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媽媽是馬氏的陪嫁丫頭,閨名碧桃,二十歲配了謝逢春身邊的管事洪富,自己也做了馬氏身邊的管事媽媽,碧桃這倆字纔沒人再喚起,猛然聽見舊稱呼,轉回頭去看,見是這個婦人,也就站住了,臉上露出些不忍來:“你臉色黃成這樣,怎麼不在房裡歇着。”又往她身後瞧了眼,見沒有小丫頭跟着,皺眉道:“那些小蹄子也越來越猖狂了,看着你出來,竟也不跟着。”
這婦人姓衛,從前也是馬氏的陪嫁丫頭,生得有幾分顏色,又是個溫婉順從的性子。謝逢春養了孟姨娘在外頭之後,馬氏擡舉了她起來同孟姨娘打對臺。謝逢春起先也新鮮過幾天,沒幾日就丟在了腦後。衛姨娘爲人沉默,身子也單柔,十幾年來一無所出,若不是爲了膈應孟姨娘,只怕還掙不上個姨娘.
衛姨娘苦笑道:“姐姐也是知道的,我經年見不着老爺,又是個病秧子。 “怎麼怪得她們不用心。我聽着孟姨娘的女兒接了回來,雖說養在庵裡,老爺太太認了她,就是正經的三姑娘,我也該同三姑娘見個禮。只是我這身子,老爺太太也罷了,可孟姨娘那裡,姐姐也是知道她的脾氣的。”說了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幾聲。
衛姨娘看着病歪歪的模樣,說話也細聲細氣,話裡卻是指着孟姨娘驕狂。連謝逢春馬氏都沒嫌她忌諱,不叫她出來,幾時輪着個姨娘出來計較了。衛姨娘對着洪媽媽說這樣的話,自然是藉着和洪媽媽曾一起在馬氏跟前伺候的情分,要借她的口向馬氏傳話。洪媽媽做得馬氏心腹,爲人自然不糊塗,哪裡聽不明白,雖同衛姨娘是從小的情誼,卻也不肯就這樣叫她當了槍使。更何況謝逢春同馬氏將三姑娘接回來是有盤算的,哪裡會在這裡計較,所以只當着沒聽明白,反笑問:“孟姨娘那脾氣,這些年一貫這樣,真要同她計較,白氣壞了自己。說來也巧,我領了太太的吩咐要給三姑娘送些銀子,姨娘你要是支持得住,便隨我走一遭如何?正好見見三姑娘。說起來三姑娘端的好相貌,性子又比孟姨娘溫柔許多,日後只怕是有個好前程的。”
洪媽媽知道孟姨娘是衛姨娘心底的刺,若不是因着那個孟姨娘屢次同馬氏爭馳,馬氏也不會擡舉起衛姨娘來去分孟姨娘的寵。衛姨娘起先不大情願,可謝逢春樣貌生得俊秀性子也算溫存,後來慢慢也就肯了。不想謝逢春在衛姨娘這裡不過逢場作戲,依舊看重孟姨娘,沒過多久就將她拋閃了。衛姨娘性子柔弱,自然不敢恨馬氏,更不敢恨謝逢春,孟姨娘卻不會不恨。
果然,衛姨娘聽着洪媽媽說着孟姨娘那個賤人的女兒比孟姨娘更出落,彷彿一口氣轉不過來,立時大咳起來,咳得整個人都縮了下去,眼淚滾珠般落下來。
到底是打小的情分,洪媽媽看着衛姨娘咳得可憐,也就罷了,嘆息了聲:“姨娘咳得這樣,還是回去歇着罷。我這裡要去辦差。待我辦完了差事,得空再來尋姨娘說說話。”說了,搖頭嘆息了聲,擡腳走了開去。待得衛姨娘咳完,洪媽媽早走得不見人影。衛姨娘依舊蹲在地上,眼中的淚卻是慢慢收住了。
馬氏雖將玉娘接了回來,到底不是親生的,不肯叫她在眼前礙眼,遠遠打發玉娘住在院子西邊角的一處房舍,離着她的主屋遠遠的。
玉娘屋子地處偏遠,風景卻是好,一條鵝卵石路蜿蜒曲折,兩側疏籬花障,修竹成林,一路行來花香撲鼻,走到盡頭是一處白牆黑瓦的房舍,向南兩間正房是玉娘起居處,房後兩株梧桐,樹幹都有碗口粗細,枝繁葉茂,亭亭如蓋,遮在屋頂上,夏日裡就是不用冰,也有涼意。
洪媽媽還沒到房前,恰好馬氏撥給玉孃的小丫頭曉娟恰好端着水盆出來,看見洪媽媽,知道她是太太馬氏的心腹,有意奉承,忙擱下水盆,將雙手在背後擦了擦,快步走到洪媽媽身前,蹲了蹲:“洪媽媽好。”洪媽媽瞧也不瞧曉娟,只問:“你們姑娘呢?”
玉娘在房中聽着洪媽媽聲音,就問:“外頭可是洪媽媽?”洪媽媽臉上堆出幾分笑來:“三姑娘,正是奴婢。”說話間來到門前,早有丫頭打起了簾子。
洪媽媽進門就見玉娘已梳洗過了,愈發顯得粉面朱脣,比方纔更鮮豔些,不覺多看了幾眼。玉娘似叫洪媽媽看得有些羞,臉上摸了摸:“洪媽媽,可是我臉上有什麼?”洪媽媽笑道:“奴婢想姑娘到底是個女孩子,一路顛簸,怕累着了,如今看姑娘比方纔精神些,奴婢也就放心了。”玉娘垂了眼一笑。洪媽媽又說:“太太知道姑娘要回來,就叫人收拾屋子,急了些,姑娘看哪裡不合意的,只管同奴婢說,奴婢這就令人改去。”在玉娘回來的路上,洪媽媽還一口一個你我,現在這位三姑娘在老爺太太面前都磕了頭,又同兩位少爺都廝認過了,已經是名正言順的謝府三姑娘,所以到了這時,洪媽媽也一口一個奴婢起來。
玉娘忙立起身,,怯怯道:“媽媽說這話折煞我了。太太接我回來,已經是恩典了,我再若是不知好歹,可也辜負了太太的心意了。”洪媽媽是馬氏心腹,同孟姨娘天然的不對付,又是奉着馬氏的吩咐要摸摸玉娘性情,故意道:“太太聽着小丫頭說 ,姑娘手上很不方便,連打賞的銅錢都是孟姨娘給墊的。不是奴婢僭越,到底姑娘沒投生在太太肚子裡,手上不該這樣的散漫。”
玉娘叫洪媽媽說了幾句,臉瞬間紅得透了,眼中水汪汪地,似有些淚在,將個帕子扭來扭去,低聲道:“媽媽不知道。我在庵裡時,也曾替人做些針線,託了師太拿去換些銀錢,這些年也積了五六兩銀子。只是回來前,靜塵師太說,太太接我回來是大恩德,我也該知恩圖報,叫我替太太在佛前點了長明燈。”她越說聲音越是輕,若不是洪媽媽加意留心着只怕錯了過去。
洪媽媽也就笑道:“這樣有孝心的事,姑娘如何不早說,也好叫太太歡喜歡喜。”
玉娘此時臉上也紅得透了,越發顯得一雙眼秋水粼粼得動人,微垂了臉不做聲。洪媽媽看着她毫無得意之色,這才道:“好叫姑娘知道,我們家少爺姑娘都是有月例的,每個姑娘,無論嫡庶,一個月都是一兩銀子,偏姑娘到家的時間不巧,這個月的月例早發放下去了。太太知道姑娘身邊不方便,所以特命先奴婢給姑娘送些零碎銀子來,姑娘打賞人好用。”
玉娘聽着洪媽媽這句話豁然把頭擡起來,臉上露出些驚喜之色來,轉而又垂了眼道:“叫娘費心了,左右我在家裡住着,也沒使錢的地方。”
玉娘話音才落,就聽馬氏才撥給她的丫鬟秋葵哧的一笑,過來道:“雖說姑娘吃的用的每個月都有分例下來,可萬一姑娘想吃個新鮮菜色,或是使不是我們房裡的人辦件差事,總要打賞的,皇帝們還不差餓兵呢。這都是太太疼惜姑娘,才爲姑娘想得這樣仔細呢。”
洪媽媽點頭笑道:“秋葵說的是正理,姑娘且安心收着。明兒給太太請早安時謝過太太也就是了。”說了將銀子都交在了秋葵手上,又眯着眼把玉娘從頭到腳打量了回,笑微微出去了。才踏出門口,就聽得秋葵道:“姑娘看,婢子說得可對?太太就是個寬厚慈悲的。孟姨娘雖生了姑娘,可也是孟姨娘將姑娘留在外頭的,若不是太太,姑娘還在庵裡受苦呢。不是婢子多嘴,她的話,姑娘要仔細思量思量呢。”又聽那位嬌怯怯的三姑娘道:“姨娘她到底生了我,你且叫我想想。”
聽了玉娘這話,洪媽媽臉上一笑,攏了袖子往馬氏那裡覆命。馬氏看了洪媽媽一眼,嘴角往下一撇:“你個老貨,去了這許久,我還當你在哪裡躲懶了。”洪媽媽笑着湊上來道:“奴婢恭喜太太。太太可知道她怎麼會身邊一文錢也沒有的?原來是在佛前給太太供了長明燈,雖說是靜塵師太開的口,可三姑娘回來沒在太太跟前說,可見是個老實的。”說了又把秋葵說的那些話,玉娘又怎麼回的,學了馬氏知道。
馬氏捻了捻手上的楠木念珠,道:“明兒你再去次甘露庵,給靜塵師太送十兩銀子去,算是謝過她們這些年照顧玉娘。”洪媽媽心知肚明,這是馬氏信不過三姑娘隨口一句話,要找靜塵那姑子覈准,自然是滿口答應。馬氏復又冷笑道:“我就說孟姨娘那賤人心大。人才接回來,事還沒定呢,她就猖狂起來,敢給我使絆子!真當我不敢賣了她!”說了重重將手上的念珠重重往桌上一拍,眉梢也有些立起來。
洪媽媽看着馬氏滿臉怒色,對着青梅遞個眼色,示意她去倒茶,自己湊上來,雙手將那串楠木念珠捧起來,送到馬氏眼前,堆着笑臉道:“太太生氣,只管拎了孟姨娘來問話,何苦拿它出氣呢?這可是二少爺的一片孝心呢,爲了這串念珠,二少爺可是省了一年多的月例。”
馬氏一生二子二女,最爲偏愛的不是十九就得了功名的長子,偏是跳脫任性的次子懷德,這回聽着洪媽媽提起偏愛的小兒子來,一把從洪媽媽手上扯回念珠,啐道:“什麼省了一年的月例,這裡送了我念珠,轉頭就跟我哭窮,又白白叫他哄了銀子去。”說了臉上禁不住露出幾分笑容來。青梅那裡也斟了盞枸杞桂圓茶來,擱在馬氏右手邊,也笑道:“婢子大膽說句,婢子倒是覺得太太委屈二少爺了,二少爺那是撒嬌,哄太太喜歡呢。謝家二少爺早慧,滿陽水城哪個不知道呢。來年童試必然是一舉就中的。”
馬氏叫洪媽媽同青梅倆個奉承得也喜歡起來,卻又故意道:“你們兩個只曉得哄我。”嘴角卻是止不住得翹起來,把方纔要發作孟姨娘的一團怒氣拋在了一邊,只道:“你們給我多瞧着三姑娘點,若她不懂事,我這裡破費個一二百兩,給她備一份嫁妝,也不能叫孟姨娘如了意。要這丫頭真是個懂事的。”說到這裡卻是頓住了,端起枸杞桂圓茶慢慢喝了起來。
洪媽媽是知道馬氏同謝逢春盤算的,看着馬氏一副胸有成竹,又故弄玄虛的模樣,忙跟着道:“三姑娘若是個懂事的,太太這樣慈悲,哪裡會不疼她。”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我似乎沒什麼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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