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醜奴這個名字頗類民間無賴兒童小名,可樑醜奴樣貌卻生得長身玉立,丰神秀逸,人又十分聰敏,五歲開蒙,十六歲考得案首,十九歲那年中得解元,延平二十二年會試,樑醜奴中在十三名,殿試時,延平帝見他不止文章華彩,人又美貌,就點了他的探花。三鼎甲遊街時又叫平安長公主瞧中,進宮求了延平帝,延平帝親自做媒,叫樑醜奴娶了平安長公主的外孫女,光祿寺大夫秦樛之女秦氏素娥爲妻。
探花依例是進翰林的,樑醜奴先做得侍讀,而後爲侍詔,又進御史中丞,也算得一路清貴 。又因樑醜奴爲人謹慎小心,所以沒有捲入延平年間那一場奪嫡亂局中去,是以到永興帝即位後,樑醜奴有平安大長公主照應,先後遷爲戶部尚書中司侍郎,吏部尚書右丞,而後又升兵部尚書直至今日。論年齡不過四十出頭,倒也好算曆經三朝不倒,算是朝中老人了。
這回樑醜奴聽着人來報李敦武去查歸德將軍高鴻手下空餉,倒是笑了下,因道:“護國公英雄了一世,只可惜折了長子,只怕老景堪虞。”又同來報信的人道,“懷化大將軍是爲國捐軀的,只看他的面兒,這事兒就別張揚了。”懷化大將軍是李彰武死後追封,乾元帝雖未親爲祭,卻也允了李皇后出宮一祭,也算是死後哀榮。
樑醜奴同人雖這樣講,到底知道雖皇后出自護國公府,卻是膝下無子,又不得乾元帝青眼。而皇長子,皇三子都是高貴妃所出,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若是不出意外,太子之位十有**就是皇長子趙景淳的。高貴妃爲太子生母,日後太后也做得,要是叫她知道了今日護國公來查高鴻,自己知而不言時,只怕仕途也就到頭了,所以過得幾日,在高鴻常走的路上同他裝了個偶遇。
既是偶遇,又是同殿爲臣,且樑醜奴人物俊逸,談吐優雅風趣,高鴻自然不會反感他。所謂相請不如偶遇,兩人就往街邊的酒樓上吃了回酒,待得酒足飯飽兩個出來,樑醜奴臉上自然是一派從容,高鴻臉上雖在笑,仔細看去,卻是咬着牙關。
高鴻回到家裡,徐氏來接,一臉的笑:“好叫老爺歡喜,歡郎媳婦兒有喜了,御醫纔來診過脈,將將兩個月。”一面領着丫鬟們服侍着高鴻脫了外頭的衣裳,換上家常衣裳,又捧了熱手巾來給高鴻擦臉。
高鴻接着手巾,對了屋內的丫鬟們看了眼:“叫她們都都出去。”徐氏見丈夫臉上一絲喜色也沒有,便知道出了事,忙道:“你們都出去。”又令自家的陪房蘭香站在屋子近前,只不許人靠近。
看着人都走了,高鴻方將臉埋了進了熱手巾吐出了一口氣:“李家在查我們。”徐氏想問哪個李家,話到了口邊又吞下了,還能有哪個,又問:“可查出什麼了?”高鴻從手巾裡擡起頭來,勾了嘴角一笑道:“他們是行伍裡出身的,自然從軍隊裡下手,說來護國公父子數代手上都握着兵權,如今他們家世子又在兵部裡當差,我哪裡敢動什麼手腳,只是水至清則無魚,總要給些收穫他們,纔不至於疑心到別處去。你只管放心,三千掛零的軍戶,只查出四十餘空餉,便是告在聖上跟前,也不過叫聖上口頭申飭幾句罷了。倒是你趁着歡郎媳婦有孕,進宮去給娘娘報喜的當口,將這事同娘娘說一聲,也好叫娘娘有個預備。”
徐氏聽說,滿口答應,當即寫了帖子,遞進宮去求見高貴妃。
李皇后自在高貴妃手上吃了個虧,自是懷恨,見着高貴妃孃家嫂子唐氏求見的帖子,本待不批的,轉念想着要是叫乾元帝知道了,又成了自家不賢了,只得含恨準了。
外命婦進宮依例是要先來椒房殿參拜皇后,領了皇后訓示再往妃子殿中去的。徐氏按品大狀,到得椒房殿,規規矩矩地跪下磕頭,堆了一臉的笑道:“臣婦高徐氏請殿下安。”李皇后坐在上首,將徐氏打量了回,也不叫起,只慢慢問:“你今兒來見貴妃,可是家中有事?”徐氏笑吟吟答道:“殿下真是明見萬里。臣婦的長子高凌雲的媳婦兒日前診出了喜脈,臣婦是來給貴妃娘娘報信的。”
李皇后聽了,臉上一笑道:“果然是喜事。你瞧瞧我,竟忘了叫你起來了,平身罷。”徐氏出身微寒,看慣了別人臉色,毫不爲意,依舊笑吟吟地謝過李皇后,站起身來端着一副恭敬的模樣要聽李皇后訓示。李皇后只是拿着些閒話來問徐氏,無非是兒媳婦是哪家閨秀,平日爲人如何,念過書沒有,女工如何等等。徐氏倒也不急,一一作答。李皇后看着實在沒什麼好問的了,這才道:“我倒是囉嗦,耽誤你們姑嫂見面了,去吧。”徐氏這才拜別。
纔出了椒房殿正殿,徐氏就見三四個宮女簇擁着個麗人走了過來,十五六歲年紀,梳着倭墮髻,玉簪金釵,耳垂明璫,身上一件墨綠裡外出毛的素綢大氅,料子倒不出奇,只在大氅的衣襟和下部,繡着一朵朵或含苞或半綻或怒放的玉蘭花兒,正同她髻上那支金鑲白玉玉蘭迎春簪相映,愈發顯得這個麗人玉骨冰肌,猶如明月梨花一般。
因見徐氏身上是三品誥命的裝扮,那麗人便讓在一邊,屈膝一禮。徐氏見她知禮安靜,不免多看了眼,就有宮人在她耳邊道:“這是謝才人。”
徐氏也在高貴妃處幾次聽着這個乾元帝新寵名字,如今見着真人,倒也客氣,忙道:“謝才人這樣多禮,我怎麼敢當。”又笑道,“我在貴妃娘娘處幾次聽着娘娘提起才人,說才人又是美麗又是溫婉和順,今日見着才人,倒真有些見面不如聞名了。”
玉娘微微笑道:“那是貴妃娘娘謬讚,妾素來愚笨,人說的話,妾總要想想才明白,又不敢開口,所以看着也就安靜些。”徐氏聽了笑道:“才人太謙了,安靜這個詞,多少人一輩子都不明白呢。”玉娘笑着應承,徐氏這才走了出去。玉娘看着徐氏出了椒房殿,略站了站,也就回偏殿去了。
跟着玉娘出去的秀雲一面服侍玉娘脫下外頭的大氅,一面道:“才人不去殿下那裡分辯幾句嗎?”
徐氏在椒房殿說皇后的死對頭高貴妃私下誇住在椒房殿裡的謝才人,皇后知道了如何能喜歡?自然要把玉娘看做首鼠兩端之人。玉娘這裡自謙着愚笨是其次,那句“安靜”纔是說給椒房殿中李皇后的人聽的。安靜就是不肯惹事,別的人說的話不明白,也是不肯惹事,所以纔有徐氏那話。短短几句話,竟是刀光劍影一般地交過了手。
玉娘就道:“椒房殿裡說的話,殿下如何不知道?”若是連椒房殿也鎮不住,李媛這個後位也趁早別坐了。
又說,徐氏離了椒房殿一路往昭陽殿去,路上遇着的宮娥太監們知道她是高貴妃的嫂子,對她倒也客氣,更有肯奉承的口口聲聲叫着高夫人,倒是叫徐氏心生歡喜。
到得昭陽殿徐氏先見過高貴妃,因笑道:“臣婦這回來是告訴娘娘一個信兒,好叫娘娘也喜歡喜歡,歡郎媳婦兒有了身孕,已有兩個月了。”高凌雲生下時,高貴妃還沒進宮,也幫着帶過幾年,姑侄感情倒好,所以聽着這消息果然歡喜,因笑道:“若是生個兒子,我們家就有後了。”又叫:“將那支點翠如意拿來,給高夫人帶回去。”陳女官忙去高貴妃庫房裡取了如意來,先給高貴妃瞧過了,這才奉給了徐氏,徐氏就笑道:“歡郎他們成親時娘娘才添的妝,這回又要偏娘娘好東西了。”笑吟吟地收了。
姑嫂兩個又說了回話,徐氏趁機就將李敦武查高鴻的事同高貴妃說了。高貴妃聽着,臉上的笑就淡了些,只道:“也不知我哪裡得罪她了,就這樣咬着我不放。虧得哥哥警醒,你回去同大哥哥二哥哥說,做完手上這幾支就停一停,首尾都收拾乾淨了,別叫人抓着把柄,不然不獨你倒黴,便是我也討不了好去。”
原來高鴻之所以瞧不上空餉,都是在做鹽引的緣故。其弟高鵬在吏部當侍郎前,曾在戶部當差,去年才調任的吏部。戶部掌戶籍財經,吏部又是專職選官,一來二去的就同鹽政搭上了線,這兩年倒賣鹽引賺了十好幾萬兩銀子,哪裡還把空餉看在眼中。只是倒賣鹽引是大罪,遠非吃空餉可比。
徐氏聽了高貴妃的話自是滿口答應,又道:“娘娘您在宮裡自己總要多加小心些,我看着那位謝才人,倒像是個厲害角色。”說了就將她同玉娘見面說的話都學給了高貴妃知道。
高貴妃聽了,反笑道:“一個才人罷了,便是厲害些又能如何?如今且議不到她那裡,哪裡就輪得着她出頭。”一個商戶女,便是得寵些又能去到哪裡?便是這會子乾元帝就將李皇后廢了,皇后之位輪着陳淑妃也輪不着謝才人,何必廢這些心思。徐氏想着玉孃的容貌做派,又見高貴妃不放在心上,有心相勸幾句,又不知道從何勸起,只得罷了。
外命婦進宮探視的時間有限定,徐氏在李皇后處耽擱了好一會,同高貴妃略說了回就得出去,高貴妃又賞了些參芩鹿茸等於徐氏,又說:“歡郎媳婦懷的是我們高家頭一個孫子,你們總要仔細些,御醫院那裡有我呢。”徐氏滿口答應,這才請安告退。
徐氏回到家中,見着高鴻,就將高貴妃所說告訴了他知道,高鴻嘆息道:“等手上幾張鹽引出脫了就罷手,總不好留着把柄連累娘娘。”到底心疼飛走了的數萬兩銀子,不免將護國公李源父子埋怨了場,這纔出去同人商議如何收尾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