常年蝸居會讓她感到窒息,甚至覺得失去了自己。所以哪怕漫無目的,但只要能離開城市中那個正在麻木的自己。
在這片比長夜還要漫長的黑暗中,他們終於完全徹底地擁有了對方。他們也同時經歷了醒來後就能看到對方的美妙時刻,經歷了睜開眼卻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迷茫。當然他們很快就感覺到了對方,是環繞的慾望在鍥而不捨地召喚他們。於是醒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儀式般再度撩撥起那無邊風月。慾望在他們中間就像一道填不滿的溝壑。甚至他們自己都難以想象,如果沒有了慾望將會陷入怎樣的深淵。
他們也曾幾次經歷電話騷擾。爲此他們不得不中斷意亂情迷的時刻。那種突然被阻遏的感覺讓他們很不舒服,但爲了證明他們確實出差在外,必須立刻接聽家人的電話。於是他們在彼此的監視下明目張膽地說謊,甚而會說出“我愛你”“我也想你”之類虛僞的甜言蜜語。這種欺騙他人的感覺讓他們覺得自己也被欺騙了,以至於這樣的通話過後,他們都會本能地質疑,你們到底是不是真心相愛?
於是,餘藎說,你愛你的妻子甚於愛我。而伊東則撫摸着餘藎的肌膚問,告訴我,你願意離開你的丈夫嗎?這類極具殺傷力的疑問,無疑有效地破壞了他們如夢似幻的氛圍,甚而導致相互攻訐,讓原本和諧溫婉的氣氛充滿了**味。
最終以伊東的退讓中止了這個關於忠誠的話題。他將啜泣的餘藎抱在懷中,說黎明雖好,卻意味了別離。我們何苦要破壞掉這所餘不多的長夜,既然我們那麼相愛。我和我妻子說的那些都是程式化的套話。而一旦我不說了,反而會引起她的懷疑。你應該知道我有多愛你,有時候想你會想到心痛。否則我怎麼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你帶到這裡?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這一點你也知道。我們何不盡情享受這最後的夜晚。想想我爲你聚集了多少能量,只要你要,我就不會辜負你。我們不停地**,記得有多少次了嗎?就這樣我們**做成灰燼,你不覺得這也是人生的奇蹟嗎?
然後從午夜到黎明又到黃昏。黃昏是他們最後的限度了。
餘藎在伊東身邊默默流淚。爲什麼36小時如此短暫。如果說在汽車裡餘藎尚可灑脫抽身的話,那麼在這纏綿的長夜後,分手就成了一種殘酷的刑罰。他們十指緊扣,相互纏繞,深情綿綿。直到最後的一分鐘,直到,他們不得不走出這座房子。
餘藎在天黑前回到自己家。此行唯一的破綻是,既沒有帶回繪畫作品亦不曾拍攝照片。不過一向信任她的丈夫並沒有追究,或者就因爲他感覺到了什麼,才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樣子。
伊東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他原以爲蕭檣會爲他準備豐盛的晚餐。但在電話中他偏偏說自己已經吃過晚飯,結果迎接他的就只有清鍋冷竈了。儘管米墟冰箱裡的食品應有盡有,但他和餘藎卻沒有認真享用過。他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於“士爲知己者死”了,所以伊東只能在飢餓中熬過長夜,幸好他立刻就睡着了。
夜晚,蕭檣被伊東的鼾聲吵醒。迷濛中她本能地撫摸伊東,但伊東對她的愛意毫無反應。於是她開始胡思亂想,覺得伊東此行一定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她這樣想着便坐了起來,氣哼哼扭亮牀頭燈。伊東被明晃晃的燈光照醒,他本想發怒,卻轉而抱住憤憤的妻子。他當然知道自己此刻該做什麼,但無論怎樣竭盡全力,都不能抵達預期的效果。
蕭檣不再勉爲其難。她堅信伊東縱慾過度。她不想知道和伊東鬼混的女人到底是誰,也不想知道他們是在什麼地方野合的。於是她想到穀倉,想到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她曾經那麼迷戀於那些婚外戀情,迷戀於那些有着甜甜苦澀滋味的浪漫。然後她又想到水邊,想到《水邊的阿蒂麗娜》。那是一首非常美的鋼琴曲,但只要和伊東連在一起就變得骯髒了。她當然也想到了米墟家,她知道米墟此刻已經回到美國。如果不是米墟還會有誰呢?他從來都是那麼慷慨大度。蕭檣越想越怒不可遏,抱起枕頭睡到了兒子房間。
但幸好伊東一夜之後就恢復了體力,也記得夜半他不曾滿足妻子的需求。於是他勉力前行,將兒子的木牀撞擊出瘋狂的響聲,才讓妻子心甘情願地重回他的懷抱。
米墟家午後到處陽光。伊東和蕭檣沉浸在瀰漫的咖啡香中。留聲機裡旋轉着藍波的長笛曲,讓蕭檣情不自禁地有了某種懷舊和感傷。如此浪漫的情懷當然不屬於伊東,更不屬於畢生放浪的米墟。那是過往的某段短暫的戀情,在長笛曲中蕭檣幾乎落淚。
這是蕭檣第一次來到米墟家。而米墟所以邀請蕭檣,是因爲他知道伊東的地下情已岌岌可危。最終的不了了之,這是米墟的結論,儘管伊東反覆重申,他們不是不愛了,只是有些厭倦。伊東還說經營這種關係就像煉獄。無論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受盡折磨。尤其他們這種年紀的男人,就更是不堪重負。如今他只是依照慣性維持着曾經美好的關係。他不想很快斷絕雙方都瘋狂投入過的這段感情。他說他可能要在“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時刻纔會作出決斷,他說到這些的時候不禁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