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玉娘站在乾元帝牀邊,垂眼看了乾元帝好一會,也不管乾元帝醒沒醒,自顧輕聲道:“爲甚?當年李演武舉發李源誣陷我爹爹時,您作甚不肯替我爹爹洗刷冤屈?”說得這句之後,玉娘彷彿失了力氣一般跌坐在牀邊,將臉埋在掌中,卻沒看見乾元帝慢慢地張開雙眼。
玉娘又自顧道:“那時候我就想呀,若是您替我爹爹洗刷了冤屈,我就罷了的,總是李家已得了報應。我真
想過算了的呀。”玉娘說話的聲音一絲波動也無,好似十分平靜的模樣,可淚珠兒斷線一般從指縫中低落。
在玉娘瞧不見時,乾元帝眼角也一般滑下淚來:原來若是那時他不是那般地愛惜羽毛,肯低一低頭,阿嫮就能迴轉心腸。
玉娘停得一會,又道:“方纔我做了個夢,夢見您給我拉被子呢,還笑我睡覺不老實呢。您看,我其實不是一點沒心腸的。可是,您爲什麼呀?您爲什麼不肯放過我呢?”玉娘將臉從手掌中擡起來,眼角有淚,脣邊卻是帶些笑顏,一行說着一行轉向乾元帝,在看着他眼角淚水時,頓了頓,臉上忽然漲紅,手在牀邊一撐待要起身,雙足卻是發軟,只是站不起來,心上即恨又怨,把手拍了牀道:“你哭甚!該哭的是我呀!”
“我當年學成,彈與爹爹和您聽,您說有悲壯蒼涼氣,日後必成大家。可是曲爲心聲,所以因怕露出破綻,這十幾年來,我連摸也不敢摸,”聽着玉娘這番說話,乾元帝的手指竟是微微地動上一動。
玉娘彷彿沒瞧見一般,又道:“您還誇過我的行楷有風骨哩,因怕叫您認出筆跡,我不得不改了習慣,您知道要拋卻寫慣的字體有多難麼?”她只顧自家陳述,哪裡注意到乾元帝的手指又動上了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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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娘又道是:“這些都罷了。您知道什麼是痛不欲生麼?就是當我第一回和您做那事時,爹爹,叔伯們,還有我那些兄弟姐妹,都在牀邊看着,一個個血淋淋的。他們看着我呢,看着我委身給您。”玉娘閉了眼,當時痛的不是身子,是心,心痛得她都覺不到身上的痛。
玉孃的身子忽然僵持住了,卻是乾元帝的手竟擡了起來,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竟好了?!玉娘陡然一驚,待要喊叫,卻又叫不出生來,待要掙扎,偏又起不來身,只得張大了眼盯着乾元帝看。
乾元帝眼角兩道淚水,口脣微微翕動,彷彿在說話一般,只是發不出聲來。
玉娘心跳如雷,瞪大了眼看着乾元帝,就看着乾元帝口脣又動了動,這回玉娘看明白他說的是甚了,乾元帝說的是:“阿嫮,別哭。”
他在說別哭,玉娘張了口,連着眼淚也停住了,更忘了乾元帝若是叫嚷起來,她就可能功虧一簣。
乾元帝的手也不知道要做甚,從玉娘手上擡起,慢慢地向上挪去。因着玉娘跌坐在牀邊,是以乾元帝的手慢慢地觸到了玉孃的粉頰,還不待玉娘反應過去,那手已頹然落在了牀上,乾元帝的雙眼依舊看在玉娘臉上,眼中的懊悔之色慢慢地散開,終至黯淡。
玉娘怔怔地坐得一會,抖着手伸到乾元帝鼻下,一絲氣息也感覺不着。玉娘竟是恍惚起來,他這是死了?
他怎麼可以死!沈、嚴兩家還沒昭雪哩!他死了,他日怎麼以他的名義來下詔書!怎麼叫他知道他錯了!他死了,她這十數年的辛苦委屈又與誰去討!
玉娘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忽然就能站起身,把乾元帝推了幾把,叫道:“我可沒答應您死呢!您起來!起來!”雖玉娘叫宮人內侍們推出去,離得寢殿並不遠,玉孃的輕言細語他們聽不着,可這樣悲慼的叫聲又怎麼能聽不着,想及乾元帝如今的境況,顧不得皇后命他們退出的旨意,由昌盛、金盛、珊瑚帶領着衝進了寢殿。
進得寢殿,幾人都站住了,只看着玉娘立在乾元帝牀邊,那身影搖搖欲墜一般,還是昌盛壯起膽子潛到乾元帝牀邊,探首一看,卻見乾元帝雙眼睜得大大的,卻是一絲光彩也沒有,心下就是一沉,顧不得皇后在側,乍起膽子來在乾元帝鼻邊一試,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腿連蹬,向後退了幾步,一翻身爬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往殿外跑去,一邊嚷道:“聖上駕崩了!聖上駕崩了!”
玉娘聽着昌盛這句,眼前忽然一黑,向後便倒,也虧得金盛與珊瑚都在後,匆忙將玉娘扶住,不住口地道:“殿下節哀,殿下節哀。”玉娘這纔回過神來,只覺着前途漫漫,身上卻是沒了力氣。
還是秀雲看着不對,過來在金盛的手上接了玉娘,又與金盛道:“您去接太子殿下,殿下這裡有我呢。”看着金盛出去,又在玉娘耳邊勸道:“殿下!殿下!想想您這些年來的辛苦!”玉娘聽着這句,方哭了出來,只道是:“聖上!你竟忍心拋下我嗎!”玉娘哭叫之後椒房殿中立時哀聲一片。
昨兒景晟還在椒房殿服侍乾元帝用過藥,看着乾元帝喝下了大半藥,又細細拷問過御醫署的御醫們,都說乾元帝病情穩定,正是欣慰之際,忽然聽着自家父皇駕崩,一時之間哪裡能信,不獨不信,還飛起一腳來將來報信的昌盛踢倒在地,啐道:“狗奴才!竟敢詛咒父皇!孤殺了你!”說了就要去尋佩劍,卻叫如意一把抱住了雙腿:“殿下!殿下節哀!”
昌盛連珠般地叩首,只哭道:“奴婢便是長了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詛咒聖上,實在是聖上大行了!皇后殿下已心疼得傻了,還要殿下您主持大局呀!”
景晟聽着這幾句,手上一鬆,寶劍鏘鎯落地,臉上已是滿是淚痕,顧不得等肩輿,拔腿就往椒房殿奔去,他雖年少,但是打小兒底子打得極好,四五歲上又叫乾元帝扔與了趙騰打熬筋骨,是以竟是叫他一路直奔進了椒房殿,將宮人內侍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又說玉娘坐在乾元帝牀前,整個人當真可說是渾渾噩噩。
因她做了那個夢,乾元帝的笑語溫存彷彿從前,玉娘自夢中驚醒之後,失了常性,因以爲乾元帝昏睡着,把心中忍了十數年的委屈吐露,不想她還未說完哩,乾元帝竟是死了!可他死前,是要作甚?玉娘緩緩擡起手,摸到自家臉上,觸手冰冷,滿是淚水,她在哭麼?
景晟進得椒房殿時,宮中妃嬪們也到了許多,正在哀泣,看着景晟進來,紛紛退後。景晟哪裡有心思去瞧她們,玉娘這幅形容直叫他嚇得魂飛魄散:別是爹爹纔去,娘就傷心傻了。故而嚇得一跌,跌跌撞撞地來在玉娘面前,跪在玉娘膝前,將她搖一搖:“娘!娘!您別嚇兒子!
”
玉娘叫景晟搖得幾搖,這纔回過神來,將景晟頭頂一摸,方哭道:“元哥兒,你爹爹去了。”因景晟進殿而稍歇的哭聲又此起彼伏起來。
宮外的景淳與景寧兩個得着消息,雙雙趕進宮來。景淳還罷,他與徐清成婚已久,連着孩子都有了兩個,是以徐清這個晉王妃自該以兒媳的身份來守靈哭喪。可景寧與顧鵲,昨兒才成婚儀,連着廟見禮也未行哩,依着規矩禮法,顧鵲這個趙王妃也勉強,若是民間,媳婦兒昨兒進門,方敬完茶,還沒拜過祖先就死了公公,只怕就要背個命硬的惡名,刻薄些的人家許就要退回孃家了,只好在是皇家,沒這樣的規矩,只是位次難排。
是以因皇后哀痛過甚不能理事而代爲主事的高貴妃特來請問玉娘。玉娘聽說,慢慢地轉頭看向陪在自家身側的景寧。
雖乾元帝待着景寧並不親厚,到底父子至親,景寧早哭得滿臉是淚,看着玉娘看他,也無有心思爲顧鵲說情,囁嚅了道:“但憑母后做主。”玉娘嘆了口氣道:“這孩子也可憐,排在晉王妃身後。”
又說顧鵲心上也自忐忑,只怕因乾元帝死的時機太過巧合,引得皇后不喜歡。依着趙王的孝順,若是皇后不喜她,這世夫婦再難和睦,直等到高貴妃將她排在了晉王妃徐清身後,這才鬆了口氣。
乾元帝駕崩,自是滿宮雪色,七日後,太子景晟在乾元帝靈柩前即皇帝位,是爲嗣皇帝。因景晟在乾元帝病倒後就行監國權利,以他的年紀來說,可算是天縱聰明,是以無人不服。而民間百日內不許婚喪嫁娶;官宦人家一年內不得婚喪嫁娶並飲酒作樂都是慣例。表過不提。
嗣皇帝即位,便要爲乾元帝擬定諡號,因着乾元帝爲政清明、察色見情、容義參美:照臨四方曰明;思慮果遠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賢致遠曰明;視能致遠曰明;內治和理曰明;懿行宣著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是以擬擬諡爲明。
皇帝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之後,景晟除孝。除孝之後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尊生母、明帝皇后謝氏爲皇太后。再晉明帝貴妃高氏爲貴太妃,明帝淑妃竇氏爲太妃,明帝留下的諸妃嬪皆有晉封。再將景淳與景寧晉爵親王,這些都是慣例的加恩。
而後,景晟又以自家年幼爲名,依舊請玉娘垂簾。從前玉娘是皇后時,大臣們尚且不能阻止她聽政,如今她做得了太后,自是更名正言順。羣臣們雖有“太后自此以後再無顧忌”的擔心,到底阻止不得。
不想彷彿要應證他們的擔心一般,沒幾日,景晟又下了道晉寶康公主景琰爲越國公主,爵比親王的旨意。
公主封號,或以國名:例如如寧國公主,曹國公主等;或以郡縣名:如館陶公主、長樂公主、平陽公主等;或以美名:如太平公主、安樂公主、壽陽等。越國公主從前的寶康便是此列。
而大殷的公主,例行在賜婚後方行賜封號,多是美名,例如長安,平安等。越國公主如今就冊爲國公主,且爵比親王,這道旨意不免叫人側目,雖這位越國公主是中宮嫡出,素爲明帝鍾愛,身份超脫與諸公主也可,只她到底年小,還未擇駙馬哩,如今先封了國公主,待得日後成婚時,還怎麼加恩呢?
朝中羣臣們不由更是忐忑,只恐這是太后大肆加封后族的前奏,到底新帝年幼,又素來孝順,太后若是旨意要給母家加恩,只怕也阻止不得哩,旁的不說,她那個二哥,加恩典給個爵位也不是沒先例的。
不想只是自景琰晉爲國公主之後,新帝除着按例大赦天下,明年加開恩科的旨意外,竟是再無動作,每逢大朝會,太后依舊端坐在珠簾後,卻是同明帝駕崩前一般,不出一聲。
玉娘與景晟這般行動,不免叫人揣測起太后的意思起來:太后,這是一心要做賢后了?
不說羣臣們摸不清玉娘路數,便是謝逢春,也是心中忐忑。在謝逢春看來,羣臣們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這位太后,打小是受了許多委屈的,在庵堂裡住了十四年哩。就是接回了家,也屢屢叫馬氏冷淡,月娘衝撞,心中懷恨也是有。從前要依仗母家支撐,不得不強忍,如今做得了天底下最尊貴的那個女人,連着皇帝也是她生的,她還用委曲求全嗎?難道是要拿馬氏與月娘與她出氣,她才肯看顧母家嗎?
可要舍了她們來討玉娘喜歡,謝逢春到底還有人性,且做不到呢。