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周蘅

若是尋常宮女,叫個有些身份的大宮女這樣訓斥幾句,早該站起身來了,那採萍卻是做個惶惶模樣道:“姐姐勿惱,奴婢不敢。只是周采女與奴婢有舊,她的囑託,奴婢必定要完成的,奴婢這就起來。”說了倒是磕了個頭下去,這才站起身來,又張了圓圓的大眼睛同珊瑚道:“姐姐叫奴婢起來,可是答應了奴婢?”

珊瑚叫這個採萍氣得仰倒,正要訓斥,就聽着身後秀琴道:“美人說叫她進去回話。”只得答應一聲,又同採萍道:“見着昭美人,規矩些。咱們美人柔弱,可經不得你這樣蠍蠍螯螯的。”

採萍聽說,臉上就是一笑,脆生生地答應了。珊瑚瞧着她模樣直皺眉,奈何玉娘已開了口,只得領着採萍到了合歡殿正殿,令她在外頭等着,自己先進去稟告。玉娘已換了衣裳,連發髻都拆了,鬆鬆挽着懶梳妝,只插着一支一尺多長的連紋如意珊瑚簪子,通體赤紅,如碧血又似烈火,耳上墜着指肚大的珊瑚珠子,愈發顯得粉面桃腮,吹彈欲破。

玉娘懶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見着珊瑚進來,懶洋洋地微微擡頭:“人呢?”珊瑚輕聲回道:“在外頭等着呢。”玉娘便嘆息道:“想來也是我粗心了,只曉得自家如今日子好過,倒把一塊兒進宮的情誼忘得乾乾淨淨,倒要她請託了旁人來求我,叫她進來罷。”不知唆使採萍來的是哪個,手段倒是不錯呢,打着周蘅的幌子赤果裸地在外磕頭,若是不叫她進來,明兒自家得志猖狂的話便能傳遍未央宮上下了。她雖知乾元帝這會子未必能計較到這裡,可保不齊會在他心裡種下釘子,日後發作起來,倒難收場,不如宣了來一見,未必探聽不出虛實。

採萍領了吩咐小心謹慎地踏進了合歡殿正殿,四下瞟了眼,見器列周鼎,簾開明珠,正中坐個美人,身着湘妃色對襟羅衫,下系艾綠色妝花羅裙,除着髮髻上那支珊瑚簪子,周身都是極淺淡顏色,臉上也是一絲脂粉顏色也沒有,淺淡梳妝,格外嬌柔,正是那位寵擅六宮的昭美人。採萍定一定神,想着來時那人吩咐的話,雙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口稱:“奴婢給昭美人磕頭請安。”她原以爲以這位昭美人一貫來的溫婉和氣,必然早早地吩咐了她免禮,不想待得她結結實實地磕完三個頭,才聽着昭美人道:“免禮,秀雲,去扶她起來,我有幾句話問她。”

秀雲答應了,走到採萍身邊,扶着她的雙手將她拉了起來,拉了她的手笑道:“你別怕,我們美人最是和氣不過,從來連重話也不曾說過我們呢。”說了這些話才放開手,回到玉娘身邊站好。

玉娘這纔將採萍上下打量了回,微微側首道:“你說是替周蘅傳話來的?你是幾時到掖庭的?我象是沒見過你。”採萍心上跳了幾跳,臉上現出一絲笑模樣來回道:“美人許是沒留意呢,美人在掖庭時,奴婢就在掖庭前灑掃的。美人那時同朱庶人一個屋子,朱庶人待着美人不甚和氣,掖庭的姐妹們都悄悄地說,朱庶人是欺着美人好性罷了,倒是周采女,快人快語地肯打抱不平。”

玉娘聽了便是一笑:“原來是我好性兒。”採萍聽着玉娘聲口不對,大着膽子向她飛快地瞟了眼,見她雙眼彎彎地彷彿要滴出水,嬌媚橫溢,不由自主地心上一跳,一時竟忘了接口。玉娘彷彿也不等她說話,只緩緩地道:“從前的事還說它做甚?朱庶人關在暴室,我也沒去看過,你可知道她如今怎麼樣了?”採萍沒想着玉娘竟絕口不提周蘅,反拿着朱庶人說話,一時也不知該不該順着玉孃的話接下去。

就是她這一愣的功夫,方纔將她扶起來的那個秀雲就變了臉色,喝道:“美人問你話,你如何不回?教導你的是哪個姑姑?娘娘貴人們問話必定要回的規矩也沒教你嗎?”採萍叫秀雲一喝,只得跪倒在地口稱不敢,又道:“美人恕罪,奴婢是一時慌了神,並不是故意不說。朱庶人在暴室如何,奴婢不曉得。美人若是想知道,奴婢回去打聽了來告訴美人。”一面瞟了眼秀雲,見她眉梢都微微立了起來,頗見威勢,倒象是這昭美人身邊的掌事宮女,想着這個才忽然發現,方纔帶她進來的那個掌事宮女彷彿不在殿中。

不待她想明白,就聽昭美人嘆息道:“從前在掖庭時,朱庶人有時候雖也霸道了些。可我到底記得,我扭傷了腳,還是她替我去回的陳公公,請的奚官令。我原也想着去看看她,只是聖上說暴室不祥,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你若是肯替我走一遭也好,只瞧瞧她如何了。”又一指秀雲,“得了信你只管告訴她就是了。”

採萍不想這昭美人竟是興致勃勃地談起了朱庶人,轉念倒也明白了,朱庶人是這批采女中頭一個承寵的,在掖庭時又屢次欺負她,如今她寵貫六宮,而朱庶人之所以落入暴室,都是爲着衝撞了她,是以她如今提着從前的得意人如今的失意人說話,也是平常,沒刻薄一二,也算是厚道了。就回了聲是,纔要說話,就聽昭美人又問:“陳公公可好?”

玉娘口中的陳公公自然指的是掖庭令陳奉,採萍便回道:“勞美人記掛着,陳公公身子還健旺。”玉娘聽了這話,垂了下眼睫又問:“王公公可好?”這個王公公指的便是掖庭右丞王朝恩。採萍就回道:“王公公身子也好。”頓了頓又說,“若是王公公知道美人還記掛着他,必定感激。”玉娘擡眼把採萍瞧了瞧,微微頜首,卻道:“你來了。”

採萍還未及回頭,就見身邊有人跪下,茜紅的羅裙散在寶藍色寶瓶蓮花紋地衣上,猶如一汪鮮血一般,心上不由一凜,只聽着來人道:“奴婢采女周氏給昭美人請安。”原來玉娘同她說了這會子話的當口兒,竟是直接將周蘅從掖庭帶了過來。

玉娘緩聲道:“你我姐妹,何須行此大禮,珊瑚,將周采女扶起來,賜坐。”

自打玉娘進了椒房殿,周蘅就再沒見過她,這會子再見,玉娘已是寵冠後宮的昭美人,自家依舊是個小小的采女,見着她還要自稱奴婢行大禮,雖玉娘依舊言語和緩,絲毫不見嬌矜,周蘅心上依舊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又想着那人道:“從前她在掖庭時,你也對她多有照拂,若是她有心報答,肯提攜你,在聖上面前提個一二,你何至於在此耽擱受苦。”心上就更有幾分不忿。聽着玉娘叫她起來,謝過恩,這才站起身來,悄悄擡眼去打量玉娘。

還不待她將玉娘看清楚,就聽玉娘問:“周采女,這採萍你可認得?”周蘅心上一跳,轉頭去看採萍,恰好採萍也擡了頭來看她,兩人目光一對,周蘅忽然就覺得頭皮有些發麻,這採萍來了這一回,也不知道同玉娘說了些什麼,只得道:“認得。”

玉娘看着周蘅肯認,臉上就露了些笑容來,柔聲道:“她倒是個好的,說你同她有舊,所以肯替你來求我呢。”周蘅便強笑道:“也不過平日照拂一二,哪裡就說得上有舊了。倒是虧得她還記得奴婢。”玉娘緩緩點頭,因道:“我恍惚記得,你父母都不在了,家中只剩你伯父伯母了。”

周蘅心上一跳,她從前爲了博得玉娘同情,倒是同她說過身世,更將她伯父伯母的行爲誇大了一二分,自是預備着玉娘會提起這事的,就將個帕子擦了擦眼睛,嘆息道:“奴婢從前也以爲,伯父伯母待着奴婢刻薄,只是如今到了這裡才曉得,那時候就是有齷蹉,也是自家人在一起的,如今回頭再看,恍如夢中一般。”

玉娘微微笑道:“若是你念着家裡,我倒是好成全你。”周蘅只以爲玉娘答應替她傳信了,臉上一喜,忙道:“奴婢這就回去取信。”玉娘卻道:“取什麼信呢?”便對一旁的秀琴看了眼,秀琴便捧上筆墨來,玉娘笑吟吟道:“筆墨我這裡還是有的,你只管在這裡寫了便是。”

周蘅哪想得着玉娘會來這一出,一時就有些遲疑,一旁的採萍忙道:“奴婢替采女走一趟罷,奴婢幹慣了粗活的,教程快,必然不叫美人就等。”

玉娘黛眉微微一顰,珊瑚在旁看着她的臉色,見她臉上略有不喜,先叱道:“美人與采女說話,幾時輪着你插嘴,若不是美人心善,這會子就好掌你的嘴。”採萍叫珊瑚叱得臉上通紅,怯怯低下頭去。珊瑚這才同周蘅道:“還請周采女賜教,到底是采女求着我們美人帶信呢還是美人求着采女帶信呢?”周蘅叫秀雲幾句話說得滿臉通紅,只得道:“那奴婢就在這裡寫了罷。”

周蘅提起筆來就有些躊躇,掖庭那封信原是人寫好了交與她的,寫的什麼,她也只匆匆掃過一眼,也未留心,這會子貿然要寫封情真意切的信給從小苛待她的伯父伯母,一時間哪裡有許多話說,只寫得個擡頭,下頭的話便寫不下去。玉娘看着她躊躇,竟還笑道:“想是采女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訴說了。你緩緩寫,不急。”

玉娘越是這樣和緩,周蘅心上越急,手上一抖,一滴墨落在信箋上,迅速洇開,只得將紙團了扔在一邊。有了這一出,周蘅倒是心定了些,又想了想,倒也寫了封信來下,略略吹乾墨跡,就要裝進信封,就聽着玉娘道:“且慢。若是你真想着你的家人,不若我求求聖上,今年放宮女出去時將你一塊兒放了出去,想來這個恩典我還是求得到的。你是入過宮的,年紀又輕,回到家裡也不怕沒好人家來求親,到時我再給你添妝,你看如何?”

周蘅來見玉娘,不過是爲自己出頭一搏,哪裡是要出去宮的意思,可方纔自家還口口聲聲地說着掛念着家人,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